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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墨汁般的贫穷

 昵称44588912 2021-09-23

我多么想要躲开这残酷如地狱的一幕,偏又躲不过!被踢打得伤痕累累的我们,被糟蹋得满地滚落的梨儿,母亲跪倒在半生不熟的梨子中间,发出了伤心欲绝的哭声。

过去,我老家的小山村,人们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负担,每天一睁眼,就要栽秧、除草、犁地、收谷、喂猪、浇菜……特别是国家还未取消农业税之前,为了每年能上交税款,不知有多少家庭拼命从牙缝里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凑够钱,不给国家添麻烦。从这层意义上讲,我的乡亲们有着勤劳、朴实、善良、守信的一面。但我无意为往事贴金,记忆之中哪会皆是甘甜,毫无苦楚?贫穷的土壤,既可能绽放出催人上进的花朵,也可能生长出自私肤浅的野草,人性之幽微复杂,绝不能单纯以“好”或者“坏”来粗糙区分。

今天,回望过往,打捞记忆,愿从深深的海底,捞一点“珠贝”或“鱼虾”。可能是有瑕疵的贝壳,或者带刺的小鱼,但它们既然曾真实地存在过,我就责无旁贷,面对自己的心,写下这些记忆中历历在目依旧鲜活的细碎片段。

我家孩子多,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一人苦苦持家,从早到晚忙个不休,因为缺少吵架的“本事”,常常被人欺负。在乡村生活,一个性子如火的妇女,绝对比一个老实巴交的妇女要受人重视。

几十年前的中国农村,娱乐太少,生活太苦,日子太闷,妇女的伶牙俐齿,从某种角度讲,能充当乡村乏味生活的“调剂品”,哪怕有时看村中两个妇女吵架,围观的群众都能看得津津有味。胜者自然添一分趾高气昂,在村道上行,路头颅都会昂得格外高些,说话声音都格外响亮些,大家晓得了她的“实力”,从此也不敢主动挑衅,会礼让三分。能吵架的妇女,就这样为她自己、为家庭赢得了“荣誉”和“尊重”。那么天生嘴笨不会吵架的妇女呢,人家就先低看你三分,即使你每天像黄牛一样苦苦劳作,背上不过是贴着一个黄牛般温良笨拙的标签。母亲从不与人结怨争吵,在近似荒谬的“乡村文化”中,这种优点倒成为她做人的短板和弱点。

在我记忆之中,每每天旱,村里那口共用的水井,便成为全村人争强斗狠的地方,大家恨不得能将水井搬回家中,自己独自享用。水井是公用的,拉井绳的竹钩子也是大家的共有财产。有一户人家,他们嫌弃我家没有“顶梁柱”,母亲又是那样逆来顺受温良好欺,便自作主张,每次我家要去井口打水,他就将竹钩子收回自己家中,拒不拿出。母亲试着央求了好几次,对方瞪着金鱼眼口出恶言,母亲酝酿再三,觉得自己不是会吵架的狠角色,只能怏怏地转身离开。

没有竹钩子助攻,要从几十米深的井里拉水上来,就只能靠手指粗的麻绳,一点一点往上拽。这种打水办法需要耗费更多精力和时间,母亲怕耽误别人的功夫,趁着夜深,大家都睡下了,才肯带着我三姐,到井口慢慢提水上来。那年月,记不得母亲和三姐的双手,被麻绳勒过多少血印,新伤叠着旧疤,后来变成了厚厚的茧,如同刀枪不入的盔甲,硬硬地覆盖了母亲原本的掌纹。

即使这般忍让,还是有人故意作恶,将母亲和三姐好不容易打上来的水哗的推倒在地。三姐气得满脸通红,想要和人理论,母亲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不要与别人置气。那忽然作恶的是我的族人,也许昨天还善良老实的他,今日忽然就变了一幅脸孔,双手叉腰不准我们将水打到了他的前头。

