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我在民生站柜台

因为这段难忘的营业员经历，我与詹军道之间，结为忘年交。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个企业家的胸怀、见识和格局，他也欣赏于我的真诚和品行。

01

我念大学时，除了当家教，还琢磨出一条打工之路：站柜台。

我站的柜台，不是普通柜台，而是当时全国十大百货商店的西安“民生百货”大楼的柜台。当时，“民生”的掌舵人詹军道，是个非常有想法和魄力的老总，他锐意改革，在国营百货大楼里，引入了联营商家——给了当时夹缝求生的个体户一个绝佳机会。当然，能与“民生”结缘，对商家要求也很高：首先是货品质量过硬，其次是服务质量要和正规的民生员工服务一样良好。

我是通过了联营商家的招聘，才走进民生百货大楼当兼职营业员的。当时正值寒假，我琢磨了一下，如果能利用这时间，留下来当一个月营业员，起码能攒点钱，为家里明年的各种开支出份力，但这样做，我就不能回四川老家过年了。

那时我为人处世再怎么端出一副老成模样，但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要说一点都不想家，不想回去过年，都是骗人的。我心里想念母亲，想念家人，甚至想念破旧的茅草屋，想念家乡高高的野棉花山，想得肝肠都搅缠在一起。但越是想家乡的亲人，我越觉得自己肩上担负着沉甸甸的责任，这责任令我无法任性，眼看有这么好的兼职机会，岂能白白放过？我一狠心，将目光从西安火车站外排了长龙的购票队伍上收回来，深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走进了附近的民生百货大楼。

当营业员第一天，我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从早站到晚，将重量都压在两只脚掌上，便不是简单的麻木，而是从疼到酸，从酸到胀，再从胀到麻，从麻到疼。十二个钟头，这双腿仿佛将各种滋味都试了一次，再忠诚地传导给神经以万般难受。这和走了十几个钟头远路的感觉不一样，走路时肌肉毕竟在运动，但现在，肌肉却是绷得紧紧的，毫不放松的，宛如一块生锈的铁。

下班时，我感觉腿还是“我的”，但又不那么确定。走到宿舍楼下，往外面掏钥匙时，一不小心将钥匙掉到地上，我竟然不能轻松地蹲下去，还试着运了运气，这才艰难俯身，捡起钥匙。挪着酸麻疼胀的腿，令我每上一步台阶，都如同扯线的木偶人。

好在我年轻，适应性强，恢复得快。睡了一晚，犹如充足了电，第二天一早，又精神抖擞地去等在百货大楼外面，等着正式员工开门。

感谢民生百货大楼的那个卷发大姐和胖大姐，她们无私地教给我销售货品的基本技能，让我能迅速上路。当时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一个学生娃娃，站柜台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知难而退，唯有胖大姐和卷发大姐相信我和鼓励我，我真的坚持下来了。

02

胖大姐大概欢喜于自己“识人有眼光”，犹如伯乐认出了千里马，从此对我关心有加，待我特别好。寒冬冷日，按照规矩，即使没有顾客临门，我们营业员也得保持良好的站立姿态，既不能坐更不能烤火，手脚冻得如同冰块一般。胖大姐就教我一套“碎步操”，冷得双脚发麻了，小幅度但用力地跺跺脚，会让血液循环畅快一点。她在家煮好了饺子，特意用保温饭盒装好，外面还层层包裹了两条枕巾，送来硬要看我一个个都吃下肚里去。

“这娃娃，不容易，过年都回不去他妈身边。”胖大姐说完，饺子在我喉咙一噎，我大声咳嗽，掩饰眼眶里薄薄一层泪。虽说唤她“大姐”，但很多时候，她待我如同母亲一般，给予异乡的我多少细微温暖和照顾。

因为我表现良好，过完寒假，商家仍旧留我当营业员，只是为了上课，我得和别人“两班倒”，下课后将自行车骑得轮子飞转，赶过来替换人家，一般从下午五点，一直在百货大楼站到晚上十点，打烊了才离开。

西安的冬天，路面上常常结冰，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在地，摔得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青紫，我渐渐摔成了习惯，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屁股，骑上车又走。我舍不得买手套，等骑到百货大楼，手指被冷风吹得又红又僵，半天弯不过来，锁车时都直着手指，要试好几下才能顺利上锁。胖大姐默默看在眼里，她自己去柜台称了毛线，又在家手指翻飞，接连编织了几晚，织好一副手套，硬要送给我。我推却不过，想把毛线钱还给胖大姐，她竟然朝我垮了脸，生了气，说我大学生眼睛长在了额顶，看不起劳动人民，吓得我不敢再提此事。

03

胖大姐也好，卷发大姐也好，她们都给了我很多帮助。当我临时有事离开时，都是她们友善地帮我照应柜台，向顾客热情介绍货品。不光如此，胖大姐还拿了一张报纸给我，带着自豪和骄傲地告诉我，这是他们公司自己办的《民生报》，说我这个大学生，肚里有墨水，也可以向报纸投稿的！

我果真试着写了一些文章，在《民生报》上陆陆续续刊发了出来。不久后，民生的老总詹军道召开了一个大会，面向公司所有营业员征求意见：如何才能为顾客提供更优质的服务？如何才能让民生更上一层楼？我在会上大胆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

詹军道详细问询了我的名字，得知我并不是他们正式员工，只是一个兼职的学生营业员时，连连点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指头点了点我：“你是不是给《民生报》投了不少稿？”当詹总将我和铅字上的名字挂上号时，他眼里迸出光来。召开大会之后，詹总让我将自己的建议整理一份文字报告，交给他看看，我依照他的意思，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报告。实事求是说，作为正规的商业报告来说，还有很多不成熟之处，但贵在我是“一线职工”，有切身体会，能从最基本的点出发，讲的又都是肺腑之言，青涩却不失真诚。詹总很认真地将报告从头看到尾，没说什么话。

