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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易卜生《群鬼》

 落星残声 2021-10-07
群鬼 易卜生 第一幕        〔一间通花园的大屋子,左边一扇门,右边两扇门。屋子当中有一张圆桌,桌子周围有几把椅子。桌上有书籍、杂志、报纸。左前方有一扇窗,靠窗有一张小沙发,沙发前面有一张带抽屉的针线桌。后方接连着一间比这间略小些的养花暖房,四面都是落地大玻璃窗。暖房右边有一扇门,开门出去就是花园。大玻璃窗外迷迷蒙蒙,正在下雨,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峡湾里的苍茫景色。     〔木匠安格斯川站在通花园的门边。他的左腿有点瘸,左脚靴子底下加了一层厚木头底。吕嘉纳手里拿着一把空喷水壶,拦着不许他进来。      吕嘉纳 (低声)你干什么?站着别动。你瞧你身上的雨水直往下滴答。   安格斯川 这是上帝下的好雨,我的孩子。   吕嘉纳 我说这是魔鬼下的雨!   安格斯川 天呀,这是什么话,吕嘉纳。(往前拐了一两步)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么档子事——   吕嘉纳 你那只脚别这么呱哒呱哒的,听见没有!少爷在楼上睡觉呢。   安格斯川 睡觉?晌午还睡觉?   吕嘉纳 你管不着。   安格斯川 昨儿晚上我出去喝了个痛快——   吕嘉纳 这话我倒信。   安格斯川 嗳,孩子,咱们都是拿不定主意的人——   吕嘉纳 是啊。   安格斯川 ——外头迷魂阵太多,不容易抵挡。可是今儿大清早五点半我就上工了。   吕嘉纳 好,好,你还是快走吧。我不愿意站在这儿,好像跟你有rendez vous①似的。   安格斯川 你说好像跟我有什么?   吕嘉纳 我不愿意人家瞧见你在这儿。你明白了吧,快走。   安格斯川 (走近一两步)那可不行!我得跟你说几句话才走。今儿晚半晌学校工程都完了,夜里我就搭轮船回家。   吕嘉纳 (嘴里咕哝)祝你一路平安!   安格斯川 谢谢你,孩子。明天孤儿院开幕,不用说,准得热闹一下子,大伙儿喝顿痛快酒。我不能让人说杰克·安格斯川看见迷魂汤舍不得走。   吕嘉纳 哼!   安格斯川 你瞧着吧,明儿来的阔人管保少不了。听说曼德牧师也要下乡来。   吕嘉纳 他今儿就来。   安格斯川 你瞧,我没说错吧!我得特别留点儿神,别让他抓出错来。你明白不明白?   吕嘉纳 嘿嘿!是不是你又想捣鬼?   安格斯川 你说我又想什么?   吕嘉纳 (仔细打量他)这回你又想在曼德牧师身上打什么鬼主意?   安格斯川 嘘!嘘!你疯了?我想在曼德牧师身上打主意?这是 ——————   ① 法文。意思是“约会”。吕嘉纳喜欢说法文,表示她是上流社会的人。 —————— 什么话!曼德牧师待我那么好,我能算计他!刚才我要跟你说的是我今晚回家的事儿。   吕嘉纳 你越走得早越好。   安格斯川 可是我想把你带着一块儿走,吕嘉纳。   吕嘉纳 (吃惊)你要把我带走?这是什么话?   安格斯川 我要把你带回家。   吕嘉纳 (瞧不起他)干脆一句话,办不到!   安格斯川 嗯,咱们瞧着吧!   吕嘉纳 哼,你放心,咱们瞧着吧!我是在阿尔文太太这么个大户人家长大的!她待我跟自己女儿差不多!你想把我带回家?带到你那么个乌糟地方去?你真不要脸!   安格斯川 他妈的,你说什么?臭丫头,你敢跟你老子顶嘴?   吕嘉纳 (嘴里咕哝,连看也不看他)你说过不知多少回我不是你生的。   安格斯川 呸!提那些话干什么?   吕嘉纳 你不是骂过好几回,说我是个——?不害臊!①   安格斯川 我敢赌咒没说过这种脏字眼。   吕嘉纳 我清清楚楚记得你说过。   安格斯川 那一定是我说话时候多喝了点儿酒。世界上的迷魂阵太多,我的孩子。   吕嘉纳 嘿!   安格斯川 再说,那时候你妈一定正在发脾气,我得找句话顶住她。你妈最爱装腔作势,混充上等人。(学他老婆说话)“别管我,安格斯川,你管不着。别忘了我在罗森伏庄园阿尔文老爷家里待过三年,他家的人见过皇上。”真肉麻!她老忘不了在他家当差时阿尔文上尉封了宫廷侍从官。 ——————   ① 原文为法文。 ——————   吕嘉纳 苦命的妈!没几天你就把她折磨死了。   安格斯川 (把肩膀一耸)哼,不用说!什么都是我的错。   吕嘉纳 (转过身去,声音不大)哼!还有那条腿!   安格斯川 你说什么?   吕嘉纳 羊腿。①   安格斯川 你说的是英国话?   吕嘉纳 是。   安格斯川 对,对,你在这儿学的东西真不少。现在也许有用了,吕嘉纳。   吕嘉纳 (半晌不说话)你要我进城干什么?   安格斯川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亏你问得出我要你回去干什么!我现在还不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头儿?   吕嘉纳 哼,别给我来这套鬼话!干脆说你要我回去干什么?   安格斯川 老实告诉你,我一直想干个新行当。   吕嘉纳 (瞧不起他)你的行当换过不止一回了,可是哪回都是一团糟。   安格斯川 这回你瞧着吧,吕嘉纳!他妈的,要是我——   吕嘉纳 (跺脚)嘴里干净点儿!   安格斯川 嘘!嘘!这话对,孩子。我要跟你说的是——在这孤儿院的工程上我很攒了几文钱。   吕嘉纳 是吗?那更好了。   安格斯川 你说这乡下地方有钱能往哪儿花?   吕嘉纳 那你打算怎么办?   安格斯川 我想搞点儿挣钱的买卖。我打算开个水手饭店。   吕嘉纳 呸!   安格斯川 当然是个规规矩矩的上等饭店,不是那种接待平常水 ——————   ① 原文为法文。 —————— 手的乌糟的烂猪窝。不,没那事儿!我这饭店专伺候船长和大副,还有——还有——地道的阔主顾。   吕嘉纳 你要我去——?   安格斯川 不用说,要你去帮忙。我只要你做幌子,一点儿粗活都不让你碰。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吕嘉纳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安格斯川 你知道,开饭店总得有个娘们儿,这是明摆着的事。到了晚半晌儿,总得唱唱歌,跳跳舞,来点什么热闹玩意儿。你知道饭店主顾都是飘洋过海、在船上住腻了的人。(走近一步)吕嘉纳,你别想不开,别把自己耽误了!在这儿待下去你将来怎么个了局?阿尔文太太用心栽培你,可是对你有什么好处?听说她要你上孤儿院照管小孩子。那种事儿是你干的吗?难道说你真这么死心眼儿,愿意一辈子给那群臭孩子当苦力?   吕嘉纳 不,只要事情能如意,我就——唔,事情难说——事情难说。   安格斯川 什么叫“事情难说”?   吕嘉纳 你不用管。你究竟攒了多少钱?   安格斯川 算到一块儿,大概有七八百克朗。   吕嘉纳 倒也不算少。   安格斯川 起头足够了,我的孩子。   吕嘉纳 你不肯给我点儿吗?   安格斯川 这可办不到!   吕嘉纳 连买块料子做件新衣服的钱都不给?   安格斯川 姑娘,只要你跟我进城,管保你新衣服穿不完。   吕嘉纳 呸!要是想新衣服穿不完,我自己也有办法。   安格斯川 可是你得有做爸爸的给你出主意,吕嘉纳。我在小港街看中了一所好房子,不用付多少现钱就能租下来。咱们可以开个水手公寓。   吕嘉纳 可是我不想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我跟你丝毫不相干。快走!   安格斯川 姑娘,你跟我反正住不长。我没那么大造化!只要你开窍,像你在这两年长得这么漂亮——   吕嘉纳 怎么样?   安格斯川 用不了多少日子你准能抓上个大副——说不定还能找个船长。   吕嘉纳 我不愿意嫁那等人。做水手的不懂得礼貌。①   安格斯川 你说他们不懂得什么?   吕嘉纳 老实告诉你,我知道水手是怎么一等人。那等人嫁不得。   安格斯川 那就别嫁他们。不结婚照样能弄钱。(更为机密地)你还记得那个英国人——坐着游艇的那家伙——在她身上就花了七十英镑,她长得一点儿也不比你漂亮②。   吕嘉纳 (逼近他)滚出去!   安格斯川 (倒退)嗳!嗳!你敢揍我?   吕嘉纳 敢!你要这么说话糟蹋我妈妈,我就敢揍你。滚出去,听见没有!(把他推到园门口)关门声音小点儿。少爷在——   安格斯川 他在睡觉,我知道。真怪,你这么关心小阿尔文先生。(声音放低了些)哦嗬!难道他——   吕嘉纳 快滚!你简直胡说八道。喂,别走那条路。曼德牧师来了,你快从厨房台阶下去。   安格斯川 (向右走)是,是,我就走。回头他来的时候,你跟他谈一谈。他会教导你做女儿的该怎么孝顺爸爸。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你爸爸。你不信,我有教堂登记簿。 ——————   ① 原文为法文。   ② 安格斯川这里说的“她”是指他老婆。这件事后文有交代。 ——————     〔他从吕嘉纳给他打开的右边第二道门里走出去,吕嘉纳随手关上门,匆匆忙忙在镜子里照了一照,用手绢儿把身上掸一掸,整一整领带,就忙着浇花儿。     〔曼德牧师从通花园的门里走进暖房来。他穿着外套,拿着雨伞,肩膀上用皮带背着个旅行小提包。   曼 德 你早,安格斯川姑娘。   吕嘉纳 (转过身来,装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哦,我当是谁,原来是曼德牧师,您好!轮船到得这么早?   曼 德 刚到。(从暖房走进大屋子)这些日子天天下雨,真讨厌。   吕嘉纳 (跟他进来)这雨庄稼人可喜欢。   曼 德 对,对。我们城里人想不到这上头。(脱外套)   吕嘉纳 来,让我帮您脱!好了。您瞧外套湿得这样子!我给您挂在门厅里。还有那把伞,我拿去张开,让它吹吹干。     〔吕嘉纳拿着外套、雨伞,从右边第二道门里走出去。曼德牧师把提包从肩膀上卸下来,连帽子一齐搁在一把椅子上。这时吕嘉纳已经回到屋里。   曼 德 啊,从外头进来真舒服。这儿事情大概都顺当吧?   吕嘉纳 都顺当,谢谢您关心。   曼 德 你们准备明天的事儿大概很忙吧?   吕嘉纳 可不是吗,事情真不少。   曼 德 阿尔文太太大概在家吧?   吕嘉纳 在家。她刚上楼给少爷预备巧克力去了。   曼 德 哦,我正要问你,刚才我在码头上听说欧士华回来了。   吕嘉纳 是。他前天回来的。我们本来算计他今天才能到家。   曼 德 他身体很好吧?   吕嘉纳 谢谢您,很好。就是路上太累了。他从巴黎一直赶回来,整天坐火车,路上没休息。这时候他也许正睡觉呢,咱们说话声音还是小点儿好。   曼 德 对,越小越好。   吕嘉纳 (把一张扶手椅推到桌子旁边)请坐,曼德牧师,别客气。(曼德牧师坐下,吕嘉纳给他搬过一个脚踏来)好!这么舒服吗?   曼 德 谢谢,这么很舒服。(瞧着她)安格斯川姑娘,自从我上回看见你之后,你真长高了。   吕嘉纳 是吗?阿尔文太太说我也长胖了。   曼 德 长胖了?唔,也许是,不太胖,正合适。(沉默了一会儿〉   吕嘉纳 要不要告诉阿尔文太太说您来了?   曼 德 谢谢,不忙,好孩子。哦,我想问问你,吕嘉纳,你爸爸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吕嘉纳 喔,谢谢您,他过得很好。   曼 德 他上回进城时找过我。   吕嘉纳 是吗?他最爱跟您老人家说话。   曼 德 你大概常到工地瞧他吧?   吕嘉纳 我?喔,当然,我有工夫的时候,总是——   曼 德 安格斯川姑娘,你爸爸是个没主意的人,他不大靠得住,必须有人照管他。   吕嘉纳 喔,他是这么个人。   曼 德 他经常需要一个能照顾又能指点他的人。这是他上回进城找我亲口说的话。   吕嘉纳 是的,他也跟我说过这一类的话。可是我不知道阿尔文太太能不能让我走。现在新盖的孤儿院正好又需要人照管。再说,我也不愿意离开阿尔文太太,她一向待我那么好。   曼 德 可是,好孩子,做女儿的应该——当然,咱们先得问你主人愿意不愿意。   吕嘉纳 可是我不知道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给单身汉管家合适不合适。   曼 德 什么话!安格斯川姑娘!那单身汉是你自己的爸爸呀!   吕嘉纳 就算是吧,可是——要是真是个好人家,真是个上等人——   曼 德 喔,吕嘉纳——   吕嘉纳 ——要是真是个值得亲爱,值得敬重,够得上做我爸爸的人——   曼 德 喔,我的好孩子——   吕嘉纳 那我倒也愿意进城去。这儿乡下的日子太冷静,曼德先生,一个人过日子的滋味您是知道的。要是有好地方,我真愿意去。曼德先生,您能不能给我找个合适的事儿?   曼 德 我?我办不到。   吕嘉纳 曼德先生,好歹别把我忘了,要是——   曼 德 (站起来)喔,当然不会忘,安格斯川姑娘。   吕嘉纳 因为,要是我——   曼 德 请你告诉阿尔文太太,说我要见她。   吕嘉纳 好,我马上就去。(从左边走出去)   曼 德 (来回走了几步,背着手在屋子后方玻璃窗口站着往外瞧。随后他又回到桌子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看看封面,吓了一跳,再看一些别的书的封面)哦!可了不得!     〔阿尔文太太从左边走进来。吕嘉纳跟在后面,可是马上就从右边第一道门走出去。   阿尔文太太 (伸出手来)曼德牧师,你好?   曼 德 阿尔文太太,你好?我答应来现在真来了。   阿尔文太太 你倒老是那么准时。   曼 德 这回我下乡可真不容易。我要参加那么些教区会和董事会——   阿尔文太太 这么说,你来得这么早就更得谢谢你了。咱们把事情赶完了再吃饭。你的行李呢?   曼 德 (赶紧回答)我的行李在旅馆里。今儿晚上我在旅馆住。   阿尔文太太 (忍着不笑出来)难道说现在还没法子劝你在我家里住一夜?   曼 德 不,不。多谢,多谢!我还像每回似的住旅馆好。那儿离码头近,上轮船最方便。   阿尔文太太 当然随你的便。可是我觉得实在没关系,现在咱们都老了——   曼 德 哈哈!你又说笑话。也难怪你今天兴致这么好,孤儿院明天要开幕,欧士华又是刚回家。   阿尔文太太 可不是吗?你说我心里多痛快!他有两年多没回家了。他说这回要陪着我过个冬。   曼 德 真的吗?这是他孝顺你,要不然他怎么肯扔下罗马和巴黎的繁华生活到乡下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是啊,可是他妈妈在乡下呀。真是个好孩子,他心眼儿里还有他妈妈!   曼 德 要是为了学艺术那种东西就把母子感情冷淡了,那可太不像话了。   阿尔文太太 你说得很对。可是我儿子没问题。