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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齊白石一幅重要肖像作品的發現和討論

 明日大雪飘 2021-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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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散原先生像》,紙本 53x42cm

陳氏家族藏

齊白石是近現代中國傑出的繪畫大師,人們將關注的視野始終集中在他堪稱畫壇一絕的畫蝦之上。然而,鮮為人知的是,齊白石也擅人物,他那幅至今未廣泛公佈於世的《散原先生像》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和學術硏究價值,卻至今尚不為人所知。

楊先讓與袁寶林兩位學者將這一重要的美術史發現通過他們的筆觸書寫出來,希望讓更多學術界的同仁與讀者能夠加入到對這件藝術精品的討論中去。

新的發現、新的觀點總是能引起熱情的議論,而《藝文》能做的,就是傳遞最新的硏究成果予大衆知曉。本期推送,我們先來品讀楊先讓先生分別於2019年4月與2021年9月發表的兩篇文章,瞭解這幅畫背後的那些故事。

也說齊白石畫《散原先生像》

繪事

前年在無錫參加徐悲鴻藝術節。一天大家乘坐在大轎車上,我座前一女士忽然回頭問了我一句:“你見過我爺爺嗎?”我一時不知她所云。經旁邊友人介紹,她是齊白石的小孫女齊慧娟。我回答道:“見過,最後一次還見到他的小兒子在院子裏打滾跟他要錢呢!”姑娘即說:“那是我爸。

去年在國博李苦禪誕辰120年畫展上,又遇見了齊慧娟。我誇她漂亮,她又問我:“我爺爺漂亮嗎?”我說:“不能稱漂亮不漂亮。有的人漂亮,可是你會感覺俗氣。你爺爺氣質不凡,當然很美。”齊慧娟專攻水墨丹青。

我想世上有些文化歷史名人的形象,最後形成了一種定格的藝術符號,像貝多芬、托爾斯泰、林肯、泰戈爾、甘地、魯迅、宋慶齡、周恩來、梅蘭芳、徐悲鴻、齊白石等等。那是一種內外氣質的統一,是上天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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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先讓教授在白石老人原作前仔細觀賞

今年是徐悲鴻赴法留學一百年的紀念,我有機會一口氣講了徐悲鴻的三個主題:第一個是徐悲鴻留學法國八年,正如徐悲鴻自己說過:“沒有留學法國,就不會有我徐悲鴻。”所以這是個關鍵,否則中國現代美術史要重寫了。第二個主題講他1927到1953年期間的教育主張和藝術實踐,以及抗日辦畫展募捐、提攜人才等。第三個內容講他的感情世界,重點講他與廖靜文的十年相處,以及廖靜文的奉獻精神。

接着我想講齊白石。誰都知道齊白石,用不着我去介紹。我要講的是我的認識,我要講他與徐悲鴻動人的交情,也會講他和陳散原一家,尤其是他和陳散原長子陳師曾的友誼。這樣一來,我一定要講到齊白石那幅至今未廣泛公佈於世的《散原先生像》。

那是2004年,我在美國休士頓,接到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論專家袁寶林教授寄來的一篇他寫的文章影本《齊白石的〈散原先生像〉》,附有圖片。畫像更讓我拍案叫絕,太感人了。我即推薦此文及圖片,在當地中文報紙《美南新聞》副刊上,整版刊登了,但在海外未引起反響。這次我準備講齊白石,就打電話與袁寶林教授聯繫。原來他於2005年2月還寫了《齊白石〈散原先生像〉續談》。我問他關於齊老先生畫的《散原先生像》一事,是否在國內美術史論界引起一場“石擊水潭波浪起”的效應。袁寶林教授回答:“否。”衹有華君武看到《藝術》雜誌上發表的《散原先生像》後,寫了一封信給《藝術》雜誌負責人說:“我是第一次看到齊白石的人物畫,大吃一驚,畫得那麼好。如果能寫點什麼,必定大放異彩。不衹是現在大家所瞭解的齊白石,僅僅是大蝦、螃蟹……”同時袁教授還告訴我:有的畫家竟認為是造假,但當真弄清非假畫後,也是驚歎不已。可是也有人不以為然,認為意義不大。然後,袁寶林教授將他寫的兩篇文章發給了我。我細讀,感慨極深。我甚不解齊白石這一獨特肖像作品,竟未引起美術理論界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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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17日,衆人與《散原先生像》合影。從左至右依次為陳萍、張平良(楊先讓的妻子)、袁寶林、楊先讓

這使我想起,徐悲鴻1930年在《良友》雜誌上發表的自傳中,提到的1924年在巴黎作油畫《趙夫人像》,是他在油畫技法上的一大轉折。可是此畫一直在趙夫人的孫子趙儒先生家中,世人未曾見到。1983年我赴美國探視,在費城結識了趙儒博士和張曼這對歌唱家夫婦。在他們家中,我見到了《趙夫人像》,畫上註明“1924年悲鴻”。

