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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世界

 看尽人间荒唐 2021-12-27

       年近八旬的老父亲在离我两百公里远的城市打电话来说,他身体感觉不适,要我赶紧去把他送去住院治疗。现在我正坐在动车上奔赴父亲身边。

        一个人的旅行确实无聊,虽然只有一个多小时,但想到父亲的经年往事,莫不感慨万千。

        父亲是家中老大,其下有三个弟弟,在革命成功前的十年,度过了应该还算幸福的童年。新时代开始时,家国命运风云突变,父亲的艰难从此开始。

  祖父与世纪同岁,在新中国成立前忽然罹患眼疾(其实就是白内障),被迫辞去省城郊县税务处职务,携家带口返回家乡。渐渐掀起的革命运动,再加之祖父在外省吃俭用积攒的财富在老家购置的田地财产的“证据”,以及那个时代很大一部分人固有的犹豫观望,祖父“理所当然”地被划为“地主”,也许是得势时的祖父也关照了很多人,也许是本来就继承了曾祖做手工面条的小生意人察言观色的本能,祖父没有被乡邻落井下石,更也许是家族命运不该就此绝断,祖父没有被划为“必须镇压的恶霸地主”,祖父只是被“管制劳动”,父辈得以苟延残喘,我辈也才能应运而生。

        未及弱冠的父亲像在暴风雨中飞翔的鸟儿,忽然就被时代的风雨给浇得浑身湿透,但在祖父已经逼迫走向生命的末路时,父亲只好用他弱不禁风的羽翼为整个家族撑起遮风挡雨的家,结果当然是徒劳而疲惫不堪的。  

       祖父在几近失明状态下硬捱了十年有多,终于无可奈何地抛老弃幼,在未及花甲之年便与世长辞,痛失盲父的我父亲,两个月之后又再尝失慈之痛,父亲内心的惊恐和伤痛,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是何等的张惶!好在信守“指腹为婚”的外婆,没有背信弃义,毅然将我母亲许配给了我父亲。

       赡老扶幼的我父亲在我长兄一岁时,送别了在那个年代还算长寿的七十高龄的曾祖;在父亲刚要过人生第三个本命年时,最小的幺弟出世了。文化革命还未结束,命运多舛的我父亲实在无力再保证养活第五个儿子,毅然决然地把幺弟送养出去。

     父亲得益于祖父不甘固守贫穷的斗志,奋力折腾拼命积攒财富让少年的父亲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初通文墨的父亲不但说话时有抛文带武,而且在终于和我母亲结婚生育了我们兄弟时,不畏时艰拼力让我们上学读书,虽然我们兄弟终未以书香传家,但文人的儒雅还是有点的,这也许是父亲这辈子最为伟大的英明之处!

        饱经风霜的父亲含辛茹苦提抱相携弱子幼弟,还要不时接受运动批斗洗涤思想,疲于奔命,方刚血气渐渐被刺激得困顿萎靡,铮铮铁骨也被消磨得了无菱角,暴戾狭隘倒日益突出。为人兄父的责任,逼迫得生计茫然的父亲不得不自私起来。

        但艰辛的世事总让栉风沐雨的父亲劳而无功,大集体时吃大锅饭,年终结算时总是一直未成家的二叔幺叔替我们弥补生产队的亏空;后来承包到户,田地里的收成明显增多的情况下,急躁粗旷的父亲也把所有辛劳结果大而化之,家里总是入不敷出。

        等到我们兄弟渐次长大,焦灼不安的父亲实在没有力量为我们娶亲成家,除了自己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不分暴雨烈日天寒地冻,更无假日年节,背石挑泥,制瓦垒墙,也只勉强修筑起了三两间半瓦半草屋顶的泥坯房子。眼看偶尔蹿到乡间的商贩官人,已经凸起脑满肠肥的身躯,周武郑王地在乡民面前人五人六地装模作样,父亲羡慕得不行,拼死地吆喝着我们去外面的世界拼命。在父亲的心里,外面的世界才充满了奇迹,只有让我们走出彼时蜷缩的小山村才有机会辉煌腾达。

       等到我们在外面碰得头破血流狼狈而归时,父亲除了悲凉地叹息,极短暂地给我们以抚慰,“三天客饭吃满”了的时候,又近乎棒喝一般把我们撵出家门。拿父亲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你娃出去饿死之前,还可以有一线希望寻找一个机会捞顿饱饭吃嘛!”我们就这样,慢慢被逼迫得疯狂,从饿狼一样的饥渴,终于可以气定神闲地在外面的世界里心安理得地吃饱喝足。