我很想看看你是不是还认识他。他快下楼了。这会儿他在楼上沙发上躺着休息呢。请坐,亲爱的牧师。   曼 德 谢谢。你有工夫吗?   阿尔文太太 当然有。   曼 德 很好。那么让我拿几件东西给你看——(走到搁小提包的椅子边,从提包里拿出一包文件来,在阿尔文太太对面坐下,想在桌子上找块空地方搁文件)这是第一桩——(把话打住)阿尔文太太,你先告诉我,桌子上这些书是干什么的?   阿尔文太太 你问这些书?是我看的呀。   曼 德 你看这一类东西?   阿尔文太太 不错。   曼 德 你看了这种书心里是不是舒服点儿,快活点儿?   阿尔文太太 我看了这些书好像觉得自己心里多点儿把握。   曼 德 真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喔,我平日心里想的问题好像在书里都得到了答案,得到了证实。曼德牧师,最奇怪的是,这些书里说的都是平常人想得到、信得过的道理,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过平常人不是没把那些道理整理起来,就是不敢说出来。   曼 德 嗳呀,天啊!难道你真相信平常人——   阿尔文太太 我真相信。   曼 德 这儿的人总不会这样吧?像咱们这些人总不会这样吧?   阿尔文太太 为什么不?乡下城里都一样。   曼 德 我真想不到——   阿尔文太太 再说,你为什么讨厌这些书?   曼 德 讨厌?我有闲工夫看这些无聊东西吗?   阿尔文太太 其实你并不懂得你所讨厌的东西。   曼 德 我读过好些批评这些书的文章,所以我不赞成这些书。   阿尔文太太 不错,可是你自己的见解——   曼 德 阿尔文太太,在好些事情上头咱们必须倚仗别人的意见。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安排的,这么安排很恰当。要不然,咱们的社会还成什么样子?   阿尔文太太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   曼 德 我当然不否认这种书可能很吸引人。而且,我听说在外国——就是你让你儿子去待那么些年的地方——各种各样的思想讲得很热闹,你想知道点儿情况,我也不能埋怨你。可是——   阿尔文太太 可是什么?   曼 德 (声音低下来)可是嘴里不许说,阿尔文太太。一个人在自己家里想些什么,看些什么书,当然不必一五一十地去告诉别人。   阿尔文太太 当然不必。我的意见完全跟你一样。   曼 德 可是你得替这孤儿院想一想,在你决定创办孤儿院的时候——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你对宗教的看法跟现在很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喔,不错,这一点我承认。可是咱们刚才正要谈孤儿院——   曼 德 不错,咱们正要谈孤儿院的事。我只想嘱咐你一句话:你要小心,阿尔文太太!现在咱们谈正经事。(打开纸包,拿出几张文件来)你看见没有?   阿尔文太太 是不是文件?   曼 德 是。都在里头了——手续全都办齐了。老实告诉你,把这些东西按时弄到手可真不容易。我一步都不能放松。遇到产权问题,地方当局认真得要命。可是现在到底都办齐了。(翻看文件)你瞧!这是罗森伏庄园索尔卫那块地的过户契约——连地带新盖的教室、教员住宅、教堂、全部建筑都在里头了。这是孤儿院章程的批准书。你看一遍好不好?(念道)“阿尔文上尉孤儿院章程”。   阿尔文太太 (对文件瞧了好半天)喔,都办好了。   曼 德 我故意用“上尉”,没用“侍从官”。“上尉”不像“侍从官”那么招摇。   阿尔文太太 对,对,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   曼 德 这是银行存款簿,存款利息指定作为孤儿院的经常开支。   阿尔文太太 谢谢。可是别交给我,你拿着方便些。   曼 德 好吧。我想目前还是把款子存在银行里。利息确是不大,年息四分,提款六个月前通知。要是将来能做利息大点儿的押款——当然抵押品一定得来历分明,确实可靠——咱们再重新安排。   阿尔文太太 对,对,曼德牧师。这些事你最会安排。   曼 德 反正我随时留意就是了。可是还有一件事,我好几回想问你。   阿尔文太太 什么事?   曼 德 孤儿院的房子要不要保火险?   阿尔文太太 那还用说,当然要保险。   曼 德 啊,别忙,阿尔文太太。咱们再仔细想一想。   阿尔文太太 我家里什么东西都保了火险一房子、家具、牲口、粮食,什么都保了险。   曼 德 不用说,那是你私人的产业。当然我也是这么办的。可是孤儿院就完全不同了。孤儿院可以说是桩神圣的事业。   阿尔文太太 是啊,可是咱们不应该因此就不——   曼 德 就我自己说,我觉得保火险预防意外,并没什么不应该。   阿尔文太太 我的想法也一样。   曼 德 可是本地一般人的想法怎么样?这一点当然你比我更清楚。   阿尔文太太 唔——一般人的想法——   曼 德 会不会有一批——真正重要的人物——不赞成保火险?   阿尔文太太 什么叫“真正重要的人物”?   曼 德 我指的是那些有地位有势力的人,他们的意见咱们不能不理会。   阿尔文太太 本地有几个这样的人会反对,要是咱们——   曼 德 你看!这样的人城里也很多。拿我同事的教友们说吧,他们就会说咱们保火险就是不相信上帝。   阿尔文太太 可是在你这方面,我的好牧师,你心里至少该明白——   曼 德 当然,我知道——我知道。我问心无愧,决没问题。可是咱们还是难免让人家误会,人家的误会就许对孤儿院不利。   阿尔文太太 既然如此,那么——   曼 德 还有一层,我也不能不考虑我将来的处境可能发生困难——或者甚至于很苦恼。城里那些有势力的人非常注意咱们这孤儿院。不用说,这个孤儿院也应该照顾城里人,那些人希望能给他们大大减轻贫民救济税①。我一向是你的顾问,替你照管孤儿院的事,所以我怕心里怀恨的人将来会拿我开刀——   阿尔文太太 喔,你千万别担这风险。   曼 德 更不用说有些报纸杂志准会骂我喽。   阿尔文太太 好,好,我的好牧师,既然如此,咱们就把事情决定下来。   曼 德 那么你的意思是孤儿院不必保火险?   阿尔文太太 对,不必保火险。   曼 德 (靠在椅子里)可是万一出点儿乱子呢?事情可难说啊——到那时候你有没有力量弥补那笔损失?   阿尔文太太 没有。老实告诉你,我也决不想弥补。   曼 德 不过,我得告诉你,阿尔文太太,不保火险,咱们肩膀上的责任可不轻啊。   阿尔文太太 你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曼 德 没有。问题就在这儿。咱们简直没别的办法。咱们不应该让人家发生误会,也不该做得罪教友的事。   阿尔文太太 你是牧师,当然不应该那么办。   曼 德 并且我觉得咱们可以相信这么个慈善事业不会遭殃——上天一定会特别保佑它。   阿尔文太太 但愿如此,曼德牧师。 ——————   ① 一种征收来救济贫民的地方税。 ——————   曼 德 那么,咱们就碰碰运气吧?   阿尔文太太 好。   曼 德 很好。就这么决定了。(记下来)好——不保火险。   阿尔文太太 说起来真可笑,凑巧你今天提起这件事——   曼 德 我想问你这件事不是一天了。   阿尔文太太 ——因为昨天咱们工地上差点儿没着火。   曼 德 真的吗?   阿尔文太太 真的,幸亏没什么大关系。木工场里有一堆刨花让火引着了。   曼 德 是不是安格斯川做活的地方?   阿尔文太太 是。人家说他划了洋火老爱随地乱扔   曼 德 他心里事情太多——怪可怜的——他有那么些心事。谢天谢地,现在好了,听说他想规规矩矩过日子了。   阿尔文太太 真的吗?谁说的?   曼 德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手艺真不坏。   阿尔文太太 嗯,不喝酒的时候倒是不坏。   曼 德 嗳,那个害人的毛病!可是他说长了那只坏腿不能不喝点儿酒。他上次进城找我的时候,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很感动。他千恩万谢地感激我给他在这儿找活做,让他好跟吕嘉纳在一块儿。   阿尔文太太 他不常看见吕嘉纳。   曼 德 可是他说他跟她天天见面说话儿。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阿尔文太太 唔,也许是吧。   曼 德 他自己很明白迷魂阵包围他的时候必得有人好好儿管着他。他怪可怜地跑来找我,自己骂自己,承认自己的毛病,这是杰克·安格斯川最可爱的地方。他上回进城找我提起——阿尔文太太,要是他真用得着吕嘉纳回家的话——   阿尔文太太 (急忙站起来)吕嘉纳!   曼 德 ——你可别反对。   阿尔文太太 哼,我一定反对。再说,吕嘉纳将来在孤儿院有工作。   曼 德 可是你别忘了,他究竟是吕嘉纳的爸爸。   阿尔文太太 哼,我很清楚他一向怎么对待吕嘉纳。不行!我决不让她跟他走。   曼 德 (站起来)我的好太太,别生气。你错怪了安格斯川。你好像很担心——   阿尔文太太 (安静了些)那没关系。从前我照管吕嘉纳,以后我还得照管她。(听)嘘,曼德先生,别再说下去了。(面有喜色)你听!欧士华下楼来了。现在咱们只该想他的事。 〔欧士华·阿尔文身上穿一件薄外套,手里拿着帽子,嘴里叼着一只海泡石大烟斗,从左边门里走进来。   欧士华 (在门口站住)哦,对不起,我以为你在书房里。(走上前来)曼德牧师,你好。   曼 德 (瞪着眼瞧他)哦!真怪!   阿尔文太太 你看他怎么样,曼德先生?   曼 德 我——我——难道真是——   欧士华 不错,正是那浪子,曼德先生。   曼 德 亲爱的年轻朋友——   欧士华 迷路的绵羊回来了。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是在想你从前反对他学画画儿的事情。   曼 德 有些事乍一看似乎不妥当,可是后来——(抓住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欢迎你回家!亲爱的欧士华——现在我还能叫你欧士华吗?   欧士华 有什么别的可叫的?   曼 德 很好,谢谢你。我想说的是,亲爱的欧士华,你别以为我完全反对学艺术。我相信有好些人虽然学艺术,可是跟学别的东西一样,还能不损伤自己的内心。   欧士华 但愿如此。   阿尔文太太 (笑容满面)我知道有一个人外表和内心都没受损伤。你瞧瞧那个人,曼德先生。   欧士华 (心神不定,走来走去)是,是,亲爱的妈妈。咱们别再说了。   曼 德 没问题,谁都得承认。你已经渐渐地出名了。报纸上时常提起你,对你的批评很好。可是近来我好像不大看见你的名字了。   欧士华 (朝暖房走去)近来我不能多画画儿。   阿尔文太太 艺术家还不是跟别人一样,有时候也得休息休息。   曼 德 对,对。休息的时候可以养精蓄锐,准备更伟大的创作。   欧士华 对。妈妈,快开饭了吗?   阿尔文太太 再等不到半点钟。他胃口这么好,倒是要感谢上帝。   曼 德 并且还爱抽烟。   欧士华 我在楼上屋子里找着了爸爸这只烟斗——   曼 德 哦,怪不得!   阿尔文太太 怪不得什么?   曼 德 怪不得刚才欧士华走进门的时候嘴里叼着烟斗,样子活像他父亲。   欧士华 真的吗?   阿尔文太太 喔,没有的事!欧士华像我。   曼 德 话是不错,不过看他嘴边那股神气——那两片嘴唇——我就想起阿尔文先生来了——现在他抽烟的时候特别像父亲。   阿尔文太太 一点儿都不像。我倒觉得欧士华的嘴弯弯的有点像牧师。   曼 德 对,对,我有几个同事的嘴都是这样子。   阿尔文太太 可是,好孩子,你得把烟斗搁下。我这儿不许抽烟。   欧士华 (放下烟斗)好吧。我只是学抽着玩儿,因为我小时候抽过一回。   阿尔文太太 你?   欧士华 是,那时候我才一点儿大。我记得有天晚上走到楼上爸爸屋里去,正赶上他很高兴。   阿尔文太太 喔,那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会记得。   欧士华 我记得很清楚。他抱我坐在他腿上,叫我抽他的烟斗。他说,“抽吧!孩子,使劲儿抽!”于是我就使劲儿抽,抽得脸都发青了,脑袋上的汗珠子像黄豆那么大。爸爸就哈哈大笑——   曼 德 真是太怪了。   阿尔文太太 曼德先生,不是真事,是欧士华做的梦。   欧士华 不,妈妈,我不是做梦。你忘了吗?你进来把我抱到我自己屋子里,后来我就病了,我还看见你哭呢。爸爸是不是常爱这么开玩笑?   曼 德 他年轻时候兴致好——   欧士华 可是他还做了那么些事——又好又有用的事——虽然他死得那么早。   曼 德 不错,欧士华·阿尔文,你父亲是个精明强干、了不起的人,你有这么个父亲,一定可以鼓励你上进   欧士华 不错,应该这样。   曼 德 你能回家参加你父亲的纪念会,是你的孝心。   欧士华 纪念我爸爸,我不能不回来。   阿尔文太太 并且他还要在家里陪我住那么些日子!这件事我最高兴。   曼 德 我听说你要在家里过冬。   欧士华 我要长期待下去,曼德先生。喔,在家里待着真好!   阿尔文太太 (面有喜色)可不是吗,好儿子!   曼 德 (同情地望着欧士华)我的好欧士华,你很早就出门上外头去了。   欧士华 是啊。有时候我也想那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阿尔文太太 喔,一点儿都不早。身体健康的孩子出去得早更好。他要是没有姐妹兄弟,更不应该在家里老挨着爸爸妈妈,把脾气惯坏了。   曼 德 嗯,这还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阿尔文太太。一个小孩子的正常住处应该是他自己的家。   欧士华 这一点我的意思跟你完全一样,曼德牧师。   曼 德 就拿你自己的儿子说吧——咱们不妨当着他的面说——结果对他怎么样?他今年二十六七岁了,还不知道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是什么样子。   欧士华 对不起,牧师,这话你可完全说错了。   曼 德 是吗?我还以为你差不多老在艺术家的圈子里过日子呢。   欧士华 一点儿都不错,我是这样。   曼 德 主要是跟青年艺术家待在一块儿,是不是?   欧士华 是,一点儿都不错。   曼 德 可是我一向总以为那些年轻人难得有力量成家立业,养活老婆孩子。   欧士华 是,好些人没钱结婚。   曼 德 是啊,我说的正是这意思。   欧士华 可是他们还是可以有个家,事实上好些人确是有家,并且还是个规规矩矩、舒舒服服的家。     