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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坛

 仁中和 2021-10-11

天vs帝

说起北京的天坛,相信大多数人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个三层圆亭式样的建筑。可若亲自来到天坛参观,我们会发现,天坛的主体建筑分为南北两区,各有墙垣。北区的核心,就是刚才提到的“圆亭子”——祈年殿。而南区的核心,则并非殿宇,而是一个圆形的石台——圜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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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坛祈年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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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坛圜丘

人们不禁要纳闷:既然天坛是祭天的所在,头顶只有一个青天,天上只有一个老天爷,为何有祈年殿和圜丘两组建筑呢?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回答是:祈年殿用来祭祀“老天爷”;而圜丘则祭祀“天”。对于这样的回答,听众不免觉得荒唐可笑:天就是老天爷,怎么还能分成两个?要解释这个疑问可就说来话长了——要从当年周公制礼作乐谈起。

众所周知,夏商周三代所祭祀的众多神明之上,有一个至高的天神,被称为昊天或者上帝。三代对天的信仰虽然一致,但奉祀礼仪则大不相同。夏代之教尚忠,末季流於质野好乱。商代为救夏末之弊,其教尚敬,但矫枉过正的结果是沉溺于鬼神之事:商王举行的祭祀有三百六十多种,几乎日日有之,一年刚好够用,故而称一岁为一祀。武王讨独夫而安天下之后,周公鉴于前代政教的得失,制礼作乐,定下祭祀必须符合中道的原则:不欲数,不欲疏。也就是说,祭祀既不能太频繁,也不能太稀少。若太频繁,于神烦渎,于人疲惫,反而失敬。若太稀少,则会导致礼仪的生疏甚至忘忽,也会失敬。由于周公的制作,成就了郁郁乎文哉的宗周礼乐。

周德渐衰,天下经历了战国的乱世,秦代的酷法,楚汉的战争,待汉高祖定鼎之后,才又恢复平和。汉代的学问,先有师徒口传的今文经学,后有屋壁遗书的古文经学,诸儒皓首穷经,试图从秦火余烬中重建起昔日的礼乐文明。等到东汉末叶,有大儒郑康成(讳玄)出,以《周礼》规范礼学,以礼学齐整六经,融会今古,贯通各家,奠定了集汉学之大成的郑学。郑学体系中关于上天和郊祭的理论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天有六名,岁有九祭”。所谓天有六名,是指在至高无上的昊天上帝以外,又有作为辅佐的五帝,各司五行之一气。五气周遍,才能生发神人万物,维持宇宙秩序。昊天上帝和五帝各有其名号和在天穹对应的星宿:天皇大帝(昊天上帝)名为耀魄宝,其星为紫微北辰(也即北极星);东方青帝名为灵威仰,主木德;南方赤帝名为赤熛怒,主火德;中央黄帝名为含枢纽,主土德;西方白帝名为白招拒,主金德;北方黑帝名为汁光计,主水德,他们的星宿分别是太微五帝座中相应方位之星。世间万物都依赖五行之气的流布而生,故凡黔首皆五帝子孙,王者之祖先也都感五帝之一的精气降世,并以此帝之德而受命(比如姬姓的祖先感青帝之精而生,周朝因木德而有天下),所以太微五帝也被称为“感生帝”。郑学在此神学理论的基础上安置一年的九次祭天:冬至郊天于圜丘,祭祀天皇大帝耀魄宝(昊天上帝),这是对至高天神的事奉,一年只有一次;孟春(正月)上辛日于南郊泰坛祭祀本朝天子家系所由之而出的感生帝,以皇始祖配享,为本岁祈祷年成;孟夏(四月)泛祭五帝于东南郊的雩坛,以五人帝(上古的五位君王)配享,为祈膏雨,使万物得以生长;季秋(九月)泛祭五天帝和五人帝于国阳之明堂,以皇祖(周朝为文王)配享五天帝,以皇宗(周朝为武王)配享五人帝;立春祭青帝于东郊;立夏祭赤帝于南郊;立秋前十八日祭黄帝于中兆(南郊偏西);立秋祭白帝于西郊;立冬祭黑帝于北郊(此五祭也被统称为'五时迎气’)。

汉失神器,曹氏篡夺,天下又陷入了三国六朝的分裂战乱。在这个时代,有学者王子雍(名肃)反对郑学,提出一套自己的学术体系。王学的天道观为:“天体不二,岁有两祀”。王子雍认为天六名说出自纬书,不足取信。故而他单依诗书本文,认为昊天、上帝是同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明,而五方感帝为五行精气之神,不可称之为天。九祭之中,他只承认冬至和孟春两者为祭天,且所祭对象是同一个上帝,没有大帝、感帝之别。

宋明理学基本同意王学不信纬书的观点,认为天体唯一。在宋儒看来,人们侧重天无私覆的广大浩瀚之德时,称之为天;侧重其如慈父般监临下土,降命人主的神格属性时,称之为帝。故而朱子以为,举祭于露天丘坛,名为祭天,致享于明堂室内,名为祀帝,天与帝本体为一,只是因为人们侧重其德性的不同方面,而给予两种名号。明朝接受王学-理学传统中较为质朴的天道观,甚至进一步予以简化:将天地合祀于南郊。等到嘉靖年间礼仪改革,恢复天地分祀之后,将原本合祭天地的大祀殿改为孟春祈谷之坛,也就是今天的祈年殿,又在其南增建冬至郊天的圜丘。前者有屋宇覆盖,後者露天,按照朱子的理论,正好一者祀帝,一者祭天,如果用今天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屋里祭老天爷,屋外祭青天”。

