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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天地• 原创】周振华:猪们那些事儿

 圆角望 2021-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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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这家伙,厚道,颟顸,一副好性格。生死轮回来去匆匆。这里说的是家猪,非野猪。

俺村坐落在京西北太行山余脉,有五百多户人家。早年居家过日子,都要养口猪。出栏时说不上肥猪,但要达到120斤以上才够收购标准。人们卖猪换现钱,以宽裕手头儿,调剂生活。

那前儿,很少有女人抱着自己的娃儿出现在街头。她们和男人一样,要战天斗地,下田干活,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呵护她们的孩子。倒是常见她们抱着小猪崽子满街东奔西走,有刚选好猪秧儿抱着回家的,有抱着它们打疫苗去的,有抱着它们去接受阉割的,仿佛那些猪崽儿成了她们的孩子。为了多挣工分,她们从不歇工。有人把几个月的孩子丢在炕上,就匆忙下地了。孩子用绳子拴住以防止他们乱爬,考虑每天过得太单调乏味,就在顶棚上悬挂下来两只气球,那位置恰好脚可踢到,手抓不到,以免被小孩子的指甲划破,吓到孩子。这是很多家庭不得已的一种哄孩子的方法。猪秧儿养大了能为她们解决燃眉之急,所以也只好委屈孩子了。

养猪的任务被分配到家庭里的每个成员身上,各司其职。大人因每天下地干活,小孩子们就要多做一些,比如打猪草、喂猪、铺垫猪窝等。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与猪交朋友,体贴关心它们,让它们快乐成长,长大个儿,好为这个家多做贡献。

如果说动物家族哪一家够得上“十全十美”,应该就是猪了,和它打交道,可放一百个心,内心敞亮,清澈见底,没有一点花花肠子。人们有时骂人,说谁谁是猪脑子,其实猪这家伙没脑子,除了吃就是睡,根本用不着脑子,啥也不想。

猪一生饱食终日,但并不一无是处,要说谁对“民以食为天”的贡献最大,非猪莫属。猪虽又馋又懒,可对食客来说何尝不是好事?就是这一馋一懒,才养出了圆滚滚的丰腰肥臀。

其实猪的祖宗不是我们看到的家猪样子,它被我们祖先驯化之前,完全颠覆了人们现在对它的认知,其性格凶猛,体形彪悍,令人恐惧。在东北许多老猎人的眼中,森林里最危险的猛兽不是老虎,不是熊,也不是豹子,而是野猪。俗语中有“一猪二熊三老虎”的说法,可见野猪的厉害。

人类能把凶猛的野猪驯化为温顺的家猪,实在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情。家猪将野猪的基因得以脱胎换骨的进化,这要感谢我们老祖宗的超然与智慧,从此人们的餐桌上才有了猪所供奉的花样翻新的美味佳肴。

身边成千上万种生灵,无论家养的还是野生的,想来比去唯独家猪与人相处得最默契。如果它们对人偶有冒犯,那也是下意识的,属于对不起的那种。它们不会成心把你怎么样,更不会有意伤及你祸害你,因为它们没那心机,以致它们的灵魂都是清澈透明的。所以人类与猪的接触应该是最少忌讳的。一头猪不管它是活着还是死了,以致把它们大卸八块,揉捏它们的五脏六腑,枕着一条火腿睡觉,也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换了任何一种动物,都是不可能的。

要说主人对它们不满意的地方,也有,就是“攀圈”,不过是个别现象,不普遍。“攀圈”,说白了,就是猪跳高儿,从圈里轻而易举地跳到圈外。这本不该属于猪的本事,但总有个例,没有代表性。这类猪着实不甘寂寞,不想被困住,它们向往外面精彩的世界。通常猪圈的圈栏都很矮,本分的猪没这想法,主人自然不必为此分心。可突然有一天,主人下地回来,看到猪在院子里满处乱哄,心说这怎么行啊!于是,就赶紧把它赶进圈里。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加高了护拦。可还是挡不住,眼睁睁看着又跳出来了。随着跳跃技术的不断娴熟,越跳越高,看那轻松敏捷的动作显然已经不像猪了,更像是猴。为什么会这样?其实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想摆脱“猪圈”的束缚,以寻求更大的空间自在逍遥。可这样就会消耗它们身上宝贵的脂肪,给它多少好东西吃也徒劳。人们养猪的目的是尽快囤积它身上的肥膘,让它们的身子在短时期内丰满起来,结果这样的行径着实违背了人们养猪的初衷,主人当然对它极为不满,所以要惩罚它。其实这样的猪极少见,绝大多数都很本分。