〔阿尔文太太用心细听儿子的话,点头赞成,可是没说什么。   曼 德 喔,我不是说单身汉住的地方。我说的“家”是一个家庭住的地方——一个男人带着他的老婆孩子过日子的地方。   欧士华 是啊,或者是带着他的孩子和孩子的妈妈过日子的地方。   曼 德 (吃惊,捏紧双手)你说什么?   欧士华 怎么样?   曼 德 跟他孩子的妈妈?   欧士华 是啊,难道你要他把孩子的妈妈撵出去吗?   曼 德 闹了半天你说的是不合法的结合!那叫作不正常的婚姻!   欧士华 我看不出那些人过的日子有什么特别不正常的地方。   曼 德 要体面的青年男女难道好意思公开过那种日子?   欧士华 他们有什么别的办法?一个是年轻的穷艺术家——一个是苦命的女孩子——结婚的费用大得很。你说,叫他们怎么办?   曼 德 叫他们怎么办?阿尔文先生,让我告诉你他们应该怎么办。他们一起头就应该管住自己。这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欧士华 正在恋爱的热情青年男女可不容易接受你这条道理。   阿尔文太太 实在不容易接受!   曼 德 (接着说下去)政府当局怎么不干涉!让他们公然干这种事!(向阿尔文太太)现在你看,当初我为你儿子担心难道是多事?有些地方不道德的行为非常流行,并且还有人支持——   欧士华 曼德牧师,我告诉你,每星期日我差不多总到一两个这种不正常的人家去做客——   曼 德 偏偏还在星期日!   欧士华 星期日难道不是应该休息玩儿的日子?在这种人家我从来没听见过一句难听的话,更没看见过一件可以叫作不道德的事情。从来没有。你知道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艺术界有不道德的事情?   曼 德 喔,我怎么知道!   欧士华 好,让我吿诉你。我看见不道德的事情是在你们的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私自上巴黎开眼界、光顾艺术圈子的时候。他们是行家。我们连梦都没做过的地方和事情,他们都能告诉我们。   曼 德 什么!你是不是说规矩人一到外头就会——   欧士华 这些规矩人回到家里的时候,你没听见过他们批评外头风俗怎么坏、道德怎么堕落吗?   曼 德 是,是,我当然听见过,不过——   阿尔文太太 我也听见过。   欧士华 你可以信他们的话。他们有些人是这里头的老行家。(双手抱头)喔!想不到外头那种伟大、自由、光辉的生活让人家糟蹋到这步田地!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别生气。生气对你没好处。   欧士华 是,妈妈,你说得很对。我知道生气对我没好处。你看,我疲乏得要命。我想出去活动活动再吃饭。曼德牧师,对不起,我知道你决不会同意我的看法,可是我不能不说老实话。(从右首第二道门里出去)   阿尔文太太 可怜的孩子!   曼 德 你说得不错。这就是他的下场!     〔阿尔文太太瞧着他,一言不发。   曼 德 (走来走去)他说自己是个浪子。唉!唉!     〔阿尔文太太还是瞧着他。   曼 德 你的意见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我觉得欧士华的话句句都正确。   曼 德 正确?正确?这种意见还算得上正确?   阿尔文太太 曼德牧师,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心里也有他那种想法。只是我从来不敢说出来。好!现在有我儿子替我发言了。   曼 德 阿尔文太太,你真可怜。可是现在我要正正经经跟你说几句话。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替你办事的经理,不是你的顾问,也不是你和你丈夫的老朋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牧师,就像当年有一次在你走岔道的紧要关头他站在你面前一样。   阿尔文太太 请问牧师要跟我说什么话?   曼 德 首先我要用过去的事情来提醒你一下。现在这时候非常合适。明天是你丈夫去世的十周年。明天他的纪念碑就要揭幕了。明天我要在全体到会的人面前发言。可是今天我要跟你单独先说几句话。   阿尔文太太 很好,曼德牧师。有话请说!   曼 德 你还记得不记得,在你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候,有一次你走到了悬崖峭壁的边沿?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扔下了你的家庭,从你丈夫那儿逃走了?阿尔文太太,你还记得不记得,你逃走了,并且不管你丈夫怎么央告,你还是坚决不回去?   阿尔文太太 你难道忘了我结婚第一年日子多痛苦?   曼 德 想在这个世界上求幸福就是反叛精神的表现。咱们有什么权利享受幸福?咱们只能尽自己的义务,阿尔文太太!那时你的义务就是靠紧你自己选定的并且上帝叫你贴紧的那个男人。   阿尔文太太 那时我丈夫过的什么日子,他怎么荒唐,怎么胡闹,你不是不知道。   曼 德 外头对他的传说我都知道,要是传说靠得住的话,你丈夫年轻时那些行为我最不赞成。可是做老婆的不是她丈夫的裁判人。你的义务是低声下气地忍受上帝在你身上安排的苦难。可是你偏不那么做,不肯忍受苦难,你扔下你应该扶持的堕落男人,损伤你自己的名誉,并且还差点儿损伤了别人的名誉。   阿尔文太太 别人的名誉?你大概是说某一个人的名誉吧。   曼 德 你最鲁莽的一件事是跑来找我。   阿尔文太太 找我们的牧师算鲁莽?找我们的知己朋友算鲁莽?   曼 德 正因为是朋友,你更不该找我。你应该感谢上帝,亏得那时候我主意拿得稳,劝你丢掉了原来的荒唐计划,并且上帝保佑我,使我终于把你重新带上正路去尽义务,去找你自己的丈夫。   阿尔文太太 不错,曼德牧师,这是你的成绩。   曼 德 我不过是替上帝办事的仆人。难道我当初劝你回去尽义务,服从命令,后来没证明是为你的幸福打算吗?难道我的预料后来没实现吗?难道你丈夫后来没认识错误、改邪归正吗?难道他从此以后没一直跟你和和气气、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吗?难道他没捐款施舍,做地方上的恩人吗?难道他没把你抬得像他自己那么高,指导你帮他处理事务吗?并且你还是个头等的好帮手!阿尔文太太,我不应该埋没你这点功劳。可是现在我要谈你一生的第二个大错误了。   阿尔文太太 你指什么说?   曼 德 正像你第一次抛弃了做老婆的义务,后来你又抛弃了做母亲的义务。   阿尔文太太 啊——   曼 德 你一生吃了固执任性的大亏。你脑子里老是有不服从、不守法的念头。你从来不肯忍受束缚。凡是你应该负担的义务你都肆无忌惮地推开,好像是一副你可以随意推开的担子。你不高兴做老婆,就马上丢下你丈夫。你嫌做母亲太麻烦,就把孩子送到生人手里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不错,我是这么做的。   曼 德 所以你儿子就跟你疏远了。   阿尔文太太 不!不!他没跟我疏远!   曼 德 他跟你疏远了,一定疏远了。现在你儿子回来了,他的思想怎么样?你仔细想一想,阿尔文太太。从前你很对不起你丈夫,这件事你自己也承认,所以你才给他办这所孤儿院。现在你也应该承认怎么对不起你儿子——现在也许还来得及把他引到正路上。你自己赶紧回头,挽救在他身上还来得及挽救的东西。因为(举起食指)阿尔文太太,你确实是个罪孽深重的母亲!我不能不对你说这句话,这是我的义务。     〔静默。   阿尔文太太 (话说得很慢,自己管着自己)曼德牧师,现在你的话都说完了,明天你要在大会发言纪念我丈夫。我明天不发言。可是现在我要老老实实跟你说几句话,就像刚才你跟我说话那样。   曼 德 不用说,你一定想找理由替自己辩护——   阿尔文太太 不是。我只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曼 德 什么故事?   阿尔文太太 刚才你说的关于我和我丈夫的事情,关于你把我劝回去尽义务之后——这是借用你的话——我们的生活情况,这一切你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不是亲眼看见的。从前你是我们的知己朋友,可是从那时候起你的脚就再没沾过我们家的地。   曼 德 你和你丈夫后来不是就搬出城了吗?   阿尔文太太 是的。我丈夫在世的时候你也没再来看过我们。后来你担任了孤儿院的事才不能不找我。   曼 德 (声调低柔吞吐)海伦①——要是你说这话埋怨我,我只 ——————   ① 阿尔文太太的小名。 —————— 能请你想一想——   阿尔文太太 不错,想一想你的职位;再想一想我是个从丈夫家里私奔出来的女人。像我这种不要脸的女人,人家当然越躲得远越好。   曼 德 亲爱的——阿尔文太太,你这话说得太过火了——   阿尔文太太 好吧,就算我过火。我主要的意思是,你对于我婚后生活的批评,除了一般的传说没有别的根据。   曼 德 这一点我承认。底下你还想说什么?   阿尔文太太 好,曼德牧师,让我把真情实话告诉你。我曾经赌过咒,迟早有一天要把真情实话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   曼 德 真情是什么?   阿尔文太太 真情是这样,我丈夫死的时候还像他活着时候那么荒淫无度。   曼 德 (用手摸索,想找一张椅子)你说什么?   阿尔文太太 结婚十九年之后,他还像你给我们证婚时那么荒淫无度——至少他心里还是那么想。   曼 德 少年放荡——不守规矩——哪怕有点过火,能说是荒淫无度吗?   阿尔文太太 这句话是给他看病的医生说的。   曼 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你也不必明白。   曼 德 我听了你的话脑袋发晕。这么说,你这些年的日子——表面上像夫妻在一块儿过活——其实是一片别人不知道的苦海!   阿尔文太太 正是如此。现在你算明白了。   曼 德 这事——这事我真想不到。我没法子了解!我没法子体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瞒得过人?   阿尔文太太 正是为了要瞒人,我才一天一天地不断挣扎。欧士华生下来之后,我觉得我丈夫的情形似乎好了一点儿。可是好了没几天。后来我得加倍使劲地挣扎,好像在拼命,为的是不让人知道我孩子的父亲是怎么一等人。你是知道的,阿尔文最有本事叫人喜欢他。人家好像只相信他是个好人,不信他有别的事。有些人的生活方式不妨碍他们的名誉,阿尔文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是到最后,曼德先生——我得把故事全部告诉你——发生了一桩最丑的事情。   曼 德 比你告诉我的那些事还丑?   阿尔文太太 虽然他在外头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儿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一直耐着性子不做声。可是后来他索性把丑事闹到自己家里来了——   曼 德 在家里!不会吧!   阿尔文太太 正是在我们自己家里。就在那儿,(用手指着右首第一道门)我头一回知道是在饭厅里。那时候恰好我在饭厅里有点事,门开着一点儿。我听见我们的那个女用人从花园里走进来,拿着水壶浇花。   曼 德 后来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过了不多会儿我听见阿尔文也从花园里进来了。我听见他跟女用人低低地说了两句话。后来我就听见(一声冷笑)——喔!现在那声音还在我耳朵里,叫人好气又好笑——我听见我自己的女用人低低地说,“撒手,阿尔文先生!别这么着!”   曼 德 他怎么那么轻狂!可是我想不会有别的事,阿尔文太太,一定不会有。   阿尔文太太 不久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阿尔文把那女孩子弄上了手,上手之后就有了下文,曼德先生。   曼 德 (好像吓呆了似的)这些事都出在这所房子里!出在这所房子里!   阿尔文太太 在这所房子里我吃过不少的苦。为了傍晚和夜里不让他出门,我只好耐着性子陪他在屋里偷偷地喝酒胡闹,做他的酒伴儿。我不能不一个人陪着他,跟他碰杯喝酒,听他说一大堆不堪入耳的无聊话。最后我得用尽力气,把他硬拉上床睡觉——   曼 德 (心里不忍)这些事你都能忍受!   阿尔文太太 我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能不忍受。可是后来事情闹得太不像话了,连我自己的女用人都——我就自己发狠赌咒说:我决不能容许他再闹下去!因此我把权柄一把抓过来——无论是他的事或是别的事都归我掌管。你知道,我手里有了对付他的武器,他就不敢不听话了。就在那时候我把欧士华打发出门了。那时候欧士华还不到七岁,像普通小孩子一样已经开始懂事,懂得问话了。那种情形我不能忍受。我觉得要是那孩子呼吸这个家庭的肮脏空气一定会中毒。因此我就把他打发出门了。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父亲在世的时候我老不让孩子回家来。谁也不知道为了这件事我心里多痛苦。   曼 德 你的那种日子实在不好过。   阿尔文太太 要不是我有事情做,那种日子我也没法儿过。不是我自己夸口,这些年我确实做了不少事。我添置了产业,做了些改革工作,采用了节省人力的新设备,为了这些事人家都满口称赞阿尔文,都说这一切是他做出来的成绩。其实呢,他成天躺在沙发上看一本旧缙绅录,你说他会有精神干那些事?没有的事。我索性都告诉你吧。在他脑子清醒的时候,是我逼着他做人,硬给他撑面子;在他老毛病发作,或是长吁短叹发牢骚骂人的时候,是我挑着那副千斤担子,一个人受罪。   曼 德 你给他造纪念碑的就是这么个人?   阿尔文太太 你看良心不安逸多么可怕。   曼 德 良心不安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我一直担心,怕事情瞒不住,早晚会让人知道。所以我就创办这所孤儿院,平平外头的谣言,解解别人的疑心。   曼 德 你的目的可真是达到了,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另外,我还有个理由。我打定主意不让我自己的孩子欧士华承继他父亲一丝一毫的产业。   