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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生作:桐君山的君

 左手作文法 2021-10-09
桐君山的君
文/陆生作

君子坦荡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我眼里,故乡桐庐就是这样一个君子,自三国吴黄武四年(225年)起,任凭风云变化,天下分合,它一直就叫桐庐。为什么取名桐庐?这缘故就远古了,跟中药鼻祖有关。

桐庐有一条富春江,有一条分水江,两江环抱处,一峰突起,青翠如玉。相传上古时,这山上有一棵大桐树,枝柯偃盖,荫蔽数亩,远望如庐舍。一位白发长须老者,是黄帝臣子,来此采药行医,炼丹求道,结庐在桐树下。人们问他姓什么,他笑笑不说话,伸手朝桐树一指,——我小时候总以为他是哑巴,尝百草,被毒哑了,后来又觉得他是外地人,言语不通才以手示意,——于是人们称他桐君。从此,山得名桐君山,县为桐庐县,溪为桐溪(即分水江),江为桐江(即富春江),洲为桐洲,岭为桐岭。

唐韦庄有诗云:“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溯江而上,未到桐庐,远远就望见桐君山,山上白塔从翠色中耸出,与白云相嬉戏。1937年3月,黟山一怪在报纸《金钢钻》上连载《严江之行》,他乘船西来,见到这般景致,说桐君山“那样子,很有些像安徽黄山之文殊院那棵迎客松的模样”,便将它称作迎客山。

桐君山不高,就两百多个台阶,古人早就说穿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但桐君山出名,不在仙,也不在桐,不在山,只在君——尹口之君。“尹”字本义是一只手拿着一支笔,这一“丿”是一支笔,在写着什么,以此表示治理,所以有府尹、京兆尹等官职。“口”的意思就很清楚了,一个人一张口,众口难调,众口铄金。所以但凡能称“君”者,必是让众口都服帖的。桐君就有这个本事。他是神农徒弟,会开药方,有悬壶济世之心。邑人病从口入,来找桐君。他望闻问切,配几药味,小火慢炖,像大厨掌勺那样把药汁调制出来。病人张口喝下去,药到病除。这药啊,如果你见到它的繁体字,就更好懂了,它就是用百草演奏出来的一首乐曲啊,让病人失调的身体和谐起来,欢乐起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桐君实在是一位谱曲高手,以百草为音符,奏响人间欢乐的乐章。

桐君是善于实践、乐于分享的,他把自己采药行医的经验汇集成一本本著作,或结绳记事,或标本采集,或岩壁画图,或口耳相传,传到后来,就有了文字版的《药录》一卷,说其花叶形色;《药性》四卷,论其佐使相须。再传,就失传了,或说被迭代了,但桐君的经验与理念,犹如种子一般,撒落在各处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比如华佗弟子吴普所著《吴普本草》引桐君之论四十多处,比如桐君创造的中药组方原则“君臣佐使”沿用至今——君是主药,臣是辅药,佐是佐药,使是引药,它们各在其位,各负其责,同心协力,战胜病魔。我们不必夸大中药,像鲁迅笔下那样的中医应该被骂。我们去糟粕取精华,我们看重的是一个君子的承担。老子讲“治大国若烹小鲜”,药食同源,中药不也是饮食之道?所以治大国亦是炖中药,治家治心又何尝不是如此?桐庐作家陆春祥获鲁迅文学奖作品《病了的字母》,取的也是这个意思。

我以为,能称君子的,不必都是大人物,不必都是男子。后蜀花蕊夫人的“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还比不过谁吗?所以,小人物、女子一样可以做君子,这是今天的我们该有的觉悟。孔子为《易经》作系辞,有一句讲:“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所以,不论男女老少,修炼自己的德,清楚自己的位,明白自己的知,了解自己的力,那么君、臣、佐、使,个个君子。切不可给点颜料,阳光一照,就以为自己是一道彩虹。脚踏实地,站好位置,赤橙黄绿青蓝紫,人生只要饱满一种色彩,便是精彩。

