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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词心②│李煜—一江春水足千秋

 蘇小隱 2021-09-26

一、词人生平
 
李煜(九三七—九七八),字重光,中主李璟第六子。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自太子冀已上,五子皆早亡,煜以次封吴王。立为太子,留监国,继中主位。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宋开宝六年,内史舍人潘佑上书极谏,煜收下狱,佑自缢死。八年,宋军克金陵。九年,煜俘至京师,太祖赦之,封违命侯。太宗即位,去违命侯,加特进,封陇西郡公。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卒,年四十二。
 
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人间词话》)
二主词,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此二主之异处也。(吴梅《词学通论》)
后主词,概分二期:南面之时,富精艳之篇;入宋以后,多悲哀之作。写乐成欢,言哀已叹,易绸缪为高浑,变温婉为苍凉。情不尽托于房帷,文不全籍于芳草,天性真挚,诚多赋体,然非不知比兴也。(《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二、代表词作
 
后主词作,可分两阶段,约以亡国前后为界。早期作品大多写宫廷荒淫享乐的生活,无甚可取。只有某些审美情趣和方式稍可借鉴。后主词擅长用白描手法抒写自我心灵的复杂感受,语言精炼而描绘准确,这也正是南唐词的审美三昧。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然不无开脱之意。
 
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来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南唐书》卷六《女宪传》:“唐之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罹乱,瞽师旷职,其音遂绝。后主独得其谱。……后辄变易讹谬,颇去洼淫,繁手新音,清越可听。”王灼《碧鸡漫志》:“李后主作《昭惠后诔》云:“霓裳羽衣曲,绵兹丧乱,世罕闻者,获其旧谱,残缺颇甚,暇日与后详定,去彼淫繁,定其缺坠。”
徐釚《词苑丛谈》:“李后主宫中未尝点烛,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尝赋玉楼春宫词云云。”
 
此早岁之作,作于宋太祖乾德元年,反映声色豪奢、风情旖旎的宫廷生活。起叙嫔娥之美与众,次叙春殿歌舞之盛。下片,更叙殿中香气氤氲与人之陶醉。“归时”两句,转出踏月而归之意。
 
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南唐书》卷六《女宪传》:“宋太祖乾德二年,大周后病死。其妹小周后已入宫,此词为其所作。词中描写两人婚前幽会情状心态,真率而大胆。”
 
“奴为”两句,与西蜀牛峤之“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同为狎呢已极之词。
 
宋太祖开宝三年,叛臣樊若冰奔宋,献策攻取江南。开宝四年,遣其弟朝宋,上表请改唐国主为江南国主,诏书呼名。李煜在政治上不思进取,当国家已经危在旦夕,他不仅不能励精图治,反倒大修佛寺,于宫中设僧尼精舍,日与小周后诵经拜佛。在这之后,他的词作风格开始发生变化,夹入了忧伤、悔恨、惊惧之感,不再是以前的无愁天子了。
 
阮郎归  呈郑王十二弟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词作于开宝五年春。俞陛云说:“词为十二弟郑王作。开宝四年,令郑王从善入朝,太祖拘留之,后主疏请放归,不允,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此词春暮怀人,倚阑极目,黯然有鴒原之思。煜虽孱主,亦性情中人也。”《诗经小雅 棠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词的表面上是写思妇怀人,实际上是写的怀念兄弟之情。
 
捣练子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此首闻砧而作。起两句,叙夜间庭院之寂静。“断续”句,叙风送砧声,庭愈空,砧愈响。下句,长夜迢迢,人自难眠,其中心之悲哀,亦可揣知。“无奈”二字用力。数声者,砧也,到帘栊者,风也。
 