曼 德 这么说,你是用阿尔文先生的产业——   阿尔文太太 一点儿都不错。这些年我花在孤儿院上头的款子——我仔仔细细核算过——恰好抵过阿尔文原有产业的价值,就是为了那份产业,当年人家都把阿尔文中尉①当作一块肥肉。   曼 德 我不明白——   阿尔文太太 那份产业就是我当初的卖身钱。我不愿意把我的卖身钱留给欧士华。我打定主意,欧士华的钱都得由我给他。     〔欧士华·阿尔文从右首第二道门里进来。他已经摘了帽子,脱了外套,把帽子和外套搁在门厅里。   阿尔文太太 (迎上去〉你已经回来了?我的宝贝儿子!   欧士华 是的。老是下不完的雨,在外头有什么可干的?听说饭已经预备好了。好极了!   吕嘉纳 (手里拿着个小包裹,从饭厅里进来)阿尔文太太,有人给您送来一包东西。(把包裹递给她)   阿尔文太太 (看了曼德一眼)大概是明天孤儿院开幕唱的歌词。   曼 德 嗯——   吕嘉纳 饭开好了。   阿尔文太太 好。我们马上就来。我先把——(动手解包裹)   吕嘉纳 (问欧士华)阿尔文先生喝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   欧士华 两样都要,安格斯川姑娘。 ——————   ① 那时他还是中尉。 ——————   吕嘉纳 好。①很好,阿尔文先生。(走进饭厅)   欧士华 我帮你开酒瓶。(跟着她走进饭厅,饭厅门半敞着)   阿尔文太太 (已经把包裹解开)果然是。这就是开幕典礼唱的歌。   曼 德 (合着双手)明天叫我在大会上怎么说话呢!   阿尔文太太 喔,你好歹总会对付过去的。   曼 德 (低声,为的是不让饭厅里的人听见)不错,咱们千万别让人家起疑心。   阿尔文太太 (低声,可是口气很坚决)是的。从此以后这出演了多少年的丑戏就可以结束了。从后天起,我过日子就只当没我丈夫这个人,只当他从来没在这所房子里住过。从今以后,除了我的孩子和他的母亲家里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饭厅里传来一把椅子倒下来的声音,同时听见吕嘉纳低声用力说:“欧士华!别闹!你疯了?快撒手!”   阿尔文太太 (吓得跳起来)啊——     〔她紧张地用眼睛瞪着那扇半开的门。欧士华在饭厅里咳着,笑着,嘴里还哼着调子。接着听见酒瓶拔塞子的声音。   曼 德 (慌张起来)怎么回事,阿尔文太太?什么事?   阿尔文太太 (哑着嗓子)鬼!鬼!暖房里的两个鬼又出现了!   曼 德 会有这种事?吕嘉纳——?难道她——?   阿尔文太太 是。快来。别做声——     〔她抓着曼德牧师的胳臂,摇摇晃晃地朝着饭厅走过去。 ——————   ① 原文为法文。 第二幕        〔还是那间屋子。外头的景致依然笼罩在浓雾里。曼德和阿尔文太太从饭厅里进来。      阿尔文太太 (还在门口)请便,曼德先生。(转过身去朝着饭厅)欧士华,你也进来,好不好?   欧士华 (在饭厅里)不,对不起。我想出去会儿。   阿尔文太太 好,去吧。天气似乎好点儿了。(关上饭厅门,走到门厅口,叫道)吕嘉纳!   吕嘉纳 (在外头)太太,什么事?   阿尔文太太 快去洗衣服,把那些花圈儿也拾掇拾掇。   吕嘉纳 是,太太。     〔阿尔文太太等吕嘉纳确实走了才把门关上。   曼 德 他大概听不见咱们说话吧?   阿尔文太太 关了门听不见。再说,他就要出去。   曼 德 我心里还是那么乱。我不知道刚才那顿饭是怎么咽下去的。   阿尔文太太 (走来走去,竭力压住心里的烦躁)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吃的。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   曼 德 是啊,该怎么办?我简直想不出主意。这种事我一点儿经验都没有。   阿尔文太太 我相信眼前还没出乱子。   曼 德 乱子可千万出不得!不过这已经不像话了。   阿尔文太太 你放心,这是欧士华一时糊涂,开个小玩笑。   曼 德 是啊,我刚说过,这种事情我外行。不过我想应该——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非走不可——并且还得马上就走。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曼 德 当然,她非走不可。   阿尔文太太 可是叫她上什么地方去呢?咱们不应该——   曼 德 上什么地方去?当然回家找她父亲。   阿尔文太太 你说找谁?   曼 德 找她的——唉,安格斯川不是她的——?喔,天呀,难道真会有这种事?我想一定是你弄错了。   阿尔文太太 可惜我一点儿都没弄错。乔安娜①在我面前全都承认了,阿尔文也没法儿抵赖。所以那时候我没办法,只好把事情瞒起来。   曼 德 是啊,你也只好那么办。   阿尔文太太 当时我们马上就把乔安娜打发走,还给了她一笔钱堵住她的嘴。她到了城里就自己想办法。她又去找她的老相好安格斯川,不用说她一定先对他露口风,说自己手里有多少钱,还对他撒了个谎,说什么那年夏天有个坐游艇的外国人上这儿来。后来她跟安格斯川就急急忙忙结了婚。唉,那件事还是你自己给他们办的呢。   曼 德 可是我不明白怎么——我清清楚楚记得安格斯川来找我商量结婚的事情。他后悔的了不得,埋怨自己不该跟未婚妻干那种丑事情。   阿尔文太太 他当然只好把罪名担当在自己身上。   曼 德 可是他那么不老实!并且还在我面前撒谎!我真想不到杰克·安格斯川会干这种事。我一定得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我 ——————   ① 吕嘉纳的母亲的名字。 —————— 一定不饶他。这种婚姻多么不道德!为了几个钱——!你们给了那女孩子多少钱?   阿尔文太太 三百块钱。   曼 德 想想!为了三百块钱那么个小数目就愿意跟一个堕落的女人结婚!   阿尔文太太 那么你说我呢?我也让自己跟一个堕落的男人结了婚。   曼 德 喔,岂有此理!你这是什么话!一个堕落的男人!   阿尔文太太 你以为跟我结婚时的阿尔文比跟安格斯川结婚时的乔安娜清白干净点儿吗?   曼 德 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其实并没什么不一样——区别只是在身价数目上:一个是三百块钱的小数目,一个是一整份大家当。   曼 德 你怎么能把两件绝不相同的事情相提并论呢?我想那时候你自己心里一定盘算过,也跟自己家里人商量过。   阿尔文太太 (眼睛不瞧他)你该知道你说的我那颗心当时在什么地方。   曼 德 (冷淡地)要是那时我知道你的心事,我就不会天天到你丈夫家里来了。   阿尔文太太 反正我自己并没考虑过这问题,这是实话。   曼 德 那么,你一定跟你最亲近的人——跟你母亲,跟你两个姑姑——商量过,这是你的义务。   阿尔文太太 不错,这件事是她们三个人替我决定的。现在回想起来真奇怪,她们怎么看得那么准,说我要是拒绝那么一门好亲事,那简直是糊涂透了顶。要是我母亲今天还活着,我真要让她看看这门亲事的好下场!   曼 德 有这个下场,谁也不负责任。你的婚姻完全没违背法律、没违背秩序,这一点至少没问题。   阿尔文太太 (在窗口)喔!老是法律和秩序!我时常想这世界上作怪害人的东西就是法律和秩序。   曼 德 你说这话是罪过。.   阿尔文太太 也许是吧。可是我一定要撇开这一套拘束人欺骗人的坏东西。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要争取自由。   曼 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轻轻敲着破璃窗)我不应该隐瞒阿尔文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可是那时我不敢告诉人——一半也是为自己。那时我是个胆怯的人。   曼 德 胆怯的人?   阿尔文太太 当时我担心,要是别人知道了那件事,他们会说,“可怜的男人!他老婆从他那儿逃走了,难怪他胡作非为。”   曼 德 这两句话倒不是完全没道理。   阿尔文太太 (眼睛盯着他)要是我有胆量的话,我应该老实告诉欧士华,“听我告诉你,我的孩子,你父亲是个荒唐鬼——”   曼 德 岂有此理——   阿尔文太太 我还应该把我刚才告诉你的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曼 德 你的话把我吓坏了,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是,我知道。我很明白。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离开窗子)我胆子太小。   曼 德 你尽了义务能说是胆小吗?难道你忘了做儿子的应该敬爱父母吗?   阿尔文太太 咱们别说这种空泛话。咱们要问:欧士华应该不应该敬爱阿尔文爵爷?   曼 德 难道你做母亲的就忍心破坏你儿子的理想吗?   阿尔文太太 顾了理想,真理怎么办?   曼 德 顾了真理,理想怎么办?   阿尔文太太 喔,理想!理想!当初我要是不这么胆怯就好了!   曼 德 别瞧不起理想,阿尔文太太。理想会报仇。就拿欧士华说吧,可惜他没有很多的理想,可是我觉得在他脑子里他父亲却是个理想。   阿尔文太太 你这话不错。   曼 德 他所以会把父亲当作个理想,是你自己多少年来给他写信培养出来的。   阿尔文太太 不错,我受了义务的压迫,再加上对别人的顾虑,就只好一年一年地对我儿子撒谎。唉,我胆子真小——我一直是个胆小的人!   曼 德 阿尔文太太,你在你儿子心里已经培养了一个幸福的幻想,你不应该看轻它。   阿尔文太太 哼!谁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呢?不过,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跟吕嘉纳胡闹。我不能让他害那女孩子一辈子。   曼 德 对。真要那样,可就太造孽了!   阿尔文太太 要是我知道他真爱她,跟她结婚他能有幸福,那么——   曼 德 怎么?你打算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可是不行,可惜吕嘉纳不合适。   曼 德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要是我不这么胆小,不这么不中用,我会对我儿子说:“跟她结婚,要不然,就另想你愿意的办法——只是别做鬼鬼祟祟的事情。”①   曼 德 岂有此理!让他们结婚!没听见过这种荒唐事情!   阿尔文太太 什么叫“没听见过”?说老实话,曼德牧师,你以为咱 ——————   ① 此刻阿尔文太太由于特殊情况逼迫,居然同意欧士华不知底细地同他的异母妹妹吕嘉纳结婚。 —————— 们这儿许多夫妻的血统关系不是这么近吗?   曼 德 我一点儿都不懂你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其实你懂得。   曼 德 你大概是在想,可能——喔,不错,有些人的家庭生活不太清白,不过像你说的这种事可不一定有,至少不能说准有。再说,你是做母亲的,怎么能让你儿子——   阿尔文太太 我不许他干这种事。我不愿意有这种事。我说的就是这个。   曼 德 你不许他干这种事,因为,像你自己说的,你是个“胆小”的人。可是如果你不是个“胆小”的人,那么难道——天呀!这种结合实在太荒唐!   阿尔文太太 据说咱们的老祖宗就是这么结合的。当初是谁把这世界这么安排下来的,曼德牧师?   曼 德 我不能跟你讨论这一类问题,阿尔文太太,你的心情很不正常。可是你竟把良心的顾虑当作“胆小”——   阿尔文太太 让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你。因为有一大群鬼把我死缠着,所以我的胆子就给吓小了。   曼 德 你说什么东西死缠着你?   阿尔文太太 一大群鬼!我听见吕嘉纳和欧士华在饭厅里说话的时候,我眼前好像就有一群鬼。我几乎觉得咱们都是鬼,曼德牧师。不但咱们从祖宗手里承受下来的东西在咱们身上又出现,并且各式各样陈旧腐朽的思想和信仰也在咱们心里作怪。那些老东西早已经失去了力量,可是还是死缠着咱们不放手。我只要拿起一张报纸,就好像看见字的夹缝儿里有鬼乱爬。世界上一定到处都是鬼,像河里的沙粒儿那么多。咱们都怕看见光明。   曼 德 嘿嘿!这都是你看坏书的结果。那些书可真把你害苦了!哼,那些讲革命、讲自由、坏心术的书!   阿尔文太太 我的好牧师,你的话说错了。当初使我动脑子思想的人正是你自己。这件事我非常感激你。   曼 德 感激我!   阿尔文太太 是的,在你逼着我服从义务遵守本分的时候,在你把我深恶痛绝的事情说成正确、合理的事情的时候,我才动脑子思想。那时候我就开始检査你讲的那些大道理。我本来只想解开一个疙瘩,谁知道一个疙瘩解开了,整块的东西就全都松开了。我这才明白这套东西是机器缝的。   曼 德 (低声,伤心)这就是我一生最艰苦的一场斗争的结果?   阿尔文太太 不如说那是你一生最大的失败。   曼 德 海伦,那是我最大的胜利——我在我自己身上的胜利。   阿尔文太太 那是对于咱们俩的一桩罪恶。   曼 德 那时候你走错了道儿,跑来找我,对我说:“我来了!把我收留下吧!”我吩咐你:“女人,快回到自己丈夫那儿去!”难道这是罪恶吗?   阿尔文太太 我觉得是罪恶。   曼 德 咱们俩彼此不了解。   阿尔文太太 至少现在不了解。   曼 德 就是在最见不得人的心窝儿里,我也从来没不把你当别人的老婆看待。   阿尔文太太 哦,真的吗?   曼 德 海伦!   阿尔文太太 一个人很容易忘记自己过去的情形。   曼 德 我没忘记。我现在还是跟从前一样。   阿尔文太太 (换话题)好,好,好,别再谈过去的事了。现在你一天到晚忙的是教区会和董事会的事情,我忙的是跟鬼打架,跟心里的鬼和外头的鬼打架。   曼 德 外头的鬼我可以帮你打。我今天听你说了这些可怕的事情,良心不容我让那没人保护的女孩子在你家里住下去。   阿尔文太太 你看最好的办法是不是给她找个安身地方?——我意思是说,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曼 德 没问题。从各方面说,这个办法对她都合适。吕嘉纳的年纪已经——这些事我当然太外行,不过——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成熟得很早。   曼 德 不错,我也这么想。我记得给她安排受坚信礼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好了。