记得小时候,家里就养过这样一头猪,已经快到一百斤了,发现跳圈,打那以后几乎就停止长个了。母亲看着心急,说这样给它什么好吃的,吃多少也白瞎。父亲急了,逮着它就用黄豆丝把猪的两条后腿捆上了。可能是因为疼,虽不跳圈了,但也不吃不喝了,这样做更甭指望增重了,一家人为此发愁。于是父亲卸掉猪腿上的铁丝,继续加高猪圈的围墙,晚上收工回家,那猪又出现在院子里。父亲见之火冒三丈,抄起一根椽子猛追痛打,结果猪被打得趴在墙根儿不动了。可能是伤及脊椎瘫痪了,这种场景让一家人陷入了悲伤。看来猪也只能杀了,肉分送给房前屋后,街坊四邻。父亲留了一块炖了一锅红烧肉,可怎么也吃不出一点香味儿。

养猪可是个大事,涉及千家万户。据说眼下每位国人平均一年要干掉近40公斤猪肉,比牛羊肉和其他所有肉加起来的总和还拐弯,账真是怕算。十几亿张嘴,每天都要消费成千上万头大肥猪。

早年的农村,各家养猪主要目的是接济生活,尽量让日子过得殷实一点、体面一点。于是,养猪便成为乡村的一种常态,当然是在不悖民族风俗的前提下进行。

那时农家的日子过得清苦,谁家也不比谁家强。一年里如能养上一两头猪,年中就会有现钱进兜,家里大人小孩见财眼开喜上眉梢。别小看卖这一两头猪,管大事了。有了这笔钱,吃穿就会大大改善。

记得小时候,生产队分红每年都要等到年底。日值核得高,还算有盼儿。如遇天灾,果粮减产,心里就没底了。于是,每年都有不少家庭超支,一年到头不但什么也拿不回来,生产队还要倒扣,可一家老小都张着嘴要吃要喝呢,真是急死当家人!

那时不像现在,做买卖、换小钱的行当绝不允许,一切外快都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还好,惟独养猪被剔了出来,大加鼓励,只要有条件有能力,养多少村里队上都欢迎,只要你有本事。有这一条儿,再不济的户,每年也能卖上一头猪,这样手头儿就显得宽裕多了,至少过日子的油盐酱醋都有了着落。

严格讲,养猪卖猪,按当时也该算是资本主义尾巴。有买有卖有收入。但当时养猪不但不受限制,上边反而大加鼓励。也许猪粪是敞开放养的一个重要因素,“养猪两头利,吃肉又肥地”,“种地不使粪,等于瞎胡混”。那时,猪粪的需求量特别大,粪在庄稼人那里有多重要、多宝贵!急了,人们可以用手往粪箕子里抓。好庄稼就等着好粪伺候呢。

提起猪,可有的说呢。它们的脾气好着呢。不虚伪,不造作,怎么想就怎么来,表里如一。我觉得它们除了爱睡个懒觉外,没有可挑剔的地方。我打心眼里喜欢猪,小时候在自家的院子里,常蹲在猪们的身旁,拍拍它们的脑门儿,掐掐它们平展的后背,拿拳头顶顶它们肉嘟嘟的屁股。和它们接触,用不着半点紧张,你就是把它逗急了,甚至感觉到疼了,它也不向你呲牙,不向你翻脸,不敌视你,不记你的仇,再不满意,顶多哼哼两声儿,表示不满,抗议绝对不会,它不敢,没那个胆儿。猪的性格透亮,经得住主人长久考验。我觉得它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优点,细端详,那长相,那模样儿,也是没挑儿,因为它善良,相由心生。无心为善才是真。生活中很多丑的现象或事物,是在你不了解它之前形成的印象,往深里接触,就会发现它的内质格外光鲜,因此你会感觉它一点也不丑,它分明很好看、很有人缘,非常耐端详,感觉让你舒服,继而你会发现,表面的美或丑,一旦深入了解和识别特别容易被颠覆。

猪确实是一种简单的家畜,除了它,任何一种动物,我都无法判断它们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内心世界,只有猪,不用提防它,就是它在你身旁,也能睡得很踏实、很放松。

通过长时期的接触,我发觉不管是大牲口还是小家畜,和人最亲近、最要好、最和气、最本真的,就是猪了。鸡剟人,猫抓人,狗咬人,羊顶人,驴踢人,牛挑人,马蹬人,豺狼虎豹食人,惟独猪无论如何也不伤人,听谁说被猪伤着了!

