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恍然大悟了,父亲所以吝惜他对我们的亲昵,只有一个解释:父亲爱的坦然——因为,呵护我们的不仅有母亲,有那时还不算太老暮的祖母和祖父,还有尚未出嫁的小姑,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似水柔情。他认为他的儿女不能只是在一片缠绵的慈爱中成长,他只能扮一座山,要做的是用严厉和力量去充当我们身后的一个倚仗和标榜! 【一】 父亲老了,这次回家,我突然就发现父亲真的老了,像村尾杵在路傍的那株老枫树,躯干倒是仍然壮硕。但是,少了活力,枝叶的颜色已然明显现见出了无奈的苍凉。
村里人多说父亲不显老是因为他年轻时享多了福,没受过苦。话里,既有几分羡慕,又还有着几分不屑。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农村嘛,父亲这辈人有几个不是挥着锄头系着柴刀劳累了一辈子过来的,对很少上山下地的父亲,他们多少有些羡慕是自然的,可是,农村人是推崇劳动推崇勤奋的,于是,对父亲素来的“不务正业”,人们有些不屑也自是合理的。
祖父说,父亲中学毕了业就到一家县级单位做了通讯员,可没多久,嫌工资太低,父亲连家里招呼都没打一个便辞了公职,扛着一辆自行车回到了连马路都没有的乡下,然后,跟着一位叫“鬼王师”的人跑到福建光泽帮人做寿材。 做寿材是件极需胆量和耐性的活,山里邪气,没有胆量的人是不敢在阴森萧杀的山里过夜的,听祖父说,村里原就有一个叫巴子的人,硬是在山里做寿材是被吓跑的,回家生了一场大病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赖以谋生的斧锯。这倒罢了,读过中学的父亲不信鬼神,而且,便是真有鬼邪,那位“鬼王师”也是道法高手,不用太怕。再是活儿辛苦,那时做的棺材不同现在,棺材都大得吓人,用材是几十公分直径的大杉原木,从砍伐到把棺材做成型,一直都由父亲和那位“鬼王师”在山里完成,其中的苦累,自是不消赘言。最难的却是山里难耐的孤寂,祖父说,做寿材不同别的生活,在那个时代,东家对这活是绝对保密的,一旦揽了活,你做寿材的人就得一直呆在山里把活干完才允出山,一连十天半月,父亲和鬼王师两人哪也不能去,像坐牢,就守在山里,天光了就干活,天黑了便睡觉,吃的是炖饭下咸菜,睡得是竹棚垫茅草……可是,读书时尚算是个文艺活跃分子的父亲在那种境地下竟然一熬就是几年。祖父对我说这些时我尚年幼,但我清晰记得,祖父的神情很沉重,就如我最近看着儿子军训回来一身黢黑时的神情,而且,祖父说这些时脸上明显带着愧疚,我懂,祖父的这份愧疚也是缘于那份骨子里的父爱。
做了几年寿枋后,听说放排挣的钱更多,于是,父亲又回到了家,和人合伙坐起了放排营生。祖父告诉我,放排更苦,不但做寿材的那些难处一个不少,而且,放排有时还会要了人家的命。
【二】 别人是看不到我们家庭的变化的,他们更欣赏的是我那健朗而又勤劳的祖父,欣赏的是我那也读过中学并在大队有着一份工作的母亲,别人更乐意把我的祖父和母亲视为我家的脊梁,而父亲,那是,在人们眼中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懒汉。
可惜,父亲没像我这么想,倔强的父亲,被他最后一击的失败击倒了,从此,机灵、聪明、能干的父亲,再也没有一丁点辉煌。年届暮年,他提起了青壮年也不曾持握过的锄头刀斧,开始了一个落落寡欢的老农生活。
我曾想过,父亲最后的一博如果成功了,乡邻人会如何看待我的父亲,答案显然得很——富足会让人们对我父亲竖起拇指,他们会为我父亲的智慧和能量深感钦佩!我还曾想过,若是母亲没有收入,若是祖父身无长处,父亲是否会依然会是那个被人说“懒”的结果?结果是,不会,年暮后的父亲验证了这个结果,如今,为了不成为他子女的羁绊,父亲勤劳了,六十多岁后,父亲第一次担起了粪桶,第一回种上了庄稼,父亲甚至在六十岁前主动戒了香烟,今年,父亲已经七十一岁,但是,他靠着一间小铺子和几箱蜂,靠着他自己种的菜蔬,他尚未对我们兄妹几个造成任何负担!