以上是臣事北宋期间,这个时期很短,而且作品不多,后主词中数量最多也是最杰出的部分,乃是在其被宋廷虏为阶下囚以后。开宝八年十一月,宋师攻陷金陵。李煜欲尽室自焚,但终无勇气,乃率臣僚肉袒出降,被押解北上。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此首北上后不久作。苏轼《东坡志林》:“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对宫娥听乐,听教坊离歌哉!”此对后主未免要求过高,后主本非英主明君,他耽于声色,不恤民困,又崇尚佛教,不识干戈,沦为亡国奴,也无可说。其不故作姿态,饰以豪言壮语或为自己洗刷罪责,这大概就是王国维所说的赤子之心吧。
毛先舒《南唐拾遗记》:“案此词或是追赋。倘煜是时犹作词,则全无心肝矣。至若挥泪听歌,特词人偶然语。且据煜词,则挥泪本为哭庙,而离歌乃伶人见煜辞庙而自奏耳。”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后主北上后追赋之词。上片,极写当年江南之豪华,气魄沉雄,实开宋人豪放一派。”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此北上后次年春日所作。极言其愁也。春草如愁,是常境,后衍一句更行更远还生,便大不同。愁如流水,若“一江春水向东流”,亦大不同于凡笔。读者须体会如何更进一层之法。
此首即景生情,妙在无雕琢,自然流露,丰神秀绝。起点时间,次写景物。“砌下”两句,即承“触目”二字写实。落花纷纷,人立其中,拂了还满,既见落花之多,又写愁肠不去。下片承“别来”二字,别来无信一层,别来无梦一层。下又融合情景,说出无限离恨。秦观词《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其本于此。
 
虞美人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此首忆旧。起点春景,次入人事。“依旧”两字豁然,明其凭阑无言之恨。下片承上,记起当年笙歌饮宴之乐,二句照应时令。末两句,今景今情。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此即以乐景写哀情,而哀之愈甚。所谓欲说正面,却从反面写。亦是极高明之手法。用一”昨夜”,用一”还似”,乃往昔繁华,即今日凄凉也。
唐圭璋说:此首忆旧词,一片神行。所谓“恨”,恨在昨夜一梦也。昨夜所梦者何?“还似”二字领起,直贯以下十七字,实写梦中旧时游乐盛况。正面不着一笔,但以旧乐反衬,则今之愁极恨深,自不待言。此类小词,纯任性灵,无迹可寻,后人亦不能规摹其万一。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此词写泪,“泪”字三见,而不以为赘。断脸横颐先写其状,两七字句写情,肠断收起前二句,更作进一步说,真是血泪也。
唐圭璋说:此首直揭哀音,凄厉已极。诚有类夫春夜空山,杜鹃啼血也。断脸横颐,想见泪流之多。“后主在汴,尝谓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正可与此词印证。心事不必再说,撇去一层,凤笙不必再吹,又撇去一层。总以心中有无穷难言之隐,故有此沉愤决绝之语。“肠断”一句,承上说明心中悲哀,更见人间欢乐,于己无分,而苟延残喘,亦无多日。真伤心垂绝之音也。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前两句登楼仰望,三句自楼上望下,“无言”、“寂寞”,为下片伏笔。过片两句极端形容语,自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化来,引出“离愁”二字。此离愁者何也,末句只说“别是一番滋味”,则何等滋味也?乃饱含许多哀痛与难言之隐,无可言传,读者体会耳,此绝等蕴藉之笔。正如明人沈际飞《草堂诗余续集》云:“七情所至,浅尝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并遥应开端“无言”二字。
按:唐圭璋以“无言独上西楼”为一句,以后两句同为所处之境,举头见新月如钩,低头见桐阴深锁。此说恐不当。又云“惟其桐阴深黑,新月乃愈显明媚也”,亦颇牵强。
 
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胭脂泪,蕊上之露。末句与“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相仿佛,盖作时相近也。
此首伤别,从惜花写起。“无奈”、“自是”,便是换笔之处。“太匆匆”极激烈,而转以“无奈”,是有恨而又无力也。下片从花落思及别离,“几时重”与上片“太匆匆”遥应,花可再开,而人可重逢耶?末句作答,重重落下,以水之必然长东,喻人之必然长恨,重笔收束,沉哀入骨。
按:唐圭璋说:“'几时重’三字轻顿。”此处为一节之收束也,“轻顿”不妥。
 