可是这会儿她应该先回家——让她父亲照管她——喔,安格斯川当然不是她的——唉,真荒唐,他不把实话告诉我!     〔有人敲外厅门。   阿尔文太太 是谁?进来!     〔安格斯川穿得很齐整,站在门口。   安格斯川 对不起——   曼 德 嘿嘿!哼——   阿尔文太太 哦,原来是你,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用人都不在,我就大胆自己敲门了。   阿尔文太太 好,没关系。进来。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安格斯川 (走进来)不是,谢谢您,太太。我想跟曼德牧师说一两句话。   曼 德 (在屋里走来走去)哼,你!你想跟我说话,是不是?   安格斯川 是的,我很想——   曼 德 (在他面前站住)你有什么事?   安格斯川 喔,不是什么别的事,曼德牧师。我们工程做完了,工钱也算清了——阿尔文太太,我得特别谢谢您。现在什么事都结束了,我想我们这些一向在一块儿规规矩矩做活的伙伴儿——我想今儿晚上我们是不是应该开个小小的祷告会。   曼 德 祷告会?在孤儿院开祷告会?   安格斯川 喔,要是您老人家觉得不合适的话——   曼 德 唔,合适。不过——嗯——   安格斯川 每天晚上我自己也总爱做点儿祷告——   阿尔文太太 是吗?   安格斯川 是,说不上什么,无非做点儿小功德。可惜我是个平常人,没什么德行,上帝可怜我!——所以我想趁着曼德牧师老人家在这儿,也许——   曼 德 你听我说,安格斯川。我先得问你一句话。你的心情是不是可以开会做祷告?你的良心干净不干净?好受不好受?   安格斯川 喔,上帝饶恕我这有罪孽的人!曼德牧师,我的良心值不得您提。   曼 德 可是咱们必须谈的正是这问题。刚才我问的话你怎么回答我?   安格斯川 我的良心?喔,有时候我的良心很不好受。   曼 德 哦,你自己承认了。既然这样,你肯不肯一点儿都不撒谎,把吕嘉纳的实在情形老老实实告诉我?   阿尔文太太 (急忙拦阻)曼德先生!   曼 德 (叫她别慌)让我来——   安格斯川 您问吕嘉纳的事?嗳呀,可把我吓坏了!(瞧着阿尔文太太)她没闹什么乱子吧?   曼 德 但愿没有。我要问你,你跟吕嘉纳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算是她父亲,是不是?   安格斯川 (慌张)嗯——嗯——我跟可怜的乔安娜的事儿,您老人家都知道。   曼 德 快说老实话,别再吞吞吐吐的!你老婆辞工回去之前在阿尔文太太面前把实话全说出来了。   安格斯川 什么!她真说了吗?   曼 德 你看,现在你不能撒谎了,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那时候她还赌过咒,拿着《圣经》赌过咒——   曼 德 她拿着圣经赌过咒?   安格斯川 唔,没有,她只是赌咒,可是很认真。   曼 德 这些年你一直把实话瞒着我?瞒着我这么个完全信任你的人?   安格斯川 这我没法子抵赖。   曼 德 你凭什么欺骗我,安格斯川?难道我没用话没用行动随时随地尽力帮助过你?你说?   安格斯川 有好几件事要不是您老人家帮忙,我就走投无路了。   曼 德 所以你就这么报答我!你害我在教会登记簿上填写假材料,并且这些年你还把应该告诉我并且凭良心应该说的实话瞒着我不说。你的行为绝不能宽恕,安格斯川,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安格斯川 (叹口气)是了!恐怕也没办法了。   曼 德 你还能给自己的行为辩护吗?   安格斯川 难道您要我把丑事告诉别人,让那苦命的女孩子多出点儿丑吗?您老人家想想,要是您自己干了乔安娜的事儿,过她那种日子——   曼 德 我!   安格斯川 对不起,我不是说您跟她完全一样。我的意思是,比方说,要是您老人家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曼德先生,咱们男人不应该把个苦命的女人责备得太狠。   曼 德 我责备的不是她。我责备的是你。   安格斯川 我能不能大胆问您老人家一句话?   曼 德 你问吧。   安格斯川 一个人应该不应该帮助堕落的人?   曼 德 当然应该。   安格斯川 一个人起誓说的话能不能不算数?   曼 德 当然不能,那还用说。可是——   安格斯川 乔安娜跟那英国人闹了乱子之后——有人说是美国人,也有人说是俄国人,他们说法不一样——她就进城来了。可怜的女人,从前我碰过她一两回钉子,那时候她眼睛里只看得上漂亮男人,我偏偏长着这条倒霉腿。您老人家该记得有一回我闯进一家跳舞厅,看见一群水手正在喝酒瞎胡闹,我上去想劝他们改邪归正——   阿尔文太太 (在窗口咳嗽)嗯哼!   曼 德 我知道,安格斯川,那群畜生把你从楼上推下来了。这件事你从前已经跟我说过。你腿上的毛病就是你的成绩。   安格斯川 我倒不想居功,牧师先生。我想告诉您的只是,乔安娜来找我的时候,一五一十的跟我说了实话,她一边哭一边咬牙,不瞒您老人家说,那时候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真难受。   曼 德 真的吗,安格斯川?后来怎么样?   安格斯川 后来我就跟她说那美国佬是个到处为家的家伙。你呢,乔安娜,你做了天大的错事,你是个堕落的女人。可是,眼前有我杰克·安格斯川,他很靠得住,两条腿长得结结实实的——”对不起,您老人家,我这句话只是打个比方。   曼 德 我很明白你的意思。快往下说。   安格斯川 我就这么救了她,跟她结了婚,为的是不让人家知道从前她跟外国人有过事。   曼 德 这些事你做得都很对。我只是不赞成你收下那笔钱——   安格斯川 钱?我?一个钱都没拿!   曼 德 (转过去问阿尔文太太)可是——   安格斯川 哦,别忙!我想起来了。乔安娜手里是有几个钱。可是我没要。我说:“呸,我才不希罕这昧心钱呢。这是造孳得来的。这些臭金子——或是钞票,不管它是什么——应该当面摔还那个美国人。”可是他漂洋过海,走得没影儿了。   曼 德 他真走了吗,我的好朋友?   安格斯川 真走了。所以乔安娜和我说好了把那笔钱留给孩子作教育费。后来那笔钱就是这么花的,我有细账,一个钱都不含糊。   曼 德 照你这么说,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安格斯川 这是实在情形。我敢说我这做爸爸的从来没亏待过吕嘉纳——只要我力量办得到,可惜我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   曼 德 好,好,我的朋友——   安格斯川 可是我还敢说我到底把孩子带大了,我跟苦命的乔安娜和和气气过日子,像圣经上说的那样管着家务事。可是我从来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夸自己,说像我这么个人居然也会做桩好事情。不,我不这么办。要是杰克·安格斯川做过一件好事情,他自己决不提。不过就是好事情不常有。每次我找您老人家,总有好些麻烦事、好些倒霉事跟您谈。因为我刚说过,现在再说一遍,一个人的良心有时候不那么太好受。   曼 德 把手递过来,杰克·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喔,使不得!您老人家——   曼 德 胡说。(抓紧他的手)这才对了!   安格斯川 要是您老人家肯原谅我——   曼 德 原谅你?恰好相反,我倒应该请你原谅我——   安格斯川 喔,这可使不得!   曼 德 确实是这样。我说的是真心话。对不起,我错怪了你。我恨不得给你出点儿力,一则算是对你抱歉,二则表示我对你的好意——   安格斯川 您老人家真愿意帮忙?   曼 德 真愿意。   安格斯川 好极了,眼前凑巧倒有个机会。我手里攒了几个钱,正想在城里开个水手公寓。①   阿尔文太太 你?   安格斯川 是的。这公寓也可以算个孤儿院。水手们一上岸,撞来撞去都是迷魂阵。我想,他们住在我这公寓里就好像孩子们有了父母的照应。   曼 德 你看这事怎么样,阿尔文太太?   安格斯川 一起头我手里的钱不大够,可是要是有人帮我一把忙——   曼 德 好,好,咱们以后再细谈。我很赞成你的计划。现在你先回到孤儿院,把东西准备齐,把蜡烛点起来,让人看着像个喜庆事。然后咱们再在一块儿做会儿祷告,现在我很相信你的心情可以做祷告。   安格斯川 是的,我想可以。那么我走了,阿尔文太太,谢谢您的好心。求您好好儿给我照顾吕嘉纳。(擦眼泪)苦命的乔安娜的孩子。说起来也怪,我越来越喜欢她,她好像是我心上的一块肉。真是的。     〔他鞠了一躬,从门厅里出去。   曼 德 现在你看这人怎么样,阿尔文太太?他这段话跟别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很不一样。   曼 德 这么看起来,咱们批评人一点儿都不能马虎。可是我发现自己错怪了好人,心里真痛快!你觉得我的话对不对?   阿尔文太太 曼德,我觉得你是个大孩子,将来也不会改样子。   曼 德 你说我?   阿尔文太太 (两只手按着他肩膀)我真想搂着你的脖子,亲一亲。 ——————   ① 所谓“水手公寓”(即下文中的“阿尔文公寓”),就是单身水手宿舍,换言之,就是单身水手寻欢作乐的妓院。 ——————   曼 德 (赶紧往后退)使不得,使不得!真是岂有此理!   阿尔文太太 (一笑)喔,你不用怕我。   曼 德 (在桌子旁边)你的举动有时候真太过火。现在让我把文件收在皮包里。(一边说一边收拾)好,收拾完了。我要走了,回头见。欧士华回来时候你要小心。回头我再来。     〔他拿了帽子,从外厅门出去。   阿尔文太太 (叹口气,对着窗出了会儿神,把屋子稍稍整理了一下,正要走进饭厅,却低低地惊叫一声,在门口站住)欧士华,你还在饭桌上坐着?   欧士华 (在饭厅里)我想抽完这支雪茄烟。   阿尔文太太 我还以为你出去散步了呢。   欧士华 这样的天气还出去散步?     〔一只酒杯叮当地响了一下。阿尔文太太让门敞着,拿起活计坐在窗口沙发上。   欧士华 刚出去的是不是曼德牧师?   阿尔文太太 是,他上孤儿院去了。   欧士华 唔。     〔又听见酒壶碰酒杯的声音。   阿尔文太太 (脸上发愁)欧士华,小心,那酒很厉害。   欧士华 酒能挡潮气。   阿尔文太太 你进来,到我这儿坐着好不好?   欧士华 我进来就不能抽烟了。   阿尔文太太 你还不知道,抽雪茄没关系。   欧士华 好吧,那么我就进来。让我再喝一小口。好!(抽着雪茄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半响不说话)牧师上哪儿去了?   阿尔文太太 我刚说过,他上孤儿院去了。   欧士华 哦,不错,你说过。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不该在饭桌上坐那么些时候。   欧士华 (把雪茄藏在背后)我觉得坐着很舒服,妈妈。(用手摸她,跟她亲热)你替我想想——回到家里,坐在妈妈的饭桌上,待在妈妈的屋子里,吃妈妈给我预备的好东西,这多有意思。   阿尔文太太 我的亲宝贝!   欧士华 (一边走一边抽烟,有几分不耐烦)在家里除了吃喝,叫我干什么?我没法子工作。   阿尔文太太 你为什么不能工作?   欧士华 天气这么坏,整天见不着一丝太阳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喔,不能工作简直是——   阿尔文太太 也许你这次回家打错了主意?   欧士华 喔,我没打错主意,妈妈。我不回来不行。   阿尔文太太 你知道,我宁愿你不回来,让我心里牵挂,不愿让你——   欧士华 (在桌子旁边站住)妈妈,老实告诉我,我回家你心里是不是真快活?   阿尔文太太 亏你怎么问得出这句话!   欧士华 (搓弄一张报纸)我还以为你有我跟没有我几乎是一样。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怎么忍心对你妈妈说这种话?   欧士华 可是这些年你没跟我在一块儿,日子不也过得挺好吗?   阿尔文太太 这些年我没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这倒是实话。     〔半响无声。天色慢慢黑下来。欧士华在屋子里走个不停。他已经把雪茄放下了。   欧士华 (在阿尔文太太身旁站住)妈妈,我挨着你坐在沙发上行不行?   阿尔文太太 (让出点儿地方)当然可以,好孩子。   欧士华 妈妈,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   阿尔文太太 (着急)什么事?   欧士华 (向前呆看)我不能再瞒下去了。   阿尔文太太 瞒什么?什么事?   欧士华 (还是那祥)我没法子写信告诉你。自从我回家之后——   阿尔文太太 (抓住他胳臂)欧士华,到底是什么事?   欧士华 昨天,今天,这两天我总想撇开这些念头,把脑子安静下来,可是做不到。   阿尔文太太 (站起来)欧士华,你非把实话告诉我不可。   欧士华 (重新把她拉到沙发上)妈妈,坐着别动,让我慢慢儿告诉你。这次路上我觉得很疲乏——   阿尔文太太 疲乏?疲乏又怎么样?   欧士华 我不是说那个。我的疲乏跟平常人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想要站起来)你不是病了吧,欧士华?   欧士华 (又把她拉下去)坐着别动,妈妈。别着急。我不能算真有病,我害的不是平常的“病”。(两手抱着脑袋)妈妈,我的脑子坏了,完全不中用了,我再也不能工作了!(两手捂着脸,钻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阿尔文太太 (脸色发白,浑身打颤)欧士华!抬起头来!没有的事!   欧士华 (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我再也不能工作了!完了!完了!我像个活着的死人!妈妈,你说世界上有这么伤心的事情没有?   阿尔文太太 可怜的孩子!这个怪病怎么在你身上害起来的?   欧士华 (重新坐直身子)我正是想不通这件事。我从来没做过荒唐事——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没有。这一点你得相信我,妈妈!我从来没荒唐过。   阿尔文太太 我确实相信你没荒唐过,欧士华。   欧士华 可是这病平白无故在我身上害起来了——你说多倒霉。   