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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满岩云有声——纪念林则徐戍边道出吴门180年

 苏迷 2021-10-02
——纪念林则徐戍边道出吴门180年
《姑苏晚报》2021年09月13日 B06版

2021年,农历为辛丑年,180年前的辛丑年,即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的次年初秋,民族英雄林则徐(1785-1850)在发配新疆伊犁的路上,道经苏州,并在舟中度过了七夕节,此时离他五十七岁农历生日还差十九天。

马骥

苏州是林则徐熟悉的城市。从家乡福州出发,不管进京科考、还是入觐候命,苏州是他必经之地。道光三年(1823)正月,林则徐由江南淮海道升任江苏按察使,第一次在省垣苏州做了正三品官,虽然次年因母亲逝世,八月即回籍守制了,但到了道光十二年(1832)二月,林公因政声卓著,由东河河道总督调任江苏巡抚,再次与苏州结缘。这一干就是近五年,其间两次署理两江总督,直至道光十七年(1837)正月被清廷任命为湖广总督。林公一生从政四十年,地方做官历经十四省,但在苏州一地任期最长。也是在江苏巡抚任上,他提出了对外船搜查、焚烧鸦片的主张,并最终在钦差大臣任上,完成了广州虎门销烟的壮举。

林公在苏任职期间做的许多事,苏州人民都耳熟能详,林公在广东禁烟销烟、抗击英军的事迹更是家喻户晓,所以180年后,笔者的眼光更关注林公后期与苏州是否还有结缘,好在《林则徐年谱长编》(以下简称《年谱》)有“七月初,林则徐途经苏州”的记载。顺着这条线索,笔者查阅了林则徐相关著作、苏州地方官员和他结交的师友著作,虽然资料有限,但亦大致勾画了林公戍边经过苏州的情况。

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随着英军北上,威胁京畿,林则徐和另一位祖籍苏州的前两广总督邓廷桢(1776-1846)一起被革职问责,严加议处。开始,林公尚以四品卿衔赴浙江镇海帮办防务,但是,随着中英两军交战清军的失利和中英《广州协定》的签订,林则徐在镇海“往来各岛屿,协筹防寇”、期待东山再起的努力也付诸东流。据《林则徐日记》记载,辛丑年五月廿五日(1841年7月13日),已任两江总督的裕谦带来了不好的消息,道光帝听信谗言,以林则徐“前在粤省所办营务、夷务均未能妥协,与前督邓(即邓廷桢)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接旨的次日,林则徐即雇了五艘船赴杭州,与先期到达的家属汇合后于七月初取道苏州北上了。

查阅《林则徐日记》,辛丑年记事止于五月廿八日(7月16日),连次日写给邓廷桢的信都未有记录,再记就是次年七月,林公离开西安远赴新疆了。其《云左山房诗钞》那个时段仅见在杭州,因友人饯送作别赠诗而作了答谢诗,未见有当时他有关苏州的诗文记录。笔者的理解,这个时候林则徐心情是极其低落失望的,从他镇海出发途经宁波,当地官员相送但他不愿留宿匆匆作别可见一斑。这个时候林则徐也是悲愤、心有不甘的。还是这个月,面对友人劝其称病回乡养老,林公在回信中表明了坚定的拒绝,他自然知道将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还的道理。事实上,三个月后英军先后攻陷定海、镇海,裕谦也赴水殉节了。

林公为什么取道苏州北上? 何时经过苏州?

六月廿四日(8月10日)在虔州(今赣州)的邓廷桢曾作书答复林公五月廿九来函,约林公至陕西会合后,共同赴戍。林则徐的去函目前未见,但从邓廷桢回函分析,显然,邓廷桢希望与“患难兄弟”林则徐作伴西行,但是林公未选择由杭州赴南昌与邓汇合,而是沿运河北上,再由河南入陕西,因此道经苏州成为必然。从林则徐后来沿途在镇江会见魏源,交付《四洲志》有关资料,嘱其编撰《海国图志》,以及在扬州嘱代理知府陈延恩将其收藏之《炮书》钞本刊印情况来看,林公其实还是不放心长江沿海的防务。不然由浙江折入江西,在南昌与邓廷桢汇合也是有可能的。但笔者更相信,林公是想再来苏州看一看,这里有他的学生、诗友,有他亲手建立的粮仓。或许他还想去南濠街看看,数年前整治的烟馆是否死灰复燃,还想与潘曾沂讨论粮食耕种和水利治理的问题,再去沧浪亭走走,看看一直被他视作道德楷模的五百名贤。