洋上帝vs土上帝

在今天的中国,如果有人声称自己“信上帝”,那么毫无悬念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情况下,他是某种西洋宗教的信徒。可如果我们打开词典查找一番,会发现,“上帝”原本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对至高天神的称谓。明朝来华的天主教耶稣会士(比如利玛窦)宣称基督徒所信奉的唯一神和中国古人所说的上帝是同一个神明,故而用上帝作为“Deus”的中文译名。西洋人的坚船利炮轰开国门以来,我们被迫经历了百余年欧风美雨的洗礼,很多中国人竟然忘记了“上帝”本就是我们祖先的神明,反而认为这是洋人之神的专称。那么,我们中国人的“上帝”和西洋人的“上帝”究竟有无区别,彼此的事天之道又是否一致呢?对此问题,可以从四个方面加以探讨:

一,天德不孤。中国人虽然承认有一个至高神的存在,但从来不认为他是独一无二的神明。在中国传统中,无论是神还是人,没有谁可以单靠一己的力量来完成某种事功。“独一无二”,是天地未判前的混沌境界,而在这种境界中,也就无所谓神或者人了。既然万物已生,分殊已别,那么任何一种力量或者德性,都不可能单独运作,而必须有其辅佐。所以,在传统的祭天大典中,昊天上帝并非孤零零地接受祀奉,而是有百神相陪,先皇相配,在一派济济多士的氛围中,体现出上天的至德。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郑学中有五帝辅佐天皇大帝,王学虽不从此说,却也绝不否认上天众神的体系。由于这样的天道观,中国的政治既不不主张君权独大,也不赞成无君无父,而是追求君臣各正其位,和谐协作的政体。西方宗教往往独尊一神,他们历史上“君权神授”的帝王,多半是“朕即国家”的独裁者,而如今则走向另一极端,主张有民无君,民权独大——这两种偏执,说到底都是“独尊”思维的产物,不知“协和”的结果。

二,天不可测。中国人向来不乐于讨论关于神明本体的话题。这一点,与曾经为诸如“三位一体”“二性一位”等神学议题争到相攻如雠,血流漂杵的西方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中国人认为:天道远,人道迩,人应该首先尽到自己为人的本分,那么上天自然降福,百神自然护佑。若妄图以人的智慧去测度上帝的本体,整天热衷谈论鬼神之事,乃至于荒废政事,那实在是莫大的不敬,不但侮辱了上天,也败坏了自己的心性。至于历史上的郑王之争,六一之辨,其实讨论的核心也并非天神的本体,而是名义与礼仪。郑学主文,其礼繁;王学主质,其礼简,两者都在可以然之域,如何取舍,视乎时中。中国传统认为,相对于神学理论来说,用合宜的礼仪,在合适的时间及处所举行祭祀才是更加重要的。《说文》云:礼者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礼记》云: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所以,我们祖先事奉神明,并不穷究神之本质,而是力图备礼敬顺,以受天福。

三,天道无谄。几乎所有的西洋宗教,都强调向上帝祈祷,向上帝求福,而中国古代的礼仪中,基本上没有此种内容。因为中国人认为,上天既然至尊至高,那就是不可谄媚的。天道有常,行乎四时,不为尧舜而存,不为桀纣而亡。上天是不会因为人的私心而改变其天命的。人应该体合天道,效法天则以完成自己的责任,而不是通过祈求祷告来期待侥幸非分之赐。上天固然有赐福,但这不是通过阿谀换取来的,而是人顺应天理自然得到的结果——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在郑学的九祭中,只有孟春孟夏两次是为了祈谷和求雨而举行,因为这是替天下苍生请命,不是为帝王一己而祷告,所以被礼制所许可。但即使在这样的场合,祭祀祝文中也不过感谢上天之前的恩赐,并提及因时序的变化而奉献这些祭品——祈祷的意向通过礼仪和精诚体现,一切均在不言中,绝没有向天神邀宠的词句。正因为上帝至尊无对,不可谄媚,中国人在行最高等级的郊天大礼时,露天除地为坛,不敢向上天炫耀宫室之美;以瓦匏自然粗朴之物为器,不敢夸示工巧之奇;牺牲只用犄角初露如茧栗的一头小牛犊,但求精洁而不敢卖弄财货之富。这与某些宗教将教堂建造得高耸入云,寺院装饰得金碧辉煌,行礼排场十足由朝及闇,大兴供养动辄千灯万烛的毫无节制之做派是截然不同的。

四,天不可渎。西洋宗教认为既然上帝无处不在,那么就该人人事天,时时事天,对上帝的事奉在频度上越多越好,范围愈广愈善。而中国则前有帝尧绝地天通,后有周公制礼作乐,认为符合中道的才是美善的。即使一件看起来崇高或者正确的事,比如事天,若逾越了中道,也会物极而反,对于神明成为亵渎,对于人群成为淫祀,淫祀不能受福,亵渎反致罪谴。故而只有作为天下共主的天子,才能代表天下众人祭天;祭天或者一年九次,或者一年两次(明代前期甚至一年只有一次),有其定数。如今的人惑于平等之说,不明差等之理,认为这种制度是“封建专制”,应当被打倒。事实上,从近年来某些宗教恶性泛滥膨胀而造成诸多社会问题的现实来看,中国传统中以人为本,不敢渎滥的精神,不但不是落后腐朽的思想,相反是一种极其高明的智慧,值得现代人反思、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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