1987年我為此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當年3月份的《美術》雜誌上。圖片是我當時拍的反轉彩色片,不夠清晰,此文並未獲得多大反響,甚至有人認為畫是假的。其原因是此畫尚在費城銀行保險箱內,世人未見真蹟,難怪引不起美術界注目。那麼齊白石的《散原先生像》也是如此遭遇了。

因此,我迫切想見到《散原先生像》原作,也希望能與陳家後人對話請求協助。我更企盼動員他們能將此畫捐獻或投入拍賣市場,使此畫能早日被世人所目睹,從而也進入學術硏究的視野。上蒼助力,袁寶林教授千方百計託朋友,竟聯繫到遠在南方的陳寅恪女兒流求,通過她又找到了陳師曾(衡恪)已退休定居成都的孫女陳萍女士。原作就在陳萍的兒子陳晞先生手中,而陳萍女士願回京與我們見面,真是天大的喜訊。最後決定於3月17日上午見面,同時,約袁寶林教授一起來回龍觀我家相聚。

陳萍母子不衹帶來了原作,並帶來能夠體現當年作畫根據的照片,一同讓我們比較、觀看和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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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原先生像》原作照片

在原作面前,我作為一個曾受過徐悲鴻院長親身傳教寫實技能的人,真是感慨萬千。首先是對齊白石的敬佩。此畫難度極大,需要精雕細畫,而要達到比照片更傳神的藝術效果談何容易,太難為白石老人了。這是1935年73歲的白石老人所要面對的現實。

再看所畫者何人。陳散原(三立,1853—1937)為湖南巡撫陳寶箴(1831—1900)的長子。他們父子二人在湖南推行新政,使湖南當時成為全國最富生氣之省。百日維新失敗,陳寶箴被“即行革職,永不敘用”,最後清廷賜他“自死”。從此陳散原自稱“神州袖手人”,並成為晚清文壇“同光體”詩派主將。“七七事變”後,散原老人不受日偽利用,以絕食而死的英勇氣概傳世。更不用說陳散原長子陳師曾對白石藝術上的變法所給予的恩惠了。白石老人是懷着對陳家錚錚青史的崇敬,去塑造散原先生肖像的。

面對《散原先生像》原作,從藝術效果上,我自然聯想到徐悲鴻1940年畫的《泰戈爾像》和1943年畫的《李印泉像》。仔細觀察《散原先生像》,我看不出所用紙張,肯定不是生宣。也看不出老先生是如何將毛髮處理得精細而微妙之極。我更看不出是否用白粉加工的痕蹟。老先生將雙眼強調了高光,因而比照片更傳神。精彩地敷了極輕淡的赭石色,而且不是採用單綫平塗的作色法,是根據面部造型結構深淺區別的着色,增強了繪畫性,比照片更真實生動。我驚奇白石老人掌握素描造型功力,面部完全是寫實技巧完成,而衣紋則以寫意綫描勾成,不勉強,很協調。它與徐悲鴻的《李印泉像》採取的面部寫實刻畫而衣紋是傳統綫條技法勾勒,同出一種審美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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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原先生像生活照

當年白石老人是以賣畫養家為生的。每日早起漱洗完畢即作畫。三餐後小息,然後作畫,晚間點油燈或六支洋蠟繼續作畫。怕引雷公火災,數年後家中安了電燈。他曾說“不教一日閒過之”。在此情況下,白石老人對陳師曾夫人攜兒子來到齊家,求為老父散原公畫像,他一口答應。接過照片,推辭百元潤筆費用,每日用放大鏡,再戴上兩副老花鏡,埋頭畫像。兩個月來拒絕了不少筆單。此情之深,可歌可泣。

同時可看出白石老人的學習精神。他曾不止一次說過:自己如果退回20年,必向徐悲鴻學習素描。後來他認識了蔣兆和,對他的水墨人物畫,不衹寫讚語,並表示這種中西結合的精神可學可取。所以他也曾說過:“我60年來成就,不都是從古書得來的。有的是從現在朋友和學生中得來的。”當然他並非要走徐悲鴻的寫實之路,而是學藝的淵博要素,為他的“似與不似之間”的宗旨服務。

《散原先生像》一直存在陳家,世人未見,白石老人從未提起。那天,我與病妻張平良接待了陳家後人陳萍和陳晞母子,還有袁寶林教授,實在是一件三生有幸之事。從上午10時半到12時前,面對白石翁的《散原先生像》,觀摹、討論,等於上了一節難能可貴、受益匪淺的課,最後合影留念。