再往大了讲,还要引一句孔子的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如龙,能出能隐,能屈能伸。兼济天下,独善其身,是不论达或穷的。哪怕是一灯如豆的“独善”,哪怕他深深地隐逸在山水间了,那也是存在啊,这关乎的是有跟无的关系,“是大有功于名教也”。至于多跟少的关系,不用担心,若天时地利人和,星星之火,惺惺相惜,是完全可以燎原的。这里边暗含着天人合一的思想。你看,那中草药的成分与我们人体的成分,在化学元素周期表上,有什么区别?一如小小细胞,里面已经储存了所有的信息,只要被激发出来,哪怕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那样起一阵风,君子之风,富春江上的先生之风,便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教化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三字经》讲:“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从呱呱坠地的娃娃,到文质彬彬的君子,是离不开教化的。万历五年(1587年),是桐庐令李绍贤到任的第四年,这一年,他在桐君山上建了一座书院,名字很漂亮,叫凤鸣高阁。当时的桐庐县学教谕徐裕善,特别作了《桐君山凤鸣高阁诗》,尾联是“山高流不息,世仰亦如之”。这是立德立功立言,永垂不朽的意思啊。诸生在桐君山上课,山高人为峰,张开两臂,像富春江和分水江那样环抱桐庐县城,海阔天空入君怀,我想,他们是胸怀天下的,像少年王阳明那样,人生第一等事,是读书,是学做圣贤。圣贤境界高,要从君子开始。清代思想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里说:“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做君子,是个基本目标呢,往上还有台阶,贤人,圣人。圣人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但桐君老人做到了,即使到了今天我们都还记着他,称他“药圣”。

王阳明的关门弟子朱本思,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到任桐庐县丞,在任三年,当时桐庐县令是莆田人吴绅。桐君山最大的石刻,“古桐江山”四个大字,长2.8米,高0.7米,在桐君山南麓濒水处,就是这位吴县令的笔墨。桐庐高山阆仙洞,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秋九月,吴县令偕朱本思,携门生及儿子,“俱至此洗心,以观元化”,石刻至今也还在洞壁上。虽说纸寿千年,但流传至今的古人真迹,刻在石头上的比写在纸上的多。古人为什么要搞这些摩崖石刻?从秦始皇峄山刻石算起,或说从原始人岩画开始,为什么要这般刻画?答案可能有很多,但一定有这么一条:人生一世,总要给子孙后人留下点什么吧。

今天的我们,像孙悟空那样写“到此一游”,一如小狗翘起腿撒了一泡尿,作了一个记号。与古人的游山玩水相比,我们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啊。我们真应该了解一下“格物致知”,不要轻易满足于眼前景,稍微动一动脑筋,绕到景致的背后去看一看。很可能是这样的,眼前之景如孔雀开屏,美啊,绕到后面一看,唉呀,就是个屁股啊。反之,比如一棵普通的竹子,看在眼里实在一般,但放在心里,人生贵有胸中竹,那可是拥有“十德”的君子啊。少年王阳明为了学做圣贤,曾连着几天聚精会神地格竹子,结果身体格出了毛病。我们不要像少年王阳明那样,但要背熟朱熹的《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就是格物的范例了,格了“方塘”这个具体的物,致了“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个一般的知,从半亩方塘到观书有感,从具体到一般,一通百通。我以为,这就是韩愈在《劝学》里边讲的“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也就是说,君子是善格于物的。吴绅他们的刻石洗心,以观元化,不也是格物吗?

