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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友人语文教育问题十问

 岳春光 2021-09-28

瞩目作为“人文沟通”的语文教育

问(1)回到基本面,语文教育是否就是文学教育,在当前这个“视觉时代”文学教育的必要性何在?

答:在基本分类上,以语文学科为前提的语文教育不是文学教育,因为语文学科是一种基础性的规范性的普及教育。语文这个学科的任务首先是普及规范,这就是为什么每个学生都要学标准读音和简化字。在规范的基础上,进而谈到普及性质,就不会涉及到文学性的问题。的确,作为语言材料,语文学习过程中学生需要接触不少文学作品,但这些作品都是经过编写者审核加工过后的符合现代汉语语法规范的作品,而不是它们的原始样貌,所以语文是通过入选教材的文学作品,来教符合现代汉语规范的语言文字规律。又因为语文学科普及性的特征决定了语文学科不教专门的研究,只是教一些文学常识,所以不能把语文教育跟文学教育划等号。

即以师范学院的中文系来说,从来没有一个只存在文学教育课程的文学院,就可以看出中文专业都不是只学文学教育,就更别提“语文教育就是文学教育”了。

关于“视觉时代”文学教育的必要性问题。这个问题其实要从“视觉效果”和“文学教育”的区别上来分析。文学教育给了学生一个可以想象的空间,而视觉世界只是传递了既定的影像。张志公先生曾主张语文要培养学生的想象力,而文学教育则为这个目标提供较为广阔的可能。另外,附上我以前分析影像的一段文字作为参考。

影像的介入,虽然比文字鲜活,但不会比文字持久;虽然比文字形象,但不会比文字更有想象的空间;虽然比文字夺目,但不一定会比文字更打动人心。很多人只看到了文字的短处,而没有看到文字的长处。或者,只看到了语文似乎可以被替代,而没有看到语文其实并不会被替代。

我以前给学生讲课时说,语文课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不是简单的读书识字,而是给我们带来鉴赏力。不论是读书看报,还是观影赏图,拥有并能表达这个鉴赏力是其他学科无法给予的。

我不否认在一些领域语言文字正在败退,但如果我们剥离表象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些影像的构思基础其实大多是基于语言文字的媒介功能。或者说是语言文字的功能通过影像来表现了。广告商其实并不是追求想象空间和打动人心,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反复播放,而反复播放所追求的效果不过等同于三人成虎的效果而已。语言文字有欺骗性,影像也同样可以具有。误认为影像比语言文字优越,这也可以算是科学带来的误区。

影像给受众的自由想象空间其实是非常有限的,往往受众只是在接受设计者(导演)的想象空间而已。

影像打动人心,这当然存在。影像固然全息,但最有震撼力往往只是初次接触,接触次数多了,则渐趋平淡,而好的文字则相反。或者说,语言文字依然存在直观影像所不包含的特质。

                                                        ——闲言碎语028

问(2)若标举“百年来语文教育的好传统”,其具体所指为何?能否条列说明之。

答:语文教育虽然号称百年,但其实因为历史原因分为了几个时期。我个人的分法是四个,从设科到解放前,为第一期。从解放后到WG结束(含停滞时期),为第二期。WG后到20世纪末,为第三期。2000以后到今后若干年是课标期。大致是这个笼统的分法。这个四个时期中涌现的内容不是很一样,所以要从中挑选出来“好传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先说第一期,这时期语文学科是众多有识之士关注的焦点,因为怀有对国文国语能够提升国力的期待,所以讨论最多,关注最多,设想最多。所以涌现了以黎锦熙、陈望道、夏丏尊,阮真,袁哲,蒋伯潜,章瑞初为代表的一大批语文研究者,他们著述颇多,在研究的系统性和采用的科学方法上,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尤其是在务实的角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当今很多研究无法企及的。

第二个时期,可以简单说是定名期。这个时期在学科内容上逐渐趋于稳定,所依赖的经验大致是来自解放区的脱盲教育行为,这部分经验因为很切合成人教育的路子,但总结出来的教学经验却是切实可靠的。但问题是,因为政治因素的存在,国统区的国语国文教学经验被排除到语文教育研究视野之外,使得语文教学经验在积累遭到了很大的损失。但苏联本身的语言教育传统和我国的语文教育传统并不一致,模仿苏联的结果是文学教育逐渐提高了在语文教学过程中的比重——因为当时缺少现代文学习的材料,而翻译作品最现成。但总体来说,虽然有分科合科的风波,这一段语文教育还是稳步上升的,但在随后遭遇了十年的停滞。