如果有機會講齊白石,讓聽衆對白石老人的愛和理解能增進一層,我將欣慰之至。

2019年3月20日於北京回龍觀

(原文刊載於2019年4月25日《南方週末》,感謝陳晞先生提供照片。)

再谈《散原先生像》

記得那是2004年,我在美國的休士頓接到中央美術學院袁寶林教授寄來的他寫齊白石先生所畫《散原先生像》的文章,這篇文章寫得好,不僅畫本身令人拍案叫絕,畫背後的故事也很感人。我隨即將此文推薦給休士頓當地的中文報紙《美南新聞》,沒過多久,文章在《美南新聞》的副刊上整版刊出,但並未在海外引發反響。後來與袁教授談及《散原先生像》,我問此事是否在國內美術史論界引起一場大討論,袁教授說“並沒有”,不過華君武先生看到他在《藝術》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後,致信《藝術》雜誌負責人,說:“我是第一次看到齊白石的人物畫,大吃一驚,畫得那麼好。如果能寫點什麼,必定大放異彩……”當然,也有人認為這幅畫存在諸多疑點,需要逐一論證;也有人不以為然,認為這幅畫的意義並不大。

面對一個陌生的事物,新意與爭議總是相伴而行——這使我想起徐悲鴻先生在1930年的《良友》雜誌上發表的一篇自傳。徐悲鴻先生在自傳中說1924年於巴黎所作油畫《趙夫人像》,是他在油畫創作技法上的一大轉折,可惜這幅油畫一直保存在趙夫人的孫子趙儒的家中。1983年我到美國,在費城結識了趙儒、張曼這對歌唱家夫婦,得以親見《趙夫人像》,畫上註明“1924年 悲鴻”。我專門針對此事寫了一篇文章《〈趙夫人像〉的發現》,發表在1987年第三期《美術》雜誌上,此文沒有獲得多大反響,甚至還有人認為這幅油畫是假的,我想主要原因是這幅油畫一直寄存在費城銀行的保險櫃裏,衆人尚未見過真蹟。看來齊白石先生的《散原先生像》也是這般遭遇了。

因此,我迫切想看到《散原先生像》的原作,也期望能與陳家後人晤談。袁教授多方託人,聯繫上陳寅恪先生的女兒陳流求,通過陳流求找到了陳師曾先生的孫女陳萍,陳萍當時已定居成都。據陳萍說,《散原先生像》一直保存在陳家,如今就在陳萍的兒子陳晞手中,而陳萍本人也願意到北京與我們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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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17日,衆人與《散原先生像》合影。從左至右依次為陳晞、陳萍、張平良(楊先讓的妻子)、袁寶林、楊先讓

2019年3月17日,陳萍、陳晞母子和袁教授相約來到我家。陳萍、陳晞母子不僅帶來了《散原先生像》的原作,還帶來了能夠體現當年作畫根據的照片,以便比較和硏究。

在原作面前,曾受過徐悲鴻先生親身傳教寫實技能的我,真的是感慨萬千。這幅畫的難度極大,需要精雕細畫,而要達到比照片更傳神的藝術效果,又談何容易——這是當時已經七十一歲的白石老人所要面對的現實。

《散原先生像》讓我聯想到徐悲鴻先生1940年所畫《泰戈爾像》和1943年所畫《李印泉像》。仔細觀察這幅畫,我看不出白石老人用的是什麼紙張,也看不出他是如何將毛髮處理得如此精細、微妙,更看不出他是否有用白粉加工過的痕蹟。白石老人將散原先生的雙眼進行高光處理,從而比照片更傳神;根據面部的造型結構區別着色,敷極輕淡的赭石色而非採用單綫平塗的作色法,增強了繪畫性,從而比照片更生動。立足整體,人物的面部以寫實技巧完成,衣紋以寫意綫描勾成,這與《李印泉像》所採用的面部以寫實刻畫、衣紋由傳統綫條技法勾勒同出一源,不勉強、很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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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原先生像生活照

當年白石老人是以賣畫為生的,為此“不教一日閒過之”——每日早起洗漱完即作畫,三餐用畢稍作休息接着作畫,晚上則要點油燈或六支洋蠟作畫。在這樣的情況下,白石老人對陳師曾夫人畫像的請求毫不猶豫地應下,還推辭掉百元潤筆,戴兩副老花鏡,拿着放大鏡,埋頭畫了許多天,此情之深,可歌可泣。

面對世人未見、白石老人也再未提及的《散原先生像》,我們觀摩、討論、分析,上了一堂難能可貴、受益匪淺的藝術課。如果這幅畫能讓更多人對白石老人有多一分的愛與理解,我將十分欣慰。

(原文刊載於2021年9月4日《北京晚報》,感謝陳晞先生提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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