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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山农村封匠掌墨师

 鄂中京山 2021-10-10

我家门前,一栋在建高楼正拔地而起。建设者是一群外地民工,日出而作,日入不息,还要挑灯夜战好久。为首的是一个年长者,带着这群人干活,这个角色过去乡村里叫“掌墨”。( 即工程建造的负责人,司职设计规划、组织施工和检验质量。)看到他,我打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因为我父亲生前也是泥工行当里的“掌墨”。

当年,我父亲在故乡一带远近闻名,很受人尊重。每到秋冬季节,田里的农活完了,很多农民要造新屋,冬腊月是高峰期。印象中,父亲从不出去揽活,都是主顾上门邀请。

这时节昼短夜长,天黑透了父亲才做活归来,而来邀请他的主顾已经等候多时了。踏进门的父亲来不及拂去满身寒霜,便和来人开始攀谈,先要问清所造房屋的样式大小,再筹划造房所需的材料、工时、费用,总要处处为别人当家,尽量精打细算。“掌墨”不是随便哪个匠人就能做的,不仅手艺要好,还要人品可靠,才能赢得人们的信赖。

故乡的房子多是土砖砌墙,黑瓦盖顶,屋中设天井,屋顶呈坡形,便于排走江汉平原上众多的雨水。有“三合头”、“四井口”、“连三层”等样式,其中“连三层”最为宏大,前后间距上百步,里面有三个天井,厢房、正房几十间,过去只有大户人家才有钱建造。1949年后,这类房屋全部易主,住进去出身好的贫下中农。为防土匪,“连三层”建造时不安装窗户,只在屋顶镶嵌亮瓦采光,因此在白天也显得黑暗阴森,小时侯,我不太敢到那些住家去玩,深恐老人们所讲的鬼神出现。

 “掌墨”须略知风水,会看阴阳五行,会择定房屋坐落朝向地势,会择定动土的“黄道吉日”,以便替主顾挑下造屋的吉地、吉向、吉时,助人后代昌盛,家业兴旺。过去乡村人都信这个。

动土日期的确定,称为“许日子”,是“掌墨”许给主顾。在江汉平原,答应不叫答应,叫“许”,许诺的意思。许了人,那是轻易不能变动的,后来的主顾,无论贵贱,也得延期。“许”,这个当地方言中继承的古汉语,准确地折射出“掌墨”们的职业信誉。

到期后,父亲召集人手赴主顾家破土动工。“掌墨”和手下的匠人是一种随意的劳动联盟,不存在管理关系。合作的基础在于对相互手艺和人品的信任,偷懒耍滑的匠人,没有“掌墨”愿意要。同样,信誉不好的“掌墨”,接不到活路,也没有匠人愿意跟随。这是个双向选择的关系。

“掌墨”和匠人们同工同酬,只是活路轻省些,做多做少,比较随意。劳作中,掌墨可以随时停下来,悠闲地四处转转,看看活计的好坏,指点新手,间或与主家交换意见,以便更好地照主人的意图建造新居。

“掌墨”也有些特殊的好处。成名的“掌墨”,会有徒弟拜入门下,在出师以前,徒弟是不拿工资的,按规矩该师傅所得。有句老话是“师徒如父子”,手艺人极看重师徒关系,逢年过节,徒弟还要给师傅送一份不算微薄的“节礼”:香烟、白酒、猪肉之类,用乡村里常见的竹篮盛着,一篮子提到师傅家。

在故乡,新居上大梁是比较隆重的仪式,主人会燃放鞭炮,以示庆祝。届时,喜气洋洋的主人用托盘盛了香烟、糖果、糕点,还有红封筒(里面有少许钱),呈给“掌墨”分发,按规矩“掌墨”可以拿双份。小时侯,父亲在外做活,很晚才回来。睡眼朦胧中,感觉父亲一双冰冷的手连同糖果伸进被子,我赶紧剥一颗糖塞进嘴里,那香甜的滋味,回想起来,宛在舌间。


在工分不值钱的年月,农民盖屋不易,要积攒好多年。有的农民劳动一生,能够留给后人一栋遮风避雨的陋屋,临死也足以安息闭眼。盖房,绝对是农民一生中仅次于死亡的头等大事。因此,他们对上门来帮自己完成终生大愿的匠人极端恭谨,一日三餐,全用办红白事的酒席款待。新房落成后,主家即刻按商定的价格,支付工钱。手艺人挣的是辛苦钱,断不能短缺拖欠的。