因为家里实在缺少男劳力,三姐嫁了本队陈家的小伙。原以为姐夫一家能在农忙时帮衬我们,却不知三姐嫁过去,迎接她的便是白眼和拳脚。姐夫家人嫌弃三姐娘家是这样的窘迫和贫困,一点不如意,便出声辱骂、动手殴打,得不到夫家半点尊重。新胡豆出来时,三姐用手绢包了一包胡豆,送到娘家来,她还未走回去,这种“贴补穷酸娘家”的行为已经暴露,挨了好一顿打。有时,我在放学路上遇到三姐,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伸手想摸摸我脑袋,手伸到半空又缩回去,深深叹一口气。我不知道该对三姐说什么,仿佛说什么都抹不平她脸上的愁容,她还这么年轻,却已攒了这么多哀愁!

我家有棵梨子树,树上结的梨子个大甘甜。每年我们都指望梨子丰收,能卖个好价钱,好为家里买点照明的煤油,炒菜的咸盐。梨子刚结了指头大,弟弟就站在树下痴痴地望,呆呆地看。家里找不出来啥好吃的,这甜蜜蜜的梨,对于弟弟来说,简直就是龙肝凤髓,人间美味。他期望着梨子成熟了,自己能美美地吃上几个。但就这个小小心愿,常常得不到满足,因为吃不吃梨子,并不会影响到基本生活,但没有煤油或者咸盐,那就麻烦了。家人劝弟弟“顾全大局”,他委屈地吸溜了几下鼻子,很乖地答应下来。

梨子渐渐长大,弟弟明知自己的嘴巴与之无缘,还是忍不住当它的“守护神”,每天都坚持去树下看看。这一看,看出问题来了:还未完全成熟的梨子,数量每天都在减少!弟弟也是个倔脾气,发誓一定要找到“真凶”,暗中蹲伏了好几天,还真看到了:原来是邻居家的孩子淘气,他们扯摘下这半生不熟的梨子。苦不拉几的梨有什么好吃呢?咬上两口,呸呸吐掉,将那剩下的果子往田里一扔了事。弟弟看到他们扔掉梨子,好比看到强盗抢了他的金银财宝,哗啦啦统统倒进大海里。他气得发抖,自知人小力薄,不敢与人争执,含泪跑回家,赶紧将这事报告给母亲。

母亲听了自然心疼,便到邻居家,好言好语和那家的男女主人说,希望他们能管一下自家孩子,现在枝上挂的还是青蛋蛋,糟践了实在可惜。母亲不说还好,这一上门,惹怒了这家女主人,她素来是村人眼中公认的厉害角色,哪肯吃了这个瘪?现在连个寡妇都敢上门来教育她家儿子,她哪受得呢?还未等母亲话说完,她跑过去揪住母亲头发,便将母亲绊倒在地,又左右摇晃脑袋尖嚷着,号召自己儿子也来帮忙打架。

我们原本是想上门恳求人家珍爱梨树的,却为自己招来了无妄之灾,他们一家打倒母亲,又气势汹汹地赶到我们家,把刚回来的哥哥、四姐、我和弟弟围住一顿暴打。我们一家人被打得蜷在地,浑身灰土,到处青紫,弟弟还磕伤了嘴唇,鲜血混着灰尘,黑黑红红地流到衣襟上,伤心得哇哇大哭。这家男女主人踢够了,他们几个体壮力沉的儿子打够了,这才喘着粗气放过我们。

如果只是挨这顿打,没有发生后面这件事,也许我不会这么难过。时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可到了今天,再次触摸往日这道伤口,我还是能清晰感受那撕扯的疼痛,鲜血淋漓,皮肉翻卷,痛楚如昨。这家人,并不因为痛打了我们便消除心头之火,他们索性举起竹竿,跑到梨子树下好一阵怒火滔天地呯呯砰砰,将树上所有半熟的果实,统统打落在地,满地都是梨子的“幼尸残骸”。我现在都不敢闭眼回想,怕自己又会看到当年那一幕,怕自己因此又浑身冰凉心酸齿寒。我多么想要躲开这残酷如地狱的一幕,偏又躲不过!被踢打得伤痕累累的我们,被糟蹋得满地滚落的梨儿,母亲跪倒在半生不熟的梨子中间,发出了伤心欲绝的哭声。

小时候,我无数次想问问老天爷:为什么我家要遭受这么多苦难?为什么我们要被欺负、羞辱、伤害、作践?为什么人和人之间不能公平友爱、互帮互助、和谐相处?