第三个时期,新时期的到来,语文重启。几乎都是从头再来,我分析主要是有几个内容,一是建国初期的很多语文教学的佼佼者,因为时代原因或因为研究领域的提升,都不再在语文教学相关岗位上工作了。二是语文教师缺口极大,为了尽快弥补这个缺口,所以采取了以先进人物带动语文学科发展的路子。虽然这是一种应急的策略,但对目前的情况来说并不符合一个学科正常的发展轨迹。这个时期,叶老,张志公,庄文忠,刘国正,罗大同等老一辈语文工作者是语文教育教学发展的中坚力量,但等到这个世纪最后的十年期间,这些老一辈语文工作者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之后,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语文学科又被一些对语文学科目标不甚了了的人拿来说事儿,这就是所谓的人文教育观的兴起。其实不满足基础性的东西,人文更是无从谈起的。这个时期的最大的成就其实是国家明确了普通话推广的目标,并把它写进了宪法。

第四个时期,2000年以后可以说进入了“课标”时代,这个阶段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成功的经验,因为语文教育中充斥拙劣的模仿,乌烟瘴气的圈地和心浮气躁的叫嚣。因为从上一个时期留下来的“务虚”的底子,这个时代更多涌现的是话语英雄,和对国外经验的盲目绍介,一个没有多少教育经历的黄全愈竟然成了素质教育专家,一个没有国家规范语的美国语言教育成为了中国规范语教学的语文学科的模仿对象,更别提“课程”的乱用和漫天飞舞的新词汇了。这一阶段的功利性,给了各种谋求上位的人很大的空间。

上面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语文教育百年来发展的大致状况。要说从这里面去找好传统,只能经历一头钻进故纸堆,经历一番爬梳,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了。总的来说,每个时期可能都有一些优秀的传统等着我们去发掘,但是我们发掘出来的别人未必会认可,这就是“好传统”自身存在的诡异之处了。

问(3)从文体上入手,改进当前的作文教学,是否有切实可行的具体建议?

答:我不看好从文体入手,改进作文教学,因为文体是前人研究总结的结果,相对于成熟的文体来说,学生更多地是从表达方式入手,进而上升到文体训练。也就是说,按文体入手讲得越详细,学生接受的语文训练面就越窄。

我在以前闲言碎语035里提到过

“语文课本中的文体的给出就存在问题:一是不全,二是存在倒插笔的情况。我们在语文课本所见的文体只是简化的那几种,但从生活状态下,学生所能见到的文体样式早已经超过了那几种,但语文教学却不引导学生去阅读,例如,报纸文章,学生自打没有上学之前就能接触到,但语文教学要等到初中才稍有涉及,其余其他的更不必说了。二来文体是作为一个概念,不是在学生大量阅读的基础上归纳产生的,而是直接告知学生的,而事实是学生生活中接触到根本不会是课本中那种纯之又纯的文体,所以文体的传授根本等于无用功。这就是倒插笔了。”

当然了,也许是我想得不够周到,还是要看具体的设计思路是如何的。

问(4)既有的语文教材,多延续叶圣陶“语文教本只是些例子”的观念,教授的主要是文章写作法、阅读法。而近年来国家制定的课程标准,也都强调淡化知识。特别是部分强调文本解读的语文教学法,将个人化的细读和文本拆解视为语文教育的主要内容。这种带有倾向个人意识,倾向内在审美的语文教育观,是否助长了社会的原子化现象?

答:叶老“语文教本只是些例子”这个话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句话说得并不完全完整。因为我们知道,举例子往往是要说明什么道理,或者要证明什么主张,教授文章写作和阅读都是行为,无法用列子来进行论证或说明,所以说这句话其实只是说了一半,而我理解的隐含的内容是,这些例子为了要证明或说明语言文字运用规律。虽然规律这个词比较抽象,但要是具体到每一篇文章中,那么呈现的规律就不同了,这就类似于古文中的”章法“了。

课程标准走歪了,很多做法都是跟着时代风气而变化,只能是从一阵风变一窝蜂。至于强调文本解读,个人细读和文本拆解的人都是语文教学的门外汉,因为在传统的语文学科教学中,不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很多人只是赶上了语文学科改革的东风,从而挟个人私见入侵语文学科的公共领地。有些人凭借虚高的地位,参与了语文课标的编写,也就偷换了很多语文学科的功能和改变了学科的走向。

问(5)如何理解语文教学中的审美意义,语文的美育教学应该通过诸如音韵美、文字结构美、诗歌美、散文美等具体子目的探讨中实现吗?