很长时间里,我却对父亲一直有着一种生分的感觉。原因很简单,父亲太于注重自己的高大形象,即便是在家里,父亲也从来是将自己当成绝对权威的,几十年来,父亲从来少与我们兄妹四人苟于言笑,家里的盘算计划,哪怕是我们都已成家立业了,他也只是最多和母亲合计一下,然后,想做什么就做了。所以,不仅是我,大哥二哥和姐姐也都对父亲的这一做派很是不满。 打我懂事起至祖父逝世前,父亲在我们面前的表情似乎永远是僵滞的,呆板、深沉、严肃,还有恶毒,泼妇般的恶毒,在我们兄妹几个犯了错时,这种恶毒每每就是父亲脸上唯一的表情,他用的是严词厉色的骂,而且,骂的言语极是刻薄,什么最能伤人他拣什么骂,常常骂得我们觉得颜面丧尽尊严毫无,所以,那会,生分这个词或许还形容不了我和父亲的关系,应该是恨——那时我真的恨过父亲,恨他对我们的羞辱。我相信,我的兄长和姐姐也会有如我一样对父亲的恨意!
或是缘于遭受了父亲太多“恶毒”的骂吧,便是而今,父亲能让我在回忆时会突然震撼的情节也十分少,我确曾努力尝试去回忆起有关父爱的点滴,可惜,我依然没有拾回有关父亲直接施与我的父爱。然而,儿子适才无意间说的一句话让我立即振奋了,儿子说,“爸,我发现爷爷对我越来越好了!”接着,他又说了一句,“爸,有时间你应该经常回去看看爷爷,爷爷真是个好人。”就是这两句话,让我心里没来由地一下子就感动了起来,而且,儿子的话竟似成了一把打开记忆仓库的钥匙,许多我已经彻底忘记了的故事蓦然像电影一样清清晰晰地在我眼前浮现开来。
我又看见了那个深秋的黄昏让我领着落拓青年上我家二楼的父亲,这青年是在我家店铺里见到我父亲的,他说家里遇了难,途经我们这里去福建投亲谋生,到这里已经身无分文,但他会画画,要父亲赊他纸笔买几张画换点吃食。父亲没让他画,只对他说,你先在这住几天,如果发现这里有可以让你挣饭吃的工作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没有,你休息几天随时可以离去,我会给你一点盘缠。这个画面里也有父亲给我的对白,他对我说,这个人只是家里落了难,在我们家里的这几天,你可以多跟着他,我相信你会在他身上学到一些东西。他上楼时,我父亲的眼光一直在盯着他的背影,我确信,父亲的眼里至少有两重感情,一是为青年的落难而惋惜,再有,似是忧虑,为我忧虑,我估摸他在幻想想倘使有一日我遇到了和青年类似的境遇,我也能否像这个青年一样经受的打击…… 我还看见了那个带着一个因双脚溃烂而发出一股奇臭的乞丐回家的父亲,父亲是亲手把他搀扶上我家二楼的,这回,许是怕传染,父亲没让我们兄妹跟着,从为他铺床找被子到为他请大夫,始终都是父亲在亲手操持。这段画面有点模糊,我并没有看到太清楚的细节,但我清晰听见,父亲在领着那人进我家门时,对看热闹的乡亲说,再没人管这个人,他就要死了…… 这些画面里的父亲无法不让我感动起来,不是吗,对待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且,他们的身份是弱智孤儿、是伤好了后对父亲不仅不辞而别还居然顺手带走我家一床新棉被的流浪乞丐,即便是哪位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青年,我家也只是他漫长人生中一个只借住了几天,稍久就会遗忘的免费驿站,对待这些人,父亲尚能丝毫不吝惜他的仁慈,何况,是我们,是我们这几个流淌着他的血液的子女。
该是我两岁,最多三岁时,我常常有机会坐在父亲稍显嶙峋的长腿上享受那份只能在父亲身上感觉出快乐,这份快乐几乎是个殊荣,兄妹四人中,我最小,母亲说,父亲只抱三岁以下的儿女,所以,久违了父亲大腿的哥哥姐姐很是羡慕能坐在父亲腿上的我。现在想来,也难怪他们会羡慕,因为父亲的胸膛是那么温暖。
很遗憾,再大些,我也像几位兄长姐姐一样,父亲的怀抱和大腿,成了我一个不舍得忘却的想念,也成了我们永远也不能实现的奢望。