那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也曾愤怒,也曾委屈。母亲一直教育我,莫管人家做啥子恶事,我都要当个好人。因为母亲的教导,我才没有被苦难扭曲心性,被愤怒吞噬理智。今天,我也许算是摸索到了一个答案:都是因为贫穷,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贫穷。贫穷,让人无法拓展眼界,无法提升素质。被贫穷折磨的人,如果选择了放任自我,他更容易滋生出烈火般的恨意与恶意。他本能地仇恨这个世界,仇恨一切美好,因为所有的美好都在提醒他:你不配拥有,你只是一个该死的穷人。面对这样的“不公”,他便选择恼羞成怒地去摧毁,去肆意打击和欺凌更为弱小的所在,以此赢得自我一点的存在感。当他偏离了走“好人”的航道,他心中的光已熄灭,灯已成烬。

墨汁般浓黑的贫穷,曾是我整个童年生活的底色。我与家人,不得不浸泡在这样的浓黑之中,不得不一一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白眼、嘲弄和恶意。我幼小的心灵,多少次被人随意丢在地上,拿鞋底狠狠去碾磨、踩踏,那种屈辱的疼痛,比肉体上遭受创伤更为可怖。

有次,我家晾晒粮食,没有推耙子,去找队上一家人借,这家人见是我上门借东西,三摇其头,说推耙子没在家。我刚要离去,另一家人的儿子恰好也来借推耙子。那人从屋里拿出“没有的”推耙子,一脸是笑地递给别人,压根儿不瞅我一眼。我眼里含着泪水,慢慢离开,这样的苦闷,比挨打更痛,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推耙子的主人,他不觉得这算是一桩“事”,这事却像一块石头,年年岁岁压在我心上。

一开始,我很委屈。后来,这块石头在心上呆的时间一长,如同贝壳包裹的沙砾,原本是入侵的异物,竟渐渐被炼成了一粒闪亮夺目的珍珠,我心上的石头,便是如此。当初天大的屈辱和难过,随着时间推移,它渐渐变成了一种奋发向上的人生勇气,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发狠努力,今后一定要过上更好的生活,让家人远远离开被践踏凌辱的厄运。

当时年幼的我,能怎样积极上进呢?只能更卖力地为家里干活,汗水热辣辣流进眼睛里,蛰得双眼疼痛也不肯停下来,如同搏命一般干活。我不愿意轻易向命运低头,后来我在知识山峦中找到了一条小路,并坚定执着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最终改变了自我命运。从乡村到城市,从一个被人欺凌的贫苦孩童到媒体记者、以至今天的企业管理者。

当我有了一点“出息”,在成都站稳脚跟,乡亲们开始络绎不绝地来找我。有的要买车票,有的需要找工作,有的要看病,有的要读书,甚至有的犯事了……二十多年来,不管谁找我,我都尽心尽力去帮他们的忙,从不借故推辞。曾经有十多个乡亲,外出务工让我帮忙买票,同时来我家居住,打着地铺不愿回去,闹闹嚷嚷着非要等我将“忙”帮下来,否则不肯“撤营拔寨”。我理解他们,即使他们给了我这么大的压力和伤害,我仍旧理解他们,努力去完成他们的嘱托,出钱、出力、找关系、赔笑脸,为了乡亲们的事,我舍得放下这个“身段”去求人。