答:关于教学中的审美意义,我之前也有过一个答问

问:“小弟目前是在做教育方面的研究,可否请教您一下,关于语文教育中审美教育的现状 ,以及您的看法?经过我的了解,审美和鉴赏问题给学生带来的疑惑确实存在,其后果包括对美的标准的不确定感,和对自己审美能力的不信任。不知道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呢?
答:审美活动是一个主观性很强的活动。在语文教育中,向学生展示审美过程、明确审美原则是语文教学的任务,但语文教学不应承担评判的职能。也就是说,不管一篇文章作者的主观情感如何,我们做要做的是启发学生去学习和体会审美观照的魅力。从这个角度讲审美活动虽然是主观性很强的个人行为,但审美过程和审美原则却是有脉络可循的。所以帮助学生熟悉审美过程、运用审美原则去培养适合自己的审美趣味是语文教育过程应该努力的方向。
之所以说语文教学不应承担评判职能,正是因为审美标准的不确定性,或者说美的标准的不确定性。我们给一个些文章贴上了自己的标签,这是可以的,但要把这个标签向所有人的介绍,那么就需要出示一些相关的理据,这些理据有时可能会苍白,有时可能会有力(但未必全面),所以急于盖棺定论难免会出现偏差。而直接把有偏差的标签的内容引入到语文教学中来,就会使教学的重点发生偏移了,从而使学生缺少了对客观的审美过程的关注,没有正确的过程也就谈不上审美原则的运用了。
简单地说,离开了审美的客观阶段之后,谁也做不了别人的主,虽然谁都可以品评别人,但谁都无权给别人一个定性的结论。

现在看这个问题,如果总结的话,应该说,语文教学中的审美要从客观的文本

出发,从具体的文章中示范审美过程、明确审美原则。至于后面的各种美,在遇到时进行渗透就好了,没有必要单独提出来。

问(6)强调语文教育的素养论转向,强调其教养、担当,是否有道德教育和审美教育“入侵”智识教育的危险?语文本身是否有其独立性?

答:可以说,语文学科本身的独立性至今还没有作为一种学界的共识,对于没有共识的东西,当然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因为人家压根就没有承认过你语文有独立性,所以自然随意拿捏。且不说,素养论本身存在的问题,就说不管强调任何教育,离开语言文字运用规律的教学这个前提,都是跑偏。

问(7)语文是表意的工具,但在现今网络上,所谓“表意”往往体现为“喷”“撕”“怼”或“鸡汤文”,这种情绪性的表情达意,是否与基础阶段的语文教育有关?

答:目前的语文教学可以说是有缺陷的,上一轮课改三维目标中的“情感、态度、价值观”其实就是希望弥补这些缺陷,尤其是态度这个一方面的缺口其实是很大的。像《国文百八课》中就有关于学习态度的格言作为学习内容,民国时期很多作文书里提到的“作文的戒律”,都是我们现在缺少的内容。另外,教材的编选也存在一定的问题,像《察今》《察传》那样的好文章,在课本中消失了,《劝学》的节选,只谈了“善假于物”却忽略的必要的取舍的标准——说不定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滋长了“洗稿”“剽窃”行为的出现。

问(8)近年来,以孙绍振、余党绪等专家为代表,强调写作教育应该重视理性、逻辑与思辨,避免泛滥的抒情。这种观点与我们对“真情实感”的关注及反思是否有可以对话的空间?

答:孙文本细读的做法其实就是用本应在大学中才会专门学习的文艺学知识入侵语文学科。所以文本细读存在的问题在于它不符合语文学科的规范性和普及性要求。至于他和余强调批判性思维那些东西,其实也是两头都没有弄清楚的表现,一头是以训练学生使用规范语言表情达意的语文学科,另一头是属思维科学(哲学)范畴的批判性思维。不是说学生不能讲理性,不能讲逻辑与思辨,而是这种东西不是教师可以用来要求学生去做到的内容,因为理性、逻辑、思辨已经超出语文学科教育教学的范畴——拿另一头的主张,放到这一头来说,你到底是在教什么?

关于逻辑和批判性思维和语文的关系,在我的闲言碎语中也有一些,可以用“逻辑”和“批判性思维”作为关键词找找看。

问(9)近年来,人工智能写诗作画已经成为常态,它对语文教育有何种启示与警示?

答:人工智能的涌现,说明人类技术的提升,但这些并不能代替人所受的语文教育。因为语言文字是人与世界沟通的重要渠道,是反应人切身感受的有效工具。人工智能再怎么能写诗作画,它们的背后依然是人赋予的规则、程序员写就的代码。AI没有感情,没有生命体验,只会遵守规则,而人不一样,人有感情,有生命体验,能打破旧规则并建立新的规则。语文教育应该聚焦于人独有的这些内容,为生活,为发展。

问(10)最近,中共中央与国务院印发了《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引发社会普遍关注。在您看来,当代语文教育的评价机制之建立,应有哪些基本原则?

答:我倒是没有关心这个《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找来大略看了一下,宏观层面上居多,能不能落实还很难说。要说当代语文教育评价机制的建立,只守住“科学”两个字就够了。目前的语文学科还处在前科学的阶段,甚至比不上体育学科。从科学的角度实事求是地明确语文学科的范围,清除在语文学科中疯长的各种杂草,加强语文学科的专业性,摒除华而不实的研究风气等等,也许才能有利于语文学科的发展吧。

勉强谈了谈这个十个问题,有些地方有我的偏见在,可能的话我们可以继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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