【四】 我还忆起了父母有关于我的一段对话。
“那你怎么不找他,那还得了!”母亲这会声音更大了,有些吃惊。 “算了,平时也没给他钱,都这么大了,总想显摆的,身上有点钱同学更看得起,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看他那态度,读书估摸是没什么读头了,等毕业了再想办法让他学点什么吧!倒是你,作为娘,该多管管他,我不行,我忍不住不发火……” 我记不得更多了,我只知道,当时,我很吃惊,我以为我偷父亲的钱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曾想父亲一清二楚。除了这,我还有点懵,为父亲这些谈话和我印象中的父亲竟然截然不同……多少年以后,我才感觉出,父亲其实一直都是爱我们的,他一直在关注着我,他的严厉,实则是一个不想让我们谙悉的假象,那夜的话,才是不加掩饰的,我相信,他平时那副凛然的样子,其实是为了约束我们而不得已为之的装扮。严父慈母,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是否有过这种概念,但我确信,父亲想过,他唱白脸,红脸角色,他要留给母亲。
从对父亲的恨到对父亲的包容,再到对父亲那种“羞辱”教育的理解,是我从为人子到初为人父再到小儿长成后情感变化,有了儿子后,我突然就理解了父亲肩上所承担的压力有多重。时至而今,我的儿子也出落成了一个和我身高一样的小伙,这时,儿子让我愈发感觉到了当父亲的艰难,不是吗,我期望着儿子能循着我给他搭建的轨道笔直前行,可他却离我越来越远,当我的思想,我的认知,以及我对他寄予的厚望在他任意的成长中一点点被他粉碎后,作为他的父亲,我也开始咆燥、愤怒和失望,所以,我这时居然学起了当年的父亲——明知道可能也会因我的苛刻和刻薄最终也遭来我儿子对我的恨,我还是像父亲一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将自己对儿子的一腔爱化作了恶毒的辱骂…… 戊戌年冬手机偷拍的父亲 或许,我比父亲稍微收敛点,但是,我知道,儿子还是已经在疏远了我。然而,我更知道,我是爱我的儿子的,为了他,我愿牺牲我所有的一切! 【五】 该是习惯吧,习惯了多少年一直不敢与父亲对话,故而,一直到今天,我会常想着回去看看父亲,但我也只是看着,很少和父亲言语。这次中秋回家,也是一样,我仍然无法面对父亲和他像别人父子一样交流,我甚至没为父亲带任何礼物,听说父亲最近在练书法,我只将我写旧了的一张水写布带回去给了父亲。 接过那张旧水写布,我注意到,父亲笑了,真的笑了!尽管只微微一笑就铺开了那张水写布,然后按我所教把墨汁换成了清水后开始书写,父亲写得很认真很专注,躬着腰身。我没刻意去看父亲写的书法,眼神,一直停留在父亲稀疏白发的半秃头顶和一双布满褐色老斑的手上。父亲老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声音洪亮腰杆挺直的父亲,再不是那个文革时几个后生造反派都不敢轻言批斗他的父亲,父亲像其他任何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一样,有些佝偻了,有些迟钝了……这时,父亲注意到了我一直再盯着他,便又抬头朝我微笑了一下,这回,笑里带着几分知足,几分宽慰,更带着几分幸福。
可惜,我却无法给父亲很多的时间,能给的,只是对这位老了的老父亲偶尔生起的些许牵挂! (本文写于2012年秋,为不忘当时一气呵成写下此文的心境,未作修改) ◆ 老烟|无处可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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