成年后的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乡亲,并非刻意标榜自己道德有多崇高,追求多完美的人设,而是对贫穷,我有着真真切切痛彻心扉的理解。理解贫穷带给乡亲们的束缚,比贫穷更为糟糕的是无知。当他们放弃了对知识的学习和吸纳,其实已放弃了对更好人生的求索,他们只能在有限的资源里争来抢去,甚至以打击伤害更弱小者来获得心灵的暂时满足。当我理解了这些后,同时也明白了农村群体精神的贫瘠衍生的行为处事方式。我昔日舔舐伤口的委屈,悠悠云散,化为深邃的同情和悲悯。

我不仅是心理上真正原谅与同情了过往的人和事,想方设法去为家乡谋更多福利,为家乡面貌变得更美,乡亲们生活水平能有更大提升而持续努力。为此,我积极地推动了家乡的道路工程建设,我们祖祖辈辈曾经踩着一条机耕道进出山村,出行是个老大难问题,大家唉声叹气,为解决这“雨天两脚泥,晴天一身灰”,我想了很多办法,得到了政府的认可和重视,最终修成了平展展的水泥路面。乡亲们昂首挺胸走在这样的路上,喜得脸上笑开了花,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家乡会建设得这么好,城里的道路,会一直延伸到偏远的乡村。

实现“三通”,曾是家乡人梦寐以求的好日子。1995年,我已是《华西都市报的》的记者,为了让家乡人点亮电灯,我回老家去奔走,去呼吁,去建议。当电灯亮起,煤油灯时代彻底走向历史终结时,很多乡亲在光明面前,忍不住热泪盈眶。为通水和通气,我也做出了不懈努力。之前家乡人吃水艰难,如果天旱不落雨,井里没有水,就要走很远的路去河里辛苦背水使用。当自来水能够接通到每家每户,拧开水龙头就有哗哗水流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能过上不再为挑水累弯腰身的生活。祖祖辈辈都烧柴禾的乡亲,曾经为了抢一块硬柴,孩子们大打出手,大人翻脸成仇。如今,天然气通到了家家户户,再也不用上山砍柴,清洁能源的运用,刷新了大家对于灶房的认知,一改昔日的火熏火燎、墙壁乌黑,走进农家厨房,也能干净整洁,不比居住在城市逊色。

我花费精力推动家乡的基础设施建设,而不是在自己迁居城市后,将贫瘠的故土远远甩在脑后,报之以无情无义无挂无牵。过往所受的委屈和疼痛,无需美化和掩饰,它已经成为我曾经生活的一部分,但人不都应该学会成长吗?不管是身处幸福还是苦痛中,我们终究都要勇敢走过去。是成长令我增长了见识,拓展了眼界,令我懂得:既然自己曾深受贫穷之苦,为何如今不付出绵薄之力,改变家乡面貌,以环境的巨大改变,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提升乡亲们的素质呢?唯独大家的见识提高了,胸襟才会开阔,远离偏颇,远离愚昧,远离为了抢夺一点资源而斤斤计较,远离为了发泄对生活的不满而欺负弱小。

我的力量有限,但我一直在诚恳而真挚地践行着这样的努力,不但希望从物质层面改变家乡面貌,更希望能从精神层面重塑乡亲的友善、和睦、互助和品质。我真心地帮助着乡亲,也真切期盼他们,能一同朝向这个目标努力,一视同仁,并无偏颇。曾围打我家人的那家人,有个儿子后来犯了要命的事。那个曾经言语如刀的乡亲找到我,希望我想办法帮帮他们。我真的去找了很多人,费了很多力,最终救下了她儿子一条命。这家人很感激,给我送来了半夹背红苕和三把干酸菜,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些东西不值钱,但对我而言,却是她送来的一份真诚感谢,我吃这些红苕和酸菜时,仿佛吞咽着昨日的甘苦。

苦难能修炼美德,也能扭曲本心。真真值得庆幸,我选择了第一种生存方式,从那个低着头含了泪,没有借到推耙子、两手空空往回走的失落悲伤孩子,到如今不但和往事和解,至今还在竭尽全力改写家乡贫穷面貌的我。时光改变了容颜,从未改变一颗游子的真心。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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