故乡待客的席面兴蒸菜,不管荤素,全切成块状裹上大米粉,佐以生姜、大蒜、酱油、食醋等,上笼用劈材火猛蒸,将熟之际,香气四溢,使人馋诞欲滴。至于席面是否精美,五味是否调和,都无伤大雅。倒有一个忌讳:入菜的鸡鸭鹅,一定要去掉屁股部位,否则就是对客人极大的不恭。

善良淳朴的乡村人对匠人的尊重,还有重要原因。据说泥瓦匠行当中,有专门记载各种符咒的的“秘籍”,师徒代代相传。如果被怠慢了,有道行的匠人会画神秘而不为外人知的符咒,藏在隐秘的角落,魇镇住家。被作过法的新屋,轻则夜晚有异声作响,扰的人睡眠不安,疑神疑鬼。重则让住家死人发火,流年不利,端的十分厉害。还传说,滥施法术者,伤了阴鸷,也会妨害自身。

家乡一代,最具传奇色彩的“掌墨”是兰林师傅,传说他手上就有秘籍。他是我父亲的师爷,为人苛刻,他到人家做活,主家安置不周,他就会安放符咒,因此遭了造化所忌,一辈子无儿无女,孤老终身。乡村人观念里,没有什么比“无后”更悲惨的了,邻里吵架,“孤老”为最恶毒的诅咒。

兰林师傅好酒,有活路时在主顾家喝,不干路时一个人在家里喝。寡饮无趣,他会想办法:在房梁上系根绳子垂下,吊一把酒壶,举杯碰壶,“吱溜”一声喝干,酒壶推开去又荡回来,他伸手挡住:“还要喝啊,真个喝不得了。”接着再斟酒……在这种虚拟的劝酒场面中,兰林师傅一顿酒要喝个把时辰,颇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味。

他的传说很多。说某年腊月,兰龄师傅到人家做活,东家一时疏忽,端上来的一碗蒸鸡子忘了剁掉鸡屁股,巧的是刚好给兰林师傅一筷子夹起,他当时就脸色大变,但隐忍没有发作。东家得知后惶恐万分,又不好马上赔礼道歉,琢磨着过后怎么弥补。新屋落成,兰“掌墨”告别回家,东家拿出了几只腊鸡送给他。(农村人的油盐钱全指望母鸡下蛋,这在当时是极贵重的礼物了。)

“兰师傅,这段时间您老受累了,这点年货不成敬意,您老带回去过年……”

“哪有这样的道理哟,您把过我工钱的,我不能再要这金贵的东西哟。”

推让一番后,兰林师傅收下了礼物,心中大为感动,红着脸对东家说:“哎呀,有个东西忘在你家了,我去取来。”

他慌忙火急搬来木梯,上房在屋瓦间摸出一个物件揣进怀里,讪笑着告辞。东家这才吐了一口长气:这老家伙,果然在我的房子上作了手脚啊。


据说他把秘籍传给我父亲了。兰林师傅一生只收了一个徒弟,叫旺青,是父亲的师傅。他临终时,着人去喊旺青,不知是因为路远还是因为师徒情分甚薄,久不见人来。垂死的兰林老头等不及了,拿出秘籍要焚毁,这时父亲刚好来探师爷的病,老头长叹了一声:“传不了徒子,传徒孙也罢,伢,你有缘啦!”

这以后许多年,传说的主角成了父亲。人们绘声绘色的演绎着,说父亲学会了法术,但宅心仁厚,从来没有使用过。后来忍不住,在为大队造碾米房时用过一次。为着公家的房屋,没有人定居,有些古怪也不会伤人。没想到还是应验了:几年后,两个碾米师傅都遭遇了不幸,一个是老婆上吊死了,另一个是生了个“豁嘴”(兔唇)儿子。

两个碾米师傅都是本村的人,他们的遭遇,我小时侯耳闻目睹,确实属实。那个兔唇孩子,还是我小学同学,说话瓮声瓮气的。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些乡野杂谈,乡村里有些古怪的事情,大多是巧合吧,可以看作是迷信愚昧的表现,也是人言附会的结果。这些近于谣言的传说,因为对手艺人有利,他们也就不澄清,越发助长了谣言。所谓假做真时假亦真吧。