关于林公路过苏州的具体时期,来新夏先生生前修订的《年谱》提供了这样一条信息,七月初七日(8月23),林则徐在苏州盘门的船上,为原四川总督苏廷玉新购宋拓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题了观款:“是秋七夕,福州林则徐在盘门舟中与退叟同观此拓,因题词。时将荷戈出关,并识。”信息来源于藏家的收藏品。这里关键信息两条,一是说明经过苏州的具体时间,至少七月初七日还在苏州。二是经水路到的苏州盘门,这也符合苏杭往来之常规路线。苏廷玉,字韫山,号鳌石,晚号退叟,北宋宰相苏颂后裔,泉州人。嘉庆十九年进士,道光间曾短暂出任过苏州知府、苏松太道等,后长期在四川任职,受到士民赞颂,后因其某些政见不为朝廷赏识而被降职,道光二十年(1840年)去职返京,授大理寺少卿,不久被命“休致回籍三年”。显然正是告老回籍的途中,两位同乡老友在苏州相遇了。

真正向我们展示林则徐此次路过苏州情景的,还是他的两个学生,其中一位名叫贝青乔。贝青乔(1810-1863),字子木,号无咎,又自署木居士,苏州吴县人,藏书家贝墉的堂弟,晚清杰出爱国诗人。其诗集《半行庵诗存稿》卷一有“林师则徐遣戍西口道出吾苏,走送呈诗”纪其事。这篇长诗先歌颂了林则徐过往的政绩和对人才培养的重视,同时明确说明林公在苏州逗留时间大致有三天,是被苏州人民不顾禁忌而挽留了三天,虽说时间短暂,但人民欢迎场景是空前的。“挽船塞河沚,攀辕拥路歧。遮留三昼夜,罔顾官限迟。”这种人山人海的“浑舍争来窥”不让林公离去的情景究竟是怎样出现的,原因之一当然与林则徐政声卓著有关。

纵观林公在江苏一地至少有以下五个方面成绩:一是处理积案,平反冤狱,秉公执法,清明吏治,被老百姓称颂为“林青天”。二是整理赈务,力除积弊。他两次在江苏做官均遇到大灾,为此他一方面劝捐,鼓励乡绅多做善举,另一方面积极从其他地方调度粮食,平抑物价,并在官署后面首创自建粮仓,以备不测。三是整理水利,造福一方。策划疏浚了浏河、白茆河等河道,并亲自查验,以绝水患。四是体恤百姓,为民请命。史载,因为灾情,林公向道光帝上奏请求减征漕赋,即便为皇上训斥为“不肯为国任怨,不以国计为亟……大吏只博取声誉”,仍以“国计与民生实相维系”等理由再次上奏,终减轻了地方赋税。五是推广早稻,发展农业。林公做了很多好事,老百姓都记在心里,贝青乔诗中“至今诸父老,述之犹涕洟”之句是符合实际的。

苏州人不舍林公原因之二,是百姓对林、邓因抗英之举遭到迫害而寒心, 对清廷的软弱感到不满。当时不少地方官吏,都是站在同情林邓一边的,如时任江苏巡抚梁章钜、江苏按察使李星沅(十一月初一到任),均是坚定的抗英主战派,反对投降妥协。

翻阅《半行庵诗存稿》,我们得知诗人贝青乔在与林则徐会晤两月后,即投身到浙东抗英前线,将所见所闻写成著名的纪事组诗《咄咄吟》,这也是林则徐不屈斗争精神在学生一代的体现。可惜的是,贝青乔这首七夕纪事诗未被来新夏教授发现而采入《年谱》,但另一学生冯桂芬道光末年记事题跋却记录在案。

冯桂芬(1809-1874),字林一,号景亭,苏州吴县人。道光十二年(1833),时任江苏巡抚的林则徐,识拔了素昧平生的冯桂芬,称他为“百年以来仅见”的人才,并招入抚署读书。道光二十年探花,后在籍办团练,为改良主义之先驱人物,最早表达了洋务运动“中体西用”的指导思想,晚清思想家、散文家。其《显志堂稿》卷十二有“林少穆督部师小像题辞”一篇,记录了苏州著名收藏家顾沅为林则徐画像留念之事:右今云贵总督侯官林公名则徐像。道光壬寅秋七月,公以粤督桂吏议,遣戍过吴门,同里顾君湘舟,博雅士也,家藏先贤千余轴……湘舟于公有旧,以公为当代伟人,于其过吴也,请留其像以去……