阿尔文太太 喔,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好孩子。不是别的,是你工作太累了。相信我的话,确实是这样的。   欧士华 (伤心)一起头我也这么想,可是现在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阿尔文太太 你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我。   欧士华 好,让我告诉你。   阿尔文太太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舒服?   欧士华 那是在我上次从家里回到巴黎的时候。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觉得脑袋痛得要命——后脑痛得最厉害,好像有个铁箍儿套紧了我的脖子,在一直往上拧。   阿尔文太太 后来怎么样?   欧士华 最初我以为只是发育时期常犯的那种头痛病。   阿尔文太太 是,不错——   欧士华 后来才知道不是。不久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再工作了。我想动手画一张新的大画,可是我的脑子好像不听我指挥,我的体力好像也支持不住了。我的思想也不能集中了,东西在我眼前乱转乱晃——来回打圈子。喔,那股滋味实在不好受!后来我请了个医生来看病——从医生嘴里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阿尔文太太 这话怎么讲?   欧士华 给我看病的是巴黎的一位名医。我先把病症告诉他,接着他就仔细问了一大串我觉得跟这病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快往下说。   欧士华 最后他说:“你生下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一种有虫子的病。”他说的那个字是虫蛀的①。   阿尔文太太 (提心吊胆)那个字怎么讲? ——————   ① 原文为法文。 ——————   欧士华 我听了也不懂,我就请他再仔细讲一讲。那只老狐狸精就说了——(捏紧拳头)喔——!   阿尔文太太 他说什么?   欧士华 他说:“父亲造的孽要在儿女身上遭报应。”   阿尔文太太 (慢慢站起来)父亲造的孽!   欧士华 当时我气得几乎要照他脸上打过去——   阿尔文太太 (走到屋子那头)父亲造的孽——   欧士华 (惨笑)是啊,你说他可恨不可恨?不用说,我马上告诉他,他的说法一点儿根据都没有。可是你猜他认错不认错?他不认错,他一口咬定自己那套话,到后来我把你写给我的那些信拿出来,把提到爸爸的地方翻译出来给他看——   阿尔文太太 后来怎么样?   欧士华 后来他当然不能不认错,就换了另一套说法——这一下子我才明白了——明白了一个不容易理解的事实!原来我不应该跟朋友过那种快乐自在的日子。我的体力吃不消,因此我才害了病,这怨我自己不好!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不是,不是,别信医生的话!   欧士华 他说,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自己不小心,断送了自己的一生!这件事最让我伤心!我打算做的那些事——喔,我不敢再想了——我也不能再想了。喔,我恨不得能重新投胎再做人——把我做过的事都取消!     〔他把脸伏在沙发上。阿尔文太太捏紧双手,静悄悄地走来走去,心里在斗争。   欧士华 (过了会儿,把头抬起来,支在胳臂肘子上)要是这是遗传病——不是我自己招惹的,倒也罢了!可是偏偏是因为我自己荒唐,自己糊涂,自己不小心,断送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健康——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命——   阿尔文太太 不,不,我的好孩子,没有的事!(俯着身子看他)情形不至于像你说的这么坏。   欧士华 喔,你不知道——(跳起来)妈妈,我还连累你,害你这么伤心!我有时候恨不得要你别这么疼我。   阿尔文太太 别疼你,欧士华?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是我的宝贝!我只疼你一个人!   欧士华 (抓住她两只手,用嘴去亲)是,是,我知道你爱我。我在家的时候当然知道你真爱我,这可以说是我心里最难受的事。现在我把话都告诉你了,今天咱们不必再谈了。我不能一下子想得太长久。(走到屋子上方)给我点儿东西喝喝,妈妈。   阿尔文太太 喝喝?你想喝什么?   欧士华 喔,什么都行。家里有没有凉果子酒?   阿尔文太太 有,可是亲爱的欧士华——   欧士华 别拦着我,妈妈。行行好吧!我一定得喝点儿什么冲洗冲洗在我脑子里抓咬的东西。(走进暖房)并且——这儿又这么阴沉沉的!(阿尔文太太拉了拉铃绳)雨老下不完!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接着下——说不定会连下几个月。见不着一丝太阳光!我记得几次在家的时候都没见过出太阳。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心里想离开我!   欧士华 唉!——(长叹一声)我什么都没想。我什么都不能想!(低声)我也只好不想。   吕嘉纳 (从饭厅里进来)您拉铃了吗,太太?   阿尔文太太 拉了,给我们把灯拿进来。   吕嘉纳 好,太太。灯早就点好了。(出去)   阿尔文太太 (走到欧士华身边)你要跟我说老实话。   欧士华 我没瞒你什么事,妈妈。我觉得告诉你的话已经不少了。     〔吕嘉纳把灯拿进来,搁在桌子上。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你给我们拿一小瓶香槟酒。   吕嘉纳 好吧,太太。(出去)   欧士华 (一只手搂着阿尔文太太的脖子)这才对了。我早就知道妈妈舍不得让儿子干着嗓子没酒喝。   阿尔文太太 我的亲宝贝儿子欧士华,现在什么事我能不依你?   欧士华 (急忙)真的吗,妈妈?你真的愿意?   阿尔文太太 愿意什么?   欧士华 愿意什么都依我?   阿尔文太太 喔,我的好孩子——   欧士华 别做声!     〔吕嘉纳用托盘托着一小瓶香槟酒和两只玻璃杯走进来,把盘子搁在桌上。   吕嘉纳 酒瓶要不要开?   欧士华 不用,谢谢。我自己开。(吕嘉纳又走出去)   阿尔文太太 (在桌子旁边坐下)刚才你说我什么事都得依你——这是什么意思?   欧士华 (忙着开酒瓶)咱们先喝一杯——要不就两杯。     〔瓶塞子啪的一声响,他先斟满一杯,刚要斟第二杯。   阿尔文太太 (用手捂着酒杯)我不喝,别给我斟。   欧士华 哦,你不喝?那么我喝!(把酒喝干,斟满,又喝干,这才在桌旁坐下)   阿尔文太太 (焦心地等待)怎么样?   欧士华 (眼睛不看她)刚才吃饭时我觉得你和曼德牧师的神气那么古怪——话那么少,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阿尔文太太 你看出来了吗?   欧士华 是的。嗯哼——(过了会儿)老实告诉我:你觉得吕嘉纳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我觉得怎么样?   欧士华 是。你看她是不是真不错?   阿尔文太太 亲爱的欧士华,你看她没有我看她那么清楚——   欧士华 那又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可惜吕嘉纳在自己家里待得太久了。我应该早把她带过来。   欧士华 是啊,可是她长得够漂亮的吧,妈妈?(斟酒)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有好些毛病。   欧士华 喔,那有什么关系?(又喝酒)   阿尔文太太 可是我还是喜欢她,要照顾她。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吃亏。   欧士华 (跳起来)妈妈,只有吕嘉纳能救我!   阿尔文太太 (站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士华 我不能老是一个人忍受这种精神上的痛苦。   阿尔文太太 你不是有你妈妈帮你忍受吗?   欧士华 是啊,我从前是这么想,所以我才回家来。可是没用处。现在我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在家里我没法子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   欧士华 我得换个样儿过日子,妈妈。我只好离开你,我不愿意叫你看着我,让你难受。   阿尔文太太 可怜的孩子!欧士华,可是现在你病成这个样子   欧士华 要是我只是有病,那我可以在家里跟你住下去,因为你是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   阿尔文太太 是啊,欧士华,可不是吗?   欧士华 (心神不定,来回走动)可是最难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和良心上的责备——还有那叫人提心吊胆的恐惧。喔,我害怕得要命!   阿尔文太太 (跟着他走)害怕?害怕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士华 喔,别再追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没法子形容。(阿尔文太太走到右边拉铃)你干什么?   阿尔文太太 我要我儿子快活——这是我的心愿。我不让他把事情老憋在心里。(呂嘉纳刚到门口,就对吕嘉纳说)还要香槟酒——再拿一大瓶来。(吕嘉纳答应了出去)   欧士华 妈妈!   阿尔文太太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在乡下住的人不懂得过日子?   欧士华 你看她多美!身段多漂亮,体格多健康!   阿尔文太太 (在桌子旁边坐下)坐下,欧士华,咱们安安静静地在一块儿说说话。   欧士华 (坐下)妈妈,你大概不知道我还该着吕嘉纳一笔小债呢。   阿尔文太太 你?   欧士华 事情都怪我说话不小心,喔,怎么说都行——反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上次我回家的时候——   阿尔文太太 怎么样?   欧士华 她常跟我打听巴黎的情形,我也常跟她随便讲点儿。我记得有一天顺口问了她一句:“你也想上巴黎吗?”   阿尔文太太 怎么样?   欧士华 我看她脸一红,接着就说:“我很想去。”我就说:“好,也许办得到。”——或者是类似这样的一句话。   阿尔文太太 后来呢?   欧士华 这件事我当然不记得了,可是前天我无意中问起她是不是愿意我在家住得那么久——   阿尔文太太 她怎么说?   欧士华 她听了之后拿一副奇怪的眼光瞧着我,问我:“那么我上巴黎的事儿怎么办?”   阿尔文太太 她上巴黎的事!   欧士华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把我那句话认了真,她一直在想我,并且还一直在用心学法文——   阿尔文太太 怪不得——   欧士华 妈妈——当时我看见那么个娇嫩、可爱、漂亮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从前我简直没注意过她——她站在我面前,就好像张开了胳臂等着我——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   欧士华 我一下子才明白我的救星就在她身上,因为我看她浑身都是生活的乐趣。   阿尔文太太 (吃惊)生活的乐趣——?那里头怎么有救星?   吕嘉纳 (拿着一瓶香槟酒从饭厅里进来)对不起,我去了这半天,我得下地窖去拿酒。(把酒瓶搁在桌子上)   欧士华 再去拿只玻璃杯。   吕嘉纳 (瞧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太太的杯子在那儿。   欧士华 我知道,我说给你自己拿一只,吕嘉纳。(吕嘉纳吃惊,从侧面对阿尔文太太瞟了一眼)你为什么不去拿?   吕嘉纳 (低声,犹豫)这是不是太太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去拿杯子吧,吕嘉纳。(吕嘉纳走进饭厅)   欧士华 (眼睛盯着她)你看她走道儿的姿态多么美!又稳重又轻松!   阿尔文太太 这事办不到,欧士华。   欧士华 事情已经决定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反对也没用。     〔吕嘉纳拿着一只空杯子进来,没把杯子放下。   欧士华 坐下吧,吕嘉纳。     〔吕嘉纳眼睛瞧着阿尔文太太,看她意思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坐下吧。(吕嘉纳在靠近饭厅门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空杯子还拿在手里)欧士华,刚才你说什么生活的乐趣?   欧士华 啊,妈妈,生活的乐趣!你们在这儿过日子的人不懂得。我在家里也没尝过那种滋味。   阿尔文太太 跟我在一块儿过日子你也没有生活的乐趣?   欧士华 在家里永远得不到。你不懂得这件事。   阿尔文太太 我懂,我现在差不多懂了。   欧士华 并且还有工作的乐趣!其实两件事是一件事。可是你也不懂得工作的乐趣。   阿尔文太太 你的话也许不错。你再多讲点儿给我听,欧士华。   欧士华 我的意思是,此地的人从小就相信工作是遭殃,是罪孽的报应,生活是烦恼,越早摆脱它越好。   阿尔文太太 不错,这是个“烦恼世界”,我们是在想尽方法自寻烦恼。   欧士华 可是外头的人可不信这套话。外头没人再相信这种骗人的教条。他们觉得只要能活着,就是真幸福,就是最大的快乐。妈妈,你看出来没有,我画的画儿都是集中描写生活的乐趣。永远是生活的乐趣——光明,太阳,节日的气氛——只看见人们脸上闪耀着幸福。所以我怕待在家里跟你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怕?