父亲上过小学,在解放初期是很难得的学历了。早年做过会计,算术精准,在同行中享有很高的声誉。三十出头才学泥瓦手艺,几年间就做到了“掌墨”。父亲婚后一连生了七个女儿,才生我一个儿子。乡村人的观念,是非要儿子不可的,没有儿子也基本等于“无后”。父亲为子女所累,终于积劳成疾,几次高血压中风,在四十四岁上死于脑溢血,死时正在人家做活。父亲聪明能干,却蹉跎于穷乡僻壤之中,他似蓬蒿般度过了短促的一生,每一想起,我心里会有无限的感伤。

父亲虽穷困,却不潦倒,他很注意仪表,总是穿着体面的到人家做活。做“掌墨”时,对手下的匠人也很公正,和他一起干活的人都喜欢他,走到哪里都会赢得别人的尊重。他死后,来送行的同门很多,屋子里坐不下,人们都在门前的禾场里,垫着稻草就坐。那时农村已经实行火葬,父亲最后化作一撮骨灰回来。他的一个麻脸师兄,抚摩着这些骨灰,痛惜道:“昨天还是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清楚的记得,说这话时,有两行泪水爬过他脸上的浅坑。二十年过去了,麻脸伯伯,如今你可安好?

父亲收过两个徒弟,大徒弟叫严劲,小徒弟叫安法。

严劲的母亲是我们的本家,比我父亲低一辈,严劲就称我父亲为“爹”(爷爷),称我母亲为“婆”。严劲聪明伶俐,很得我父亲的喜爱,父亲后来生病时,就由他代替做“掌墨”。

小徒弟性格粗豪,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不为父亲所喜。他和自己的师爷——旺青却很投缘,两人常在一起搭班做活。旺青很为安法抱屈,多次拿出师傅的身份责骂父亲,父亲也只能赔笑解释。

我听母亲说过,严劲竟然真的相信父亲有秘籍。父亲去世后,他来央求母亲:“婆呀,爹的书该传给我的,未必您老还不相信我啊……”哪里有什么“书”哟,母亲当然拿不出来

父亲有个收藏重要物品的小木箱,放在阁楼上,我因为好奇经常翻看,有他做会计时的帐本,有布票、粮票等,最古老的是政府发的土改证,并没有看到什么“秘籍”,我确信父亲没有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

大徒弟没有要到“书”,再也不登我家的门。倒是小徒弟安法,每年正月里会来我家拜年,先在门外燃一挂鞭炮,再把香烛火纸放在外面才进来,这是祭祀我父亲的,不能带进屋子。过了父亲的三周年,他按乡俗尽到了作徒弟的礼节,也就不再来了。


一生一死,乃见交情。每当想起父亲的两个徒弟,母亲会唏嘘不已,她对我说:“别人都说你父亲精明,我看还是糊涂,他不会看人呀。”
 
时光流淌,乡村的形势飞快的变化。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后,家庭人口减少,不需要建造式样复杂的大房子了,土砖也被机制砖所淘汰。乡村人造屋,不再讲究风水地势,“掌墨”们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城市建筑业中,“掌墨”被形形色色的包工头所代替,而泥瓦匠,大多数是进城的乡村人,则沦落成利益链条中最底端的部分,劳动条件和劳动报酬得不到保障,报纸上三天两头就会出现建筑工人讨要工资的新闻,他们或者爬塔吊,或者登高楼,以死相争,争天经地义属于自己的血汗钱。

就在前几天,我上班时经过门前正在建造的高楼,看到那个年长的外地民工被人打倒在地,痛苦地哀号:“辛辛苦苦做了几个月的活,你们不给钱,还打人,这是哪家的王法啊!”打人的是一个凸肚男人,象是承包方经理,围观的人个个满脸漠然,没人表示义愤和同情。地上虫蚁般躺着的人,是那么的可怜、卑微和无助……

我心里一阵悲哀:手艺人受尊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看来,“掌墨”这个过去乡村里特有的名词,连同它所包涵的尊严、信誉和成就感,已经彻底地湮没在滚滚而来的经济浪潮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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