那么,当我们登上了桐君山,格什么好呢?各取所需,随你的便,反正现在桐君山也免费了,不格物也不吃亏。你若问我格了什么?我格了桐君山下的江水。格出了什么呢?其一,君子之交淡如水;其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富春江水白白流”啊;其三,是一道江水奇景,我小时候登桐君山留下的印象,也读过前人文章,但到年长才格出了君子与小人。

桐君山下两道水,一道桐江水浊,合徽、衢、金三水;一道桐溪水清,源出天目山。它们在桐君山下见面了,发生了什么?请看1946年载于《周报》的作家柯灵的《桐庐行》:“船转过山脚,天目溪从斜刺里迎面而来,富春江是一片绀赭,而它却是溶溶的碧流,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这里分成两半,形成稀有的奇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就是我要格的物。但柯灵所述,只是眼前景,还没有绕到背后去。不妨再引一首前人的诗:


君山
一鸟不鸣处,四山时吐云。
日光寒树色,岩气养苔纹。
泾渭原难合,江流至此分。
飘然成独往,长笑谢同群。

这首诗,不知作者何人,大概是晚清某位诗人。诗句第三联有注释:“江水浊,分水清,青黄异色,终古不相混合。然分水至君山而止,江流浩荡无穷,乃叹:君子小人势力之不敌,盖君子束身自爱,难进易退,不如小人之肆无忌惮也。”这一段话,让我作了很多联想。

据说公元前551年的一天,黄河水渐渐变清了。就在这一天,孔子诞生,“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于是便有了“圣人出而黄河清”的说法。在这里,我得借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里的台词一用,嘉靖皇帝对裕王和世子说:“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两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海瑞不懂这个道理,在奏疏里劝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便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便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比方这个海瑞,自以为清流,将君父比喻为山,水却淹没了山头,这便是泛滥……这样的清流,便不得不杀。”盘古开天时,清气上扬以为天,浊气下沉以为地,大地本就是浊啊。清也好,浊也罢,一旦过头了,就是天堂或地狱了,算不得人间了。《大戴礼记》讲“水至清则无鱼”,所以还是如郑板桥所言,难得糊涂。唉,我是不是又妥协了,又搅和了一团稀泥?

允许我先歇一会儿,看一看桐君山水,舒服舒服眼睛,调理调理脑子,然后再来论一论:“君山分水色,清浊副然,同而不和?”不不不!两江之水毕竟滚滚东流去,清水并没有至桐君山而止,它到底与浊水融为一体,这不是同流合污,是和而不同——君子岂可让小人横流猖狂下去?融入到小人当中去,小人之中便有了君子,哪怕舍了身,也是取了义的。刘向讲“书犹药也”,君子也是人世间的良药,一样医愚,疗效比书更好。只是,桐溪水的清澈见底,如今也不容易看见了。还好古人诗句在,读一读,“好山无数迎船出,水到桐庐分外清”。

桐溪水拍桐君山而去,啪,啪,啪,这是水与山的击掌,它们彼此欣赏。山水之间还有人,人在桐君崖上刻了字,唐、宋、元、明皆有,但到有清一代,竟无人记得它们了。发现摩崖的存在,竟是一个偶然。据民国《桐庐县志》载:“桐君山悬崖陡壁,下瞰深渊。咸丰间,邑人袁世经偶因水涨,檥舟过其下,见崖半有石刻一方,梯登拓之,则大历(唐代宗李豫年号)间县令偕宾僚题名纪游也。”从此开始,大家又开始关注桐君山摩崖了,至今从未间断,希望未来也不要再断了。我见过1936年7月31日《东南日报·特种副刊》登了一整版桐君山摩崖,拓片为龙游余氏寒柯堂所藏,金石学家余越园撰文释字。近年,桐庐人吴宏伟主编《桐庐石刻碑志精粹》一书,也以桐君山大历八年(773年)九月廿二日由桐庐县令独孤勉、殿中侍御史崔䪻等篆书的摩崖为封面图,精致好看。

发现桐君摩崖的这位袁世经,字艺圃,后改名德生,是袁昶的伯父。他当时隐居在桐君山旁的凤凰山东麓,此地至今还有人家居住。袁昶,我们都知道。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事变,头脑清爽的太常侍卿袁昶,因直谏反对利用义和团打杀外国人,结果被慈禧冤杀在菜市口,为“庚子五大臣”之一。他是君子,喝桐溪水,在桐君山下成长起来的君子。