为什么怕跟我在一块儿?   欧士华 我怕我的本性会被歪曲成丑恶的样子。   阿尔文太太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觉得待在家里就会发生这种事?   欧士华 是的。就是在家里过跟外头一样的日子,也还是不同。   阿尔文太太 (一直很焦心地听他说话,现在满脸心事地站起来)现在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明白了。   欧士华 你明白了什么?   阿尔文太太 这是我头一次明白。现在我可以说话了。   欧士华 (站起来)妈妈,我不懂你的意思。   吕嘉纳 (也站起来)也许我该走吧?   阿尔文太太 不,别走。现在我可以说话了。我的儿子,让我把实话全都告诉你。你听了之后自己打主意。欧士华!吕嘉纳!   欧士华 嘘!牧师来了!   曼 德 (从门厅里走进来)你们瞧!我们在孤儿院做了点对精神有益的工作。   欧士华 我们也做了。   曼 德 咱们一定得帮安格斯川开水手公寓。吕嘉纳一定得回去帮她父亲——   吕嘉纳 谢谢您,曼德先生,我不去。   曼 德 (这时候才看见她)什么?你在这儿?手里还拿着酒杯!   吕嘉纳 (赶紧放下杯子)对不起!①   欧士华 吕嘉纳就要跟我走,曼德先生。   曼 德 她就要走!跟你走!   欧士华 是的,跟我结婚——要是她愿意的话。   曼 德 天呀——   吕嘉纳 这不能怪我。   欧士华 要不然,我在这儿待着,她也在这儿待着。   吕嘉纳 (不由自主)在这儿!   曼 德 阿尔文太太,你的举动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   阿尔文太太 两条路他们都不会走,因为我现在可以跟他们说实话了。   曼 德 你千万别说!说不得,说不得!   阿尔文太太 我不但可以说,并且一定要说。并且说出来也碍不着谁的理想。   欧士华 妈妈——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吕嘉纳 (一边听一边说)喔,太太,您听!您没听见外头有人嚷吗?(走进暖房,往外瞧)   欧士华 (走到左边窗口)什么事?那片火光是什么地方来的?   吕嘉纳 (大声喊叫)孤儿院着火了!   曼 德 着火了!没有的事!我刚打那儿来。 ——————   ① 原文为法文。 ——————   欧士华 我的帽子呢?喔,不戴没关系——爸爸的孤儿院要紧——(从花园门里跑出去)   阿尔文太太 我的披肩呢,吕嘉纳!整个儿孤儿院都着了!   曼 德 多可怕!阿尔文太太,这场大火是造孽人家的报应!   阿尔文太太 一点儿都不错。快跟我来,吕嘉纳。     〔她和吕嘉纳急急忙忙从门厅里出去。   曼 德 (双手捏紧)咱们偏偏没保火险!(也从门厅里出去) 第三幕        〔还是那间屋子。所有的门都敞着。桌子上的灯还点着。外面漆黑一团,只是后面左边窗外还有点淡淡的火光。     〔阿尔文太太头上蒙着披肩,站在暖房里往外瞧。吕嘉纳也围着披肩,站得比阿尔文太太略靠后些。        阿尔文太太 整个儿都烧完了!烧成了一片平地!   吕嘉纳 房子的底层还在烧。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怎么还不回来?反正救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吕嘉纳 我把帽子给他送去好不好?   阿尔文太太 他连帽子都没戴?   吕嘉纳 (指着门厅)没有,帽子在那儿挂着呢。   阿尔文太太 没关系。他一会儿就会回来。我自己去找他。(从花园门里出去)   曼 德 (从门厅里进来)阿尔文太太不在这儿吗?   吕嘉纳 她刚上花园去。   曼 德 我从来没遇见过像今天晚上这种可怕的事情。   吕嘉纳 是啊,可不是一场大祸吗?   曼 德 喔,别再提了!我连想都不敢想。   吕嘉纳 这场大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曼 德 别问我,安格斯川姑娘!我怎么知道!难道你也想——你父亲还不够我受的——   吕嘉纳 他又怎么了?   曼 德 他几乎把我气疯了。   安格斯川 (从门厅里进来)曼德牧师——   曼 德 (转过身来,吓了一跳)你索性追到这儿来了?   安格斯川 是,我该死,可是我不能不——喔,老天爷!我说什么来着?这个乱子可不小,曼德牧师!   曼 德 (走来走去)嗳!嗳!   吕嘉纳 怎么回事?   安格斯川 你瞧,都是刚才我们做祷告惹的乱子。(低声向吕嘉纳)孩子,这回老头儿可叫咱们拿住了。(高声)唉,这都是我的错儿,连累曼德牧师闯这场大祸!   曼 德 安格斯川,可是我并没有——   安格斯川 除了您老人家,谁手里都没拿蜡烛。   曼 德 (站住)你这么说吗?可是我不记得我手里拿着蜡烛。   安格斯川 我瞅得清清楚楚您老人家怎么拿着蜡烛,使手指头夹蜡花儿,把一截有火的烛芯子扔在一堆刨花里。   曼 德 你在旁边看见的?   安格斯川 是的,我瞅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假。   曼 德 这我可不明白了。再说,我从来不用手指头夹蜡花儿。   安格斯川 是啊,这不像您老人家平素干的事。可是谁想得到会惹这么大的乱子呢?   曼 德 (来回走动,心神不定)喔,别问我。   安格斯川 (跟着他走)您老人家也没保火险?   曼 德 (不停地走)没有,没有,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安格斯川 (跟在他后头)不保火险!还放火把那整片房子烧得干干净净!唉,真倒霉!   曼 德 (擦头上的汗)你也可以这么说,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偏偏这场火烧的是一所据说城里乡下都沾得着光的慈善机关!我想报馆里一定不会放过您老人家。   曼 德 是的,我现在想的正是这件事。最糟的就是这个。将来那些恶毒的咒骂和攻击!唉,我想起来都害怕!   阿尔文太太 (从花园里进来)我没法子劝他离开火场。   曼 德 哦,你来了,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现在你不必硬着头皮致开幕词了,曼德牧师。   曼 德 喔,我倒宁愿——   阿尔文太太 (低声)这场火烧得很好。这所孤儿院反正不会有好下场。   曼 德 你觉得不会?   阿尔文太太 你觉得会吗?   曼 德 这究竟是一场大祸。   阿尔文太太 咱们不必大惊小怪的,把它当作一件普通事情处理就是了。安格斯川,你是不是在等曼德先生?   安格斯川 (在门厅门口)我是在等他老人家,太太。   阿尔文太太 那么你先坐一坐。   安格斯川 谢谢,太太,我愿意站着。   阿尔文太太 (向曼德)你是不是坐轮船走?   曼 德 是,还有一个钟头开船。   阿尔文太太 那么请你把全部契约文件都带走。这件事我一个字都不愿意再听了。我心里还要想别的事——   曼 德 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过几天我再把委托书寄给你,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   曼 德 我愿意效劳。那笔遗产基金原来的计划恐怕整个儿都要变动了。   阿尔文太太 当然。   曼 德 我想首先把索尔卫那份产业拨给教区。那块地很值几个钱,将来好歹总有用处。至于银行存款利息,我想最好拨给一个对本城有好处的事业。   阿尔文太太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件事现在完全不在我心上了。   安格斯川 曼德先生,您老人家别忘了我的水手公寓。   曼 德 对,这意见不坏,不过我们还得考虑考虑。   安格斯川 (低声)哼,考虑个鬼!喔,老天爷!   曼 德 (叹气)唉,我不知道这些事能管多少时候——不知道社会上的舆论会不会逼着我辞职。这就完全要看官方调査起火原因的结果了。   阿尔文太太 你说什么?   曼 德 结果怎么样可没法子预料。   安格斯川 (走近曼德)嗯,也许可以。因为这儿有我杰克·安格斯川。   曼 德 话是不错,可是——   安格斯川 (放低声音)杰克·安格斯川不是俗语说的见死不救、忘恩负义的那号人。   曼 德 是的,可是,老朋友,怎么——   安格斯川 打个比方吧,您老人家可以把杰克·安格斯川当作命里的救星。   曼 德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替我担错儿。   安格斯川 喔,将来反正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从前有过一个人把别人的过错担在自己肩膀上。   曼 德 杰克!(抓紧他的手)像你这样的好人真少有。好,水手公寓的事我一定帮忙。你放心吧。     〔安格斯川想要道谢,可是感激得说不出话。   曼 德 (把旅行提包搭在肩膀上)现在咱们走吧。咱们俩一块儿走。   安格斯川 (站在饭厅门口,低声对吕嘉纳)我的好姑娘,你也跟我进城吧!管保你舒服得骨头发酥。   吕嘉纳 (把头一扬)谢谢!①     〔吕嘉纳走进门厅,把曼德的外套拿来。   曼 德 再见,阿尔文太太!希望法律和秩序的精神赶紧走进你们的家门!   阿尔文太太 再见,曼德牧师。     〔她看见欧士华正从花园门里进来,马上走进暖房去接他。   安格斯川 (和吕嘉纳一起帮着曼德穿外套)孩子,再见。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上哪儿找杰克·安格斯川。(低声)记着,小港街,唔!(向阿尔文太太和欧士华)我给水手们安的这个家名字要叫“阿尔文公寓”,我一定这么办!要是事情能遂我的心,我还敢大胆说一句,准得让它对得起去世的阿尔文先生。   曼 德 (在门口)喂,喂,走吧,我的好朋友。再见!再见!(和安格斯川从门厅里出去)   欧士华 (走到桌子旁边)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公寓?   阿尔文太太 喔,他说的是他想跟曼德牧师合办的一个公寓。   欧士华 将来也会像孤儿院似的烧得精光。   阿尔文太太 你为什么这么说?   欧士华 什么东西都会烧掉。凡是纪念我爸爸的东西全都保不住。就拿我说吧,我这人也在这儿烧。(吕嘉纳吓了一跳,转眼看他)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刚才你不应该在外头待得那么久,可怜的孩子。   欧士华 (在桌子旁边坐下)你这话差不多说对了。   阿尔文太太 我给你擦擦脸,欧士华,你满脸都是水。(拿自己的 ——————   ① 原文为法文。 —————— 手绢儿给他擦脸)   欧士华 (瞪着眼睛向前呆看)谢谢你,妈妈。   阿尔文太太 你累不累,欧士华?想不想睡觉?   欧士华 (心神不定)不,不,不想睡!我从来不想睡。我只是假睡觉。(伤心)睡觉的日子反正不远了。   阿尔文太太 (瞧着他发愁)好孩子,你真是病了。   吕嘉纳 (关心)阿尔文先生病了吗?   欧士华 (烦躁)喔,快把门都关上!我害怕得要命!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把门都关上。     〔吕嘉纳把门都关上,站在门厅门口。阿尔文太太摘下披肩。吕嘉纳也摘下披肩。阿尔文太太拉过一张椅子,在欧士华旁边坐下。   阿尔文太太 好啦!现在我挨着你坐。   欧士华 对,挨着我坐。吕嘉纳也别走。吕嘉纳永远得陪着我。你肯不肯救救我,吕嘉纳?   吕嘉纳 我不懂你的话。   阿尔文太太 救救你?   欧士华 是啊,在必要的时候。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难道你母亲不能救你吗?   欧士华 你?(一笑)这件事你不肯做。(伤心地大笑)你,哈哈!(一本正经地瞧着她)其实你不救我谁救我?(急躁)吕嘉纳,你为什么不跟我亲热点儿?为什么不叫我“欧士华”?   吕嘉纳 (低声)我怕阿尔文太太不愿意。   阿尔文太太 不久你就可以叫他“欧士华”了。你先过来挨着我坐下。(吕嘉纳静静地不好意思地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可怜的受罪的孩子,我现在要把压在你心上的那块石头搬开——   欧士华 你,妈妈?   阿尔文太太 我要把你说的那些懊恼痛苦扫除干净。   欧士华 你做得到吗?   阿尔文太太 现在我做得到了,欧士华。刚才你提起生活的乐趣。我听了那句话,我对自己一生的各种事情马上就有了一种新的看法。   欧士华 (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你早就该知道你爸爸当陆军中尉时候是怎么一个人。那时候他浑身都是生活的乐趣!   欧士华 不错,我知道他是那么个人。   阿尔文太太 那时候,人家一看见他就觉得轻松快活。他真是生气勃勃,精力饱满!   欧士华 后来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后来,那个快活的孩子——那时候你爸爸还像个小孩子——憋在一个不开通的小地方,除了荒唐胡闹,没有别的乐趣。除了衙门里的差事,他没有别的正经事可干。没有事需要他用全副精神去做,他只做点无聊的事务。他也没个朋友懂得什么叫生活的乐趣——跟他来往的净是些游手好闲的酒肉朋友——   欧士华 妈妈——   阿尔文太太 因此就发生了那桩不可避免的事情。   欧士华 什么不可避免的事情?   阿尔文太太 就是刚才你自己说的要是你在家里待下去也会发生的那件事情。   欧士华 你是不是说爸爸——   阿尔文太太 你爸爸憋着一股生活的乐趣没地方发泄。我在家里也没法子使他快活。   欧士华 连你都没法子?   阿尔文太太 从小人家就教给我一套尽义务、守本分,诸如此类的大道理,我一直死守着那些道理。反正什么事都离不开义务——不是我的义务,就是他的义务,再不就是——喔,后来我把家里的日子搞得你爸爸过不下去了。   欧士华 为什么你从前写信给我的时候不提这些事?   阿尔文太太 你是他儿子,我从前没想到可以把这种事告诉你。   欧士华 从前你是怎么个看法?   阿尔文太太 (慢慢地)从前我只看清楚这一件事:在你生下来之前,你爸爸已经是个废物了。   