         父亲在外人面前,是从来不吝啬对我们兄弟的夸赞的。我们也知道,我们兄弟的成就荣耀逐渐变成了父亲的面子和尊严,甚至他活得理直气壮的理由和力量。

         在母亲被病魔击打得悲伤绝望时,父亲豪情万丈地对我母亲说:“你现在还怕个啥子嘛?!几个儿子哪个都能救你的命!”在父亲眼里,儿子们的名就功成就是救死扶伤的灵丹妙药,无论世界怎样残酷,都不敌儿子们的英雄豪迈。

        但是母亲终于还是被病魔夺走了生命!        

        眼睁睁地看着才六十四岁的母亲别离人世,黯然神伤的父亲再也不计较母亲生前的这样那样的“不是”,也从此相信“钱不是万能的!”、“自己活下去才是真理。”

         就是我们兄弟碰到人生磨难挫折,父亲也只是口头上表示“恨铁不成钢”,皱着眉头埋怨一阵,稍后便“责令”我等继续“重振旗鼓”,逢人还是照样报喜去了。

        母亲过世不到半年,父亲居然就想找个老伴度过余生。我特别固执,亦是感念母亲深恩,坚决不允,父亲特别托人找我说过这事,希望取得我的支持,但我终究没有答应……

         时过境迁,看老年的父亲孑然一身,一个人在一所大房子里孤独度日,我开始有些悔悟起来。

       动车很快到站,下得车来急忙赶去父亲住居的地方,老人家远远地在小区大门口迎接到我,一脸喜庆,虽然眉宇之间还是有些颓靡,但总的来说精神还是不错的。未及放下行李,关切询问父亲有何不爽,谈兴正劲的父亲迅速忧郁起来:“这脚杆冷得不行!”

        我问是否去到医院检查医治过?

        父亲说:“就是等你来把我送去医院住院检查治疗呀!”

         我随后和老父亲回到屋里,细问具体病症,老父亲说:“去诊所挂了几天水(输液治疗),要好一点,但一回到家就不行了!冷得跳!”

           “什么时候冷得厉害?”我怕耄耋之年的父亲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出现意外。

        父亲掰着手指说:“走路的时候不冷,烤火的时候不冷,睡觉的时候不冷……不走路不烤火不睡觉……坐着的时候冷!”

         我望了望窗外的雾霾,再看孤独的老父亲,落寞凄寂的感觉夹杂着一种异样,我没多说话,决定带老父亲去医院看看。

         在风湿免疫血液内科主治医生和医院仪器的检查下,医生最后说:“注意营养,多活动,开点复方丹参片吃就可以了。”但父亲要求住院治疗,医生说病床不够,不用住院的。

        老父亲耳朵听力最近几年减弱,我和医生大声对着老父亲的耳朵解释了好半天,引来好多人围观,最后老父亲才闷闷不乐地和我回家。

        我怕让老父亲误会,回家之后又解释了许久,并且立即和兄弟们联系通报了情况,嘱咐大家尽可能地抽时间来陪陪老人家。

         老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打牌钓鱼的习惯,眼睛老花之后就很少读书看报,身边又没有可以交心谈得来的朋友,再少了亲人的问候,精神就更加没有寄托了。

       我们兄弟都力请老父亲跟我们住在一起,但“自由惯了”的父亲不肯领情,“哪里也不去”“不想受哪个的约束……”

        陪伴父亲吃了几顿饭,父亲还是不舍得我走,我翻来覆去给他做思想工作,希望他和我们一起生活,但父亲都是一句话:“等我动不了的时候再说……”

  我又不可能搬来父亲居住的城市生活,只好对老父亲说,我要去“帮助更多的人活下去,让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老父亲是知道我们兄弟从来不甘平庸,但还是找得到理由:“你们有你们的想法,做得也不错,但是我活得更好也是你们应该关心的事!”

        我无言以对。

        住了两天,父亲精神状态好起来后,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要不你走吧,我也是这把老骨头了……你们的事情更重要!”

         离别老父亲的时候,我鼻子里还是酸酸的……

          家国不能两全,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我是万万不愿意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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