猪这家伙有一副好性格,温顺、真诚、仁义,从不和主人斗心眼、抖心思、动心机,什么时候都是大大咧咧的,样子总是憨憨的。你要是给它挠挠,它索性不客气地放倒身子尽情地享受起来。以致一些小孩子整天和猪一块摸爬滚打,还时常窜到它们的背上,拍打着叫嚷着当马骑。

据小时候观察,猪很会哄人的,对大人、对小孩子的交流,有着不同的“语言”和表达方式,虽不懂忠诚,但比狗更真诚,因为它们多不高兴也不会闹脾气,表里如一;不像狗那么会来事,善于讨好主人,但它们的情感是真挚的、纯粹的。它们仁义起来,特别听话、顺从,乖乖的,非常招人喜欢。它们从你跟前走过,总不由得想拍拍它、摸摸它、逗逗它,一身肉惹人爱。

民以食为天,猪肉占半边。无论生肉还是熟肉,那颜色是最好看的,绝对属上上品!烹炒煎炸怎么做都好吃。为什么猪肉那么好吃,味道那么鲜美,那么多人都喜爱吃?有人天天吃、顿顿吃,怎么也吃不够。也许就是因为它们有一副温顺且近乎完美的好性格,它们不暴躁、不蛮横、不撒泼,所以身体里从不分泌有害的这素那素,干净得很,纯洁得很。而其他牲畜,有的野性十足,有的刁钻古怪,有的喜怒无常,这些家畜宰杀后烹煮它们的肉即使用尽调料,请来最好的厨师,也赶不上猪肉那般美味,因为它们远远比不上猪的那份仁义。

记得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人与猪的接触是零距离的,人猪之间或许还有很深的情感,它们从猪秧到成猪,都是主人们一口一口、一勺一勺喂大的,就像家庭里被奶大的一个孩子。

它们就是一位家庭成员。每当长大了要去卖它们的时候,主人那种依依不舍的心情难以言表,真的不忍心亲手捆绑它们,送它们上路。那时,通常是你家的猪,我家去帮忙,我家的猪,他家去帮忙,然后由街坊四邻代主人送到收猪的供销社或肉铺。当猪被拖走了,圈空了,这时主人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很伤感,在猪离开主人家的时候,经常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喊着叫着不让把猪拉走,舍不得。因为养猪也有孩子们的功劳,他们天天放学后为猪打猪草、拔猪食,经常会被蚊子叮、马蜂蜇、毒蛇咬。每次卖猪,就连大人们也有把脸背过去抹眼泪的。猪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情,它们也不愿离开主人,在绑它们的时候,它们使劲地嚎叫,那叫声撕心裂肺。

人们忘不了它们的小时候,小猪仔刚出满月,就被拿到各家去养。小家伙时常不客气地钻进主人的屋里“要吃的”,一点也不见外。大一点了,就将它们圈养起来,很矮的篱笆或石头墙,就能挡住和限制它们,猪没有那么多鬼点子,更不会耍滑头,猪是最简单的动物,吃饱了大部分时间在睡觉。

养猪,算得上庄稼人的头等大事,人们总喜欢聚在一起谈论猪的话题,切磋养猪的经验。谁家要是养得多,能喂出两百多斤重的大猪,就会受到街坊四邻的交口称赞,夸这家的主人能干。那时候,喂出一头大猪可不容易,人都吃不饱,猪自然更缺嘴。一般家庭刚刚养到120斤到收购的标准,就赶紧出手,猪越大越能吃,实在没有那么多东西给它们吃。各家的院子再小,也一定要腾出一块地方,垒个猪圈,家家如此。尽管大小不一,材料不一,繁简不一,那也是猪的家。