同治十二年(1873年),还未中进士的袁昶,在农历七月,登游桐君山。当时山上有桐君寺,寺里有和尚,住持叫能奎。袁昶对能奎说:“仙人所巢旧迹,宜构一炼丹台,以镇压百怪。”能奎和尚留他吃了一餐饭。《富春江游览志》文字作者周天放(照片作者叶浅予),在1937年3月8日《铁报》上刊载文章《九里洲上万梅花》,介绍桐庐九里洲的香雪海,其中提到了袁昶:“晚清诗人袁昶,一篇古风,更写得有神,可惜太长了,不便引证,诗中有一段发噱的痴思,他说:'严子陵的夫人是梅福的女儿,这些梅树,或许是梅夫人所种。’诗人喜欢发痴想,通达如袁忠节公,依然难免,也算怪事了。”如果周天放读到袁昶建议能奎“构一炼丹台,以镇压百怪”,是不是更觉得怪事了?这好理解,袁昶又不是无神论者,自古宝塔镇河妖,雷峰塔下镇着白蛇青鱼,桐君白塔千年不倒,也一定有这样的道理。

光绪三年(1877年),中进士的第二年,32岁的袁昶在七月的一天夜里,船泊九里梅花洲,感叹:“前与沩苍居士有偕隐之约,今忽栖泊于此,亦嘉征也。”洲上春来花似海,客中辛苦忆前游;九里洲前乡梦绕;翻忆梅花洲上路;洲畔梅花问消息……这些都是袁昶笔下与九里洲梅花有关的诗句,梅花亦君子也。在袁昶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仕与隐的纠缠。我很纳闷,刚中进士不久,还没大干一番,他就想着归隐了?但细想,仕隐二字,从桐君始,到严子陵,到袁昶,实在似江水顺流一脉。只是,袁昶到底没能归隐,“弟兄置酒高楼望,待我横江(即分水江)一鹤归”终究成空。32岁的袁昶,过了九里洲,吹着江风,很快就到家了,就在桐君山对岸东门头。在八月的一天,他与四兄同游桐君寺,在寺里吃了饭,饭后小睡。还是八月的一天,他与友人“同棹小舟往游桐君山石壁下,观唐人题名,约有十余处,多漫漶苔蚀不可辨”。如果历史是一座山,那么袁昶就是一方摩崖,不论多少年,必定清晰可辨,且拓片无数,“长留于天壤,受后人之爱敬”。

在桐君山众多摩崖中,我最喜欢的,数“江山一览”,为1919年“最后的宫廷画家”王潜楼所题。这江山,在我看来,既名江山,又实指江山,江山如此多娇,敢不登临一览?登桐君山,一览并不无遗,虽是小小一座山,但它已不仅是一座地理上的山,它存储了多少时光,印下了多少脚印,触发了多少巧思文章——它们都是长在桐君山上的花草树木,茂盛至极,一步可三叹,柳暗又花明。比如民国时期桐君山顶尚有一尊吃铜菩萨,袁昶应该也是见过的,是张巡塑像,绿脸粗眉的。周天放《富春江游记》载:“此像构造甚奇,张口空腹,礼神者投铜元于口中,则锵锵然由腹泻于柜,庙祝取之以供香火,因有'吃铜菩萨’之谑号,创造已百余年,不知谁氏之巧思也。”陈乃渠《富春江纪游》却说:“是不过主持者敛财之术,本无足异,然亦未免过于亵渎矣。”我与汪耿之在《桐君山》一文中所表达的意思相通,“事固滑稽,显有讽世之意”。读朱偰《富春江七日记》可知,当时桐君寺门额上写着“云山苍苍,江水泱泱”,这后面跟着的可是“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所以讽世才是真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固穷,不会强说葡萄酸、视钱财如粪土。何况,对今天的我们来说,不是还要实现“共同富裕”的吗?

桐君山上桐君住,桐庐精魂之所在。君系上古神医,灵兮如在。敢问大药几时成?漫拨炉中丹火。桐君山,君子之山。我爱此间山水,身在其中,梦不常来,择日便登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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