欧士华 (语音哽塞)哦——(站起来走到窗口)   阿尔文太太 后来我每天心里都撇不下一件事,就是:照道理,吕嘉纳应该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待在我家里。   欧士华 (急忙转过身来)吕嘉纳——!   吕嘉纳 (跳起来,低声问)我——?   阿尔文太太 不错,现在你们俩都明白了。   欧士华 吕嘉纳!   吕嘉纳 (自言自语)原来妈妈是那么个女人。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你妈妈长处很多。   吕嘉纳 不错,可是她反正是那么个女人。喔,从前我也怀疑过,可是——太太,我现在是不是可以马上就走?   阿尔文太太 你真想走,吕嘉纳?   吕嘉纳 是的,我真想走。   阿尔文太太 当然,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是——   欧士华 (走近吕嘉纳)你现在就走吗?这是你的家呀。   吕嘉纳 Merci,阿尔文先生!现在我也许可以叫你欧士华了,可是老实说,这情形可跟我从前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从前我没跟你说老实话——   吕嘉纳 你没跟我说老实话。要是我早知道欧士华是个病人——现在我跟他也没什么正经事可说了。我不能待在乡下把精神白费在病人身上。   欧士华 跟你这么亲近的病人你都不愿意照看他?   吕嘉纳 我不愿意。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应该趁着年轻打主意,要不然,一转眼就没人理她了。再说,我也有我的生活乐趣,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真可惜,你也有你的生活乐趣。可是别把自己白白地糟蹋了,吕嘉纳。   吕嘉纳 喔,事情该怎么一定得怎么。要是欧士华像他爸爸,我也许就像我妈妈。阿尔文太太,我能不能问你一句话,我这些事曼德牧师知道不知道?   阿尔文太太 曼德牧师都知道。   吕嘉纳 (忙着围披肩)既然如此,我还是赶紧搭这班轮船走。曼德牧师是个容易对付的老实人,他给那个混账木匠的钱我也应该得一份儿。   阿尔文太太 我希望你能得一份儿,吕嘉纳。   吕嘉纳 (仔细瞧她)阿尔文太太,要是从前你把我当大户人家女儿那么调理我,也许对我更合适。(把头一扬)哼,好在也没关系!(对那瓶没开的酒狠狠地斜盯一眼)我总有一天能跟上等人在一块儿喝香槟酒。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要是你需要一个家,尽管来找我。   吕嘉纳 谢谢你,用不着,阿尔文太太。我知道曼德牧师会给我想法子。到了没办法的时候,我还有个地方可以去。   阿尔文太太 什么地方?   吕嘉纳 “阿尔文公寓”。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现在我明白了——你打算毁掉你自己。   吕嘉纳 哼,没有的事!再见吧。(对他们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从门厅里出去)   欧士华 (站在窗口朝外看)她走了吗?   阿尔文太太 走了。   欧士华 (自言自语)我觉得这件事做错了。   阿尔文太太 (走到他身后,两手按在他肩膀上)欧士华,好孩子,你是不是很难受?   欧士华 (转过脸来对着她)你是不是说我为了爸爸的事情很难受?   阿尔文太太 不错,是说你那可怜的爸爸。我担心你听了受不了。   欧士华 你为什么这么想?当然我听了很吃惊,不过反正跟我不相干。   阿尔文太太 (把手放下)不相干!你爸爸一辈子倒霉跟你不相干!   欧士华 我当然可怜他,像我可怜别人一样。可是——   阿尔文太太 只是可怜他就完了?你不想他是你爸爸!   欧士华 (不耐烦)哼,“爸爸”,“爸爸”!我对爸爸很生疏。我不记得他别的事,只记得有一次他把我弄病了。   阿尔文太太 想起来真可怕!不管怎么样,难道做儿子的不应该爱父亲?   欧士华 要是做儿子的没事可以感谢父亲呢?要是做儿子的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怎么一等人呢?在别的事情上头你都很开通,为什么偏偏死抱着这个古老的迷信?   阿尔文太太 难道只是一种迷信吗?   欧士华 当然是,妈妈,难道你不明白?世界上的迷信多得很,这是其中的一种,所以——   阿尔文太太 (感情激动)它们是鬼!   欧士华 (走过去)不错,是鬼,你可以这么说。   阿尔文太太 (忍不住)欧士华——这么说,你也不爱我了!   欧士华 我了解你,这一点没问题——   阿尔文太太 不错,你了解我,可是就这么完了吗?   欧士华 当然我也知道你怎么疼我,我不能不感激你。再说,现在我病了,你对我的用处大得很。   阿尔文太太 可不是吗,欧士华?我几乎要感谢这场病把你逼回家。我看得很清楚,你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得想法子把你的心拉过来。   欧士华 (不耐烦)对,对,对。这些话不过白说说罢了。妈妈,你要记着,我是个病人。我不能在别人身上多操心。我自己的事就够我操心的了。   阿尔文太太 (低声)我一定耐着性儿将就你。   欧士华 并且你还应该高高兴兴的,妈妈。   阿尔文太太 好孩子,你说得很对。(走近他)现在我是不是把你心里的懊恼痛苦全都解除了?   欧士华 不错,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可是现在谁能解除我心里的害怕呢?   阿尔文太太 害怕?   欧士华 (走过去)要是吕嘉纳不走,只要我求她一句话,她就办得到。   阿尔文太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害怕的是什么?那跟吕嘉纳又有什么相干?   欧士华 天是不是很晚了,妈妈?   阿尔文太太 已经是大清早了。(从暖房的窗里往外看)山上的天光已经亮起来了。天快晴了,欧士华。再过一会儿你就可以看见太阳了。   欧士华 我很高兴。也许还有好些事能让我快活,能让我活下去——   阿尔文太太 我想是的。   欧士华 即使我不能工作——   阿尔文太太 喔,好孩子,不久你就可以工作了——现在你心里没有痛苦烦闷的事情了。   欧士华 是的,你替我除掉了那些胡思乱想,这是好事情。等我再把这件事打发开之后——(在沙发上坐下)现在咱们说几句话,妈妈。   阿尔文太太 好,说吧。     〔她把一张扶手椅推到沙发旁边,挨着他坐下。   欧士华 太阳快出来了。到那时候你就都明白了。我也不用再害怕了。   阿尔文太太 我明白什么?   欧士华 (没听她的话)妈妈,刚才你不是说,只要我求你,你什么事都愿意替我做?   阿尔文太太 不错,我是这么说的!   欧士华 你是不是说得到做得到?   阿尔文太太 你放心,我的亲儿子。我活着就为你一个人。   欧士华 那么,很好。现在让我告诉你。妈妈,我知道你是个有胆量的人。你听我说话的时候要静静地坐着。   阿尔文太太 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欧士华 你听了可别吓得叫起来。你听见了吗?你答应不答应?咱们坐下静静地谈一谈。你答应不答应,妈妈?   阿尔文太太 好,好,我答应。你说吧!   欧士华 你要知道,我疲乏,我不能用心想工作,这些都不是病根子。   阿尔文太太 那么你的病根子是什么?   欧士华 我的病是从胎里带来的——(用手摸摸前额,轻轻地说下去)——我的病在这儿。   阿尔文太太 (几乎说不出话来)欧士华!没——没有的事!   欧士华 别嚷!我受不了。不错,妈妈,我的病在这儿等着我。这病每天都可以发作——随时都可以发作。   阿尔文太太 喔,真可怕!   欧士华 妈妈,安静点儿。这是我的实在情形。   阿尔文太太 (跳起来)不是,欧士华!没有的事!不会这样!   欧士华 在巴黎的时候我的病发作过一次,亏得一下子就过去了。可是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马上就害怕起来了,所以我就赶紧回家来。   阿尔文太太 这就是你从前说的那种害怕吗?   欧士华 是的,你知道,这种滋味真难受。喔,要是我的病只是一种寻常的绝症,那倒没有什么!因为我并不怎么怕死,虽然能多活一天我也愿意多活一天。   阿尔文太太 是,是,欧士华,你一定得活下去!   欧士华 可是这种滋味真难受。重新再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要人家喂东西,要人家——!喔,简直不能说!   阿尔文太太 小孩子有他妈妈照顾啊。   欧士华 (跳起来)不,那可不行!我就是不愿意过那种日子。我想起来就害怕,也许我会一年一年这么挨下去,挨到老,挨到头发白。你在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撇下我先死。(在阿尔文太太的椅子里坐下)因为医生说我这病不一定马上就会死。他说这是一种脑子软化一类的病。(惨笑)我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一听就让我想起红丝绒——摸上去软绵绵的。   阿尔文太太 (尖声喊叫)欧士华!   欧士华 (跳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现在你把吕嘉纳从我手里抢走了。有她在这儿,事情就好办了!我知道她会救我。   阿尔文太太 (走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宝贝孩子?难道说有什么事我不肯帮你做?   欧士华 我的病第一次在巴黎发作治好了,医生告诉我,要是第二次再发作——并且一定会发作——那就没有指望了。   阿尔文太太 他就这么狠心地说——   欧士华 是我逼他说的。我告诉他,我还有些事要准备。(狡猾地一笑)我果然就准备了。(从前胸内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把盒子打开)妈妈,你看见没有?   阿尔文太太 这是什么?   欧士华 吗啡。   阿尔文太太 (吓得对他呆看)欧士华——我的孩子!   欧士华 我一共攒了十二颗丸子。   阿尔文太太 (伸手抢盒子)把盒子给我,欧士华。   欧士华 还不到时候呢,妈妈。(又把盒子藏在前胸内衣袋里)   阿尔文太太 要是真有这种事,我一定活不下去。   欧士华 你一定得活下去。要是吕嘉纳还在这儿,我会把我的实在情形告诉她,求她最后帮我一把忙。我知道她会答应我。   阿尔文太太 决不会!   欧士华 到了最后的关头,要是她看我躺在那儿像个刚生下地的小孩子,自己不会动,像废物一样,没希望,没法子挽救——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决不会干这件事!   欧士华 她会。她是个快乐活泼的女孩子。她不会有耐性长期照顾我这么个病人。   阿尔文太太 这么说,谢谢老天,亏得吕嘉纳不在这儿。   欧士华 现在到了要你救我的时候了。   阿尔文太太 (高声喊叫)我!   欧士华 不是你是谁?   阿尔文太太 我!我是你母亲!   欧士华 正因为你是我母亲。   阿尔文太太 你的命是我给你的!   欧士华 我没叫你给我这条命。再说,你给我的是一条什么命?我不希罕这条命!你把它拿回去!   阿尔文太太 救命啊!救命啊!(跑到门厅里)   欧士华 (跟她出去〉别把我扔下!你上哪儿去?   阿尔文太太 (在门厅里)我去找医生,欧士华!让我出去!   欧士华 (也在外面)不许你出去。别人也不许进来。(听见锁门的声音)   阿尔文太太 (又走进来)欧士华!欧士华!我的孩子!   欧士华 难道你这做母亲的心肠这么狠,看着我活受罪不肯救一把?   阿尔文太太 (静了会儿,定定神,咬咬牙)好,我答应你。   欧士华 你是不是愿意——?   阿尔文太太 要是必要的话。可是那个日子永远不会来。不会,不会,决不会!   欧士华 好,但愿如此。让咱们在一块儿活下去,能活多久就活多久。谢谢你,妈妈。     〔他在刚才阿尔文太太搬到沙发旁边的扶手椅里坐下。天亮起来了。灯还在桌上点着。   阿尔文太太 (轻轻走近他)现在你心里平静了吗?   欧士华 平静了。   阿尔文太太 (俯着身子看他)欧士华,这都是你胡思乱想——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你这么着急,身体会吃亏。现在你可以在家里长期休息了。跟着妈妈过日子吧,好孩子。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好了。病的凶势过去了。你看过去得多容易!喔,我早就知道。欧士华,你看今儿天气多么好。金黄的太阳!现在你可以仔细看看你的家了。     〔她走到桌前把灯熄灭。太阳出来了。远方的冰河雪山在晨光中闪耀。   欧士华 (坐在扶手椅里,背朝着外头的景致,一动都不动。突然说)妈妈,把太阳给我。   阿尔文太太 (在桌子旁边,吓了一跳,瞧着他)你说什么?   欧士华 (声调平板地重复说)太阳。太阳。   阿尔文太太 (走到他身边)欧士华,你怎么啦?(欧士华在椅子里好像抽成了一团,他的肌肉都松开了,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呆呆地瞪着。阿尔文太太吓得直哆嗦)这是怎么回事?(尖声喊叫)欧士华!你怎么啦?(跪在他身边,使劲摇他)欧士华!欧士华!抬头瞧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欧士华 (声调还是像先前一样平板)太阳。太阳。   阿尔文太太 (绝望地跳起来,两只手乱抓头发,嘴里喊叫)我受不了!(好像吓傻了似的,低声说)我受不了!不行!(突然)他把药搁在哪儿了?(在他胸前摸索)在这儿!(退后几步,喊叫)不行,不行,不行!——啊!也罢!——喔,不行,不行!(站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双手插在头发里,吓得说不出话,瞪着眼看他)   欧士华 (依然坐着不动,嘴里说)太阳。太阳。         ——剧终    小龙卷风2017年3月22~23日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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