百货大楼有次调整柜台，总经办来人给了我一节柜台，说可以联营售货。这意味着，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可以成为民生的联营商家，能直接在民生售卖货品。

当年民生对于西安的意义，如同燕莎之于北京，是大家最为信服的百货大楼。无数商家，挤破了头想要在民生租一个柜台，有了这个柜台，便有了“全国十佳百货大楼”为自己背书，对于商品信誉度和销售额的提升，那是不容小觑。为了争取到民生的青睐，多少商家，是提着装有人民币的袋子来找詹军道的，只要他点一下头，那些钱立马属于他。但詹军道命令对方赶紧带着钱出去，再晚一点出去，他就直接扔他们出去。

别人梦寐以求的柜台，詹军道就这样轻轻松松一文不收给了我，简直如同天下掉下大馅饼来。胖大姐、卷发大姐等同事高兴地拍我肩膀，夸我有本事，一些知晓了消息的联营商家，看我的目光忽然变得怪怪的，竟然还有人猜测，问我到底是不是詹总亲戚，詹总故意在人前做出刚正不阿的样子，好处都被亲戚占了！这可真让人哭笑不得，也懒得理会，机会既然摆在面前，只想一心一意将事情做好，莫要让真心帮助我的人失望，也莫让这些嚼舌根的看笑话。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詹总给我这个机会，是想看看我这个大学生，到底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有几分商业头脑，他也想以这种不违背政策的方式，真心实意帮助我这个求学的穷困少年。

04

我不能辜负詹总的苦心。经过走访、观察、市场调查和分析，决定在柜台售卖保健品。做出决定之后，我火速收集了市面上一些产品质量过硬的大厂家电话号码，挨个给他们打过去，商量合作模式：我采用代销方式，能在销售状态火爆、百姓广为认可的民生百货大楼里售卖他们的货品，卖完之后，我再按照进货价支付货款。

能在民生百货大楼的平台上销售，商家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不用我多费口舌，他们迅速加盟进来。我虽从八岁起便走村串户卖米花棒，但“笨嘴拙舌”一直是我难以提升的弱板，怎么才能做到像别的营业员那么口若悬河般地介绍产品呢？我也努力学习借鉴了一番，才发现口才这种事，真是“天赋异禀”，我就算对着镜子，结结巴巴练习了二十次，临到顾客上门，还是不能做到“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不能将自己的商品夸得天花乱坠。

认识到这是我“难以提升之处”，反而释然。从此，安安心心做一个只会老老实实介绍货品的营业员，顾客来买东西，我不会把自己的商品形容如何美好，而是多去咨询顾客是想买东西送给谁，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真正为顾客思考产品的属性和功能，才有针对性地进行推荐。同样是售卖保健品，我这个柜台，比别的营业员销售额都高。顾客信任我，觉得我不会将商品说得天花乱坠，却为大众提供了最为真挚诚恳的服务。

让我感动的是，还有很多顾客写来表扬信，他们将我的工号和名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寄到百货大楼来。胖大姐每次都兴奋得不得了，多次说道：“我就晓得小杜这个娃娃有出息，吃得苦，做事踏踏实实，有板有眼的。”

05

詹军道也高兴，他当时给我一节柜台，是冒着众多非议给的，也不乏考察意义。现在看我打理得红红火火，他又给我增加了三节柜台。这下，我在民生，一下子就拥有了四节柜台，骤然有了“小老板”之称。我雇请了专门的营业员来打理柜台，自己每天下课后依旧骑车赶过来，一起和大家待到十点，才去吃一碗面，当作“迟到的晚餐”。

“小老板”和之前的单打独斗相比，当然有了很大区别，我开始磕磕绊绊地学着怎样更有效地管理，更好地提升效率，怎样用广告促销的方式吸引顾客，在给顾客提供服务时又须秉承怎样的真心。当我召集四节柜台的营业员开会交流时，胖大姐会开心地冲我竖大拇指，我总是回一个不好意思的羞涩微笑过去。

凭靠着这四节柜台，我每个月都有了两百多元的净收入，这在当时简直称得上十分丰厚的“月薪”了。赚到钱，我赶紧寄回家，让母亲今年不必再忧心农业税，不必再为了小弟的学费低三下四去求老师“宽限宽限”。还剩下一点钱，我买了生平第一件防寒服，这是我给自己置办的第一件棉服，此前在西安，冬天即使冻得如堕冰窖，也只有一个棉背心御寒。

这件防寒服，用今天的目光来看，样式自然老气，保暖效果也算不得上乘，但对于当年的我，却已是了不得的新衣服、好衣衫了。更有意义的是，它是我劳动的结晶，凝结着我的努力与打拼，穿在身上，格外暖和，格外精神。

因为这段难忘的营业员经历，我与詹军道之间，结为忘年交。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个企业家的胸怀、见识和格局，他说也欣赏于我的真诚和品行。大学毕业一段时间后，我进入西安一家报社工作，当我接到“采写詹军道”的任务时，几年前难忘的经历，又温暖地爬上心头。

正式拜访詹总的这天，他早早就在办公室等我。我推门而进，他站起身，魁梧的个头，真诚的眼神，模样不改，笑容不变。他伸出右手向我迎来，我们相视一笑，两只手紧紧地相握在一起。经过几天的深入采访，一篇饱含深情的报告文学《西北之光——詹军道》，分十次连载在报纸上。当年，这篇报道，被评为陕西省优秀报告文学奖一等奖。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