由于是十年后所题,这里壬寅七月过吴当为辛丑七月之误,因为次年七月林公已由西安出发赴戍了。好在顾沅自己道光廿四赐砚堂辑刻的《今雨集》卷七记录了林则徐为顾氏所藏《吴郡名贤图册》题写的跋语,从时间内容上均相契合:仆抚吴五年,每至沧浪亭瞻仰石刻五百先贤像,心向往之,谓必有名德伟业,卓烁古今,次亦文章彪炳,庶足动人景慕,否则谬厕其间,亦弟滋遗议已耳。今仆去吴又五年,以边事谪戍过此,湘舟出此册属题,盖即沧浪亭刻石蓝本。旧时向往之念,今则但有汗下矣。吴人尚欲绘余像去,不益滋愧耶。道光辛丑七月。

这两项记载说明林公赴戍途径苏州做过两件事,其一为顾沅所藏《吴郡名贤图册》题观款,表达对先贤的景仰,亦表明了赴戍心迹。其二顾沅请人为林则徐画了像,因为他觉得林公所作堪比前贤,值得留影纪念,日后顾沅果真将林公像增刻进五百名贤祠,刻石上杨文荪题“公来民乐,公去名思”。画不知现藏于何方,但同治十二年(1873)重建的沧浪亭五百名贤祠里,林则徐画像刻石仍保存完好(名贤祠咸丰年间曾被毁)。诚如冯桂芬题句“大江南北数十州之远,亿万户之众,虽乡曲妇人孺子绝不知大吏名氏者,独于公名氏甚熟,莫不知其为好官”。

顾沅,字湘舟,长洲(今江苏苏州)人。道光间官至教谕。喜收藏,藏书、金石甲于三吴。历经20余年,于道光二十年(1840)在甫桥西街(今凤凰街北段)建成著名园林辟疆小筑(现为市职业技术培训中心)。辟疆小筑内的建筑,多名人题词。“传砚堂”为林则徐书并跋,园内纪念苏东坡的“苏文忠公祠”也有林则徐书联“岭海答传书,七百年佛地因缘,不仅高楼邻白伎;岷峨回远梦,四千里仙踪游戏,尚留名刹配黄州。”这大概就是冯桂芬所说“湘舟于公有旧”吧。

其实林公在苏州与另一望族潘家的潘曾沂同样交往很深。潘曾沂(1792-1853),字功甫,号小浮山人,江苏吴县人。嘉庆二十一年举人,官内阁中书,道光元年入直,与龚自珍、林则徐、魏源同为宣南诗社社友。《小浮山人年谱》有记载:“六月林文忠公有伊犁之行,舟过吴门,府君未之一见而书札往返,诗篇唱和不下万言。”民间曾有传闻,说苏州灾荒之年林则徐主持赈务,得知“潘家有米万石闭不肯粜”并“讳言仓皆空”,而采用借空仓储米之计,迫潘家散仓米赈灾,因此得罪潘家,故而身为大学士的潘世恩在林则徐革职谪戍一事上未施援手。对这个传闻笔者个人认为可能性不大,潘世恩与林则徐有师生名分,林公与其子潘曾沂关系又极好,潘曾沂又是苏州有名的慈善家,在他的诗集里对林公赈灾时平抑物价之举大加赞赏。虽然七月在苏州林、潘两人因故未能见面,但在八月,潘曾沂还将自己的诗集寄过去,请林则徐题词。

早在嘉庆廿四年(1819),林则徐派充云南乡试正考官,他将沿途见闻写成《滇轺纪程》即《己卯日记》,也写下了《七夕》律诗,“一穗孤檠对酒消,旅怀偏是可怜霄。人间多少银河隔,乌鹊能填第几桥。”如果说那是他己卯年沿途所见的感触,那么辛丑年则自己成了诗中人,即将面临与家人分离,前途未卜。然而苏州的士绅百姓的热情与爱戴,又让他充满信心,增加了前行的动力。一年后的七夕前一天,即道光廿二年七月初六(1842年8月11日),离开西安远赴新疆之际,林则徐写了两首《赴戌登程,口占示家人》,其中第二首最为著名: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经历了多次大起大落,此时的林则徐对过往似乎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似乎看到了断绝两国贸易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两国纷争,那是闭关自守,需要睁眼看世界;看到了康乾时期的强大已一去不返,国家到了危难之际,要自强不息。面对民族的生死存亡,个人的荣辱祸福又算得了什么,这就是林则徐之所以成为民族英雄为后人颂扬之所在,这既是爱国情怀的抒发,更是他一生秉承信念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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