提起猪们,很可怜的,到了冬天,挨冻不说,每天吃的泔水就是各种水,刷锅水、淘米水、洗菜水,顶多往猪槽子里㧟几勺烀熟的白菜帮子兑上,就很好了。

我小的时候常常替母亲喂猪,这么稀的泔水,我们家的猪实在是吃不下去,喝上几口,就抬起头来看着我不停地哼哼,意思是说“这也太稀了吧!能不能给点干的吃”!为了让它能把槽子里的稀泔水喝干净,后来创造了一个办法,就是喂猪时端上一瓢麦麸子或白薯面,每次猪朝你哼哼时,就向泔水里撒一把,不能太多,得省着,直至哄它喝完。喂猪真有点像是在训兽,非靠物质鼓励不行,不过每次猪能把这么稀的泔水喝完,还是有一种成就感,因为这需要的不是一般的耐心。这种模式当时很普遍,各家在喂猪时都得这样,不然它真不吃。也难说,那时人都吃不上什么,何况猪。好在每年一到春天,大地返青,各家的猪才算有了盼头儿。我们小孩子放学后,都跑到地里给自家的猪摘槐花、撸杏叶、挖野菜,直到秋天到来足有半年多的时间,猪们能吃到一些新鲜的野味和嫩草。

秋天过后,地里的庄稼收获完了,这时猪可以放出来,不再圈养,好让它们到地里尽情地享受一番。比如到白薯地里拱漏掉的白薯吃,到玉米地里找遗落的棒子吃,这是它们一年里最美最惬意的日子。但好景不长,过了立冬,地里就找不到什么吃的了,没有吃的,就不能让它们到处乱跑了,这样会拖掉它们身上的膘,前面吃的好东西会很快消耗掉的。于是又把它们赶进猪圈,它们的日子就又开始艰苦起来。

不知是饿还是冷,冬天里各家的小猪大猪总是不断地哼哼,有一家的猪叫起来,别人家的猪也跟着叫,似乎它们中间有领唱的,一呼百应。那时各家没有电视,缺少娱乐,睡得早。山村漫长的冬夜,被猪的哼哼声笼罩着,特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声音更大,能连成片。现在想起来,那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反感,也没谁因为猪叫而睡不着觉。因为这声音是福音,听到猪们的大声哼哼,日子过得才有指望,声响越大越酣,意味着猪长到了个头,就快出手了,紧巴的日子就会得到缓解。这时再体味和感受这声音,一点也不烦。

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一个现象,我一直疑惑不解,那就是家家养猪,年年养猪,养了很多很多的猪,但家家只卖猪,却很少买猪肉吃,家人每次卖了猪回来,顶多在小吃部买十个八个的油饼,就算不错了。要说一年里也买几次肉,但都是肥肉,是要化了当油吃的,所以依然体味不到猪肉的鲜美滋味儿。有的小孩子馋极了就吵着闹着和大人要肉吃,结果,轻则不理不睬,重则挨一顿板子。这是为什么呢?后来才明白,是舍不得买,也买不起。这样也好,省得撞伤与猪的情感。

如今,人们天天有肉吃,想吃肥的买肥的,想吃瘦的有瘦的,猪肉制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只要吃,就吃得起。早先,能吃上一顿猪肉,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记得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能吃上一两顿肉,平常没条件吃肉。在农村,人们养了那么多年的猪,可很少见到哪家把猪养大了,宰了吃肉。也许还有与猪的感情在里面。极个别的家庭,娶媳妇,嫁闺女,发狠宰一头猪,那也不会全部吃掉,还要卖出去一扇肉,尽量去平衡收支。

眼下,养猪的个性化时代已一去不复返。社会进步了,猪的成长历程随之变得简单、程式,规模饲养使它们的生活方式和节奏实现了整齐划一,用餐、洗澡、听音乐完全被电钮操控,也许它们留恋早年的光景,因为那时一直有人陪伴着它们成长。

现在农村各家的院子里,已见不到猪圈和猪了,小院儿里曾经的猪圈已被拆掉,猪圈的位置已铺上了瓷砖或种上了花草,或停放着小轿车。

回忆早先养猪的日子,还挺留恋,猪这家伙,真好!

END

《作家天地》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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