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上片写白天所见所思,起两句,总括全篇。“秋风”一句,补实上句难排之景。秋风袅袅,苔藓满阶,想见荒凉无人之情。珠帘不卷,表现出囚居孤寂,难以排遣之哀。“金锁”句,来自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下片自抒怀入,写当年意气,都已销尽。下以写景宕开,“晚凉”亦接“终日”,并带月出。末两句顺势唤起故国玉楼瑶殿月下影于秦淮河上,抚今追昔,感慨万千。
此作距后主下世已不久,这样直接流露不满情绪的作品,集中很少。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陈霆《唐余记传》:“煜以七夕日生,是日燕饮声伎,彻于禁中。太宗衔其有故国不堪回首之词,至是又愠其酣畅,乃命楚王元佐等携觞就其第而助之欢。酒阑,煜中牵机药毒而死。”
 
此词以今昔作比,故益增愁恨。末两句,把抽象之情感,比作可以捉摸的具体对象,此种艺术手法极为精彩。后人多用此法,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从此词化出。
 
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胡仔《西清诗话》:“后主归朝,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遂作此词,含思凄惋,未几下世。”
 
上片写雨声惊梦,晓寒袭人,梦中片刻欢乐,而醒后倍感寄身之冷落凄凉也。以现时的生活与短暂的梦境对比,引发故国哀思。下片集中刻画亡国后感受。末二句写美好事物的破灭,像流水落花一去不返,而今昔作比,也正如天上人间。见时,再见之时。
唐圭璋说:“梦里”两句,忆梦中情事,尤觉哀痛。换头宕开,两句自为呼应,所以“独自莫凭阑”者,盖因凭阑见无限江山,又引起无限伤心也。此与“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同为悲愤巳极之语。辛稼轩之“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亦袭此意。“别时”一句,说出过去与今后之情况。自知相见无期,而下世亦不久矣。故“流水”两句,即承上申说不久于人世之意,水流尽矣,花落尽矣,春归去矣,而人亦将亡矣。将四种了语,并合一处作结,肝肠断绝,遗恨千古。
 
【风格特点总结】
本色天然,沉痛至哀。
后主词的审美价值,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它真实地表现出了作为亡国之君这一特殊身份的心理历程。它毫无掩饰,毫无虚假,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内心的多种情态和变化。无论是写欢乐,还是愁恨,其前提都是真实。另一方面,后主词创造了许多艺术表现手法,其语言风格特色,对后世也产生了久远的影响。
程千帆说:“五代词人讲究怎样做好词,但他们的词大都是为伶工和妓女而作,不是为自己作的。李煜是用这种文学形式揭发自己的灵魂,表现没落贵族的悲哀的第一人,尤其是在他亡国以后。他用凝炼朴挚的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把词从渐渐陷入浮艳深渊的境地中救拔出来。这是李煜词在词史上的意义。”这和王国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的论点是一致的。

 
三、结语

后主词是中国词史上的第一座丰碑,但也正因为他的出身、经历,才成就了他在词史上的这一地位,此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者。后人喜欢后主词,从中学习到许多可以借鉴的创作手法,但绝不可以把后主词作为一个标准去仿作或攀比。动辄比附前人,只是互相吹捧或自我标榜,很多都是空话套话,其实远无可比性,当不得真的。
另外,论词可以知人,但也不可能及于其人之全面,更不能改变其人于历史之真实面目。文学以外,后主在政治上只能算一个孱懦的末世之主,治国无方,不思进取,对赵宋称臣以求苟且之安。而又偏信偏听,滥杀忠良,自折肱股,后更藉信佛以避世。金陵城破欲以身殉国,徘徊再三而终肉袒出降。性情与行事如此,无怪其沦为亡国之君。——虽然努力亦未必能阻止亡国,但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有效的努力。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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