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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第四期头条诗人:梁平

 心语一线周刊 2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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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梁  平:1955·12·12生于重庆。写诗,写散文随笔,兼及评论和小说。主编过《红岩》《星星》,还在编《青年作家》《草堂》。著有诗集《梁平诗选》《巴与蜀:两个二重奏》《三十年河东》《汶川故事》《深呼吸》《家谱》等10种,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和长篇小说《朝天门》。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组诗)




梁 平

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迷迷糊糊我进入了自己身体,

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

但我是自上而下,有坠落感。

与孙大圣相遇的时候,

没看见妖精和妖怪。

五脏六腑犬牙交错,

无休止的博弈和厮杀,

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

真诚、温和而慈祥。

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

向每一处伤痛致敬。

我和悟空相见恨晚,

一个眼神可以托付终生。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说,妥妥的,

比我师父的肉肉更金贵。

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

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

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

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

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

         2018年.9月4

过敏原

半夜皮肤过敏,

眼睛睁不开,在痒处抓挠,

越抓越痒,由点及面,平滑的手臂上,

触摸到密密麻麻的碉堡。

想起昨晚睡前看的战争片,

那些失守的阵地,弹坑、掩体,

以及横陈的凌乱。

我被迫翻身下床,

极力保持情绪的稳定。

常备药箱里找出醋酸地塞米松,

涂抹左臂,找出地奈德乳膏,

涂抹右臂,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过敏原,

翻箱倒柜把所有可以抵抗的家当,

全部用上。痒,继续痒。

有点生不如死了,窗外的黑,

制造了满世界的沦陷。

皮肤上的战事蔓延至胸腔,

我在沙发上看见了路易斯·辛普森,

看见他的胃,正在“消化橡皮、

煤、铀、月亮和诗”,

我羞愧于我的自爱自怜。

我忘了夜幕放大的恐惧,

在镜子前端正衣冠。

大义凌然地出门、下楼、发动汽车,

从致民路安顺桥横渡府南河,

我不是去医院,而是漫无目的,

想随机遇见我的过敏原,

一个红灯,或者一颗子弹。

        2019年6月2日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你是不是你不重要,

你在和不在也不重要。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2019年6月22日

花名册

进入生命里的花名册,

构成你生命的全部。

比如家族基因的大树,盘根错节,

枝繁叶茂。而这些之外,

东西南北的张三李四王五,

上下左右的赵八钱七孙六,

都是人世间来回一趟,

从始而终。起眼每一个站台,

熙熙攘攘,勾肩搭背,擦枪走火,

如同家常便饭。

至于眼睛里夹沙子,

鸡蛋里挑骨头的强人所难,

就当是最轻松的游戏。

所有邂逅与相识进入花名册,

所有朋友与对手进入花名册,

时间堆积,如同著作等身。

珍惜你的花名册,就是珍惜自己,

别在生命的呕心沥血里,

假设敌意与对抗,平心静气。

         2018年1月1日

投名状

水泊梁山的好汉,

再也不可能成群结队了,

招摇过市与归隐山林都不可能。

四十年前读过的水浒,

杀人越货的投名状越来越不真实,

轻若鸿毛。

而我,所有的看家本领,

只能在纸上行走,相似之处,

与水泊梁山殊途同归。

那天接了个熟悉的电话,

说江湖有人耿耿于怀,

有人指名道姓。

我不相信还有江湖,有团伙,

即使有也绝不加入。

老夫拿不出投名状,

离间、中伤、告密、制造绯闻,

诸如此类的小儿科,

不如相逢狭路,见血封喉。

所以,一笑而过的好,

他走他的下水道,

我写我的陋室铭。

       2017年11月1日

夜有所梦

夜有所梦。

都说春梦里的对象很陌生,

对此我将信将疑,但很多人认同。

我的梦不在春天,没有斑斓,

夏、秋、冬里也没有春。

我梦里都是神出鬼没,

那天神对我说,

赐你万能的权力,诅咒你敌人。

我在手机上翻检所有的名录,

都笑容可掬,没有。

鬼又过来,拿一帖索命符,

去把你身边的小人带来。

我省略了学生时代,从职场过滤,

也找不到可以送帖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丑寅卯,

习惯忽冷忽热的面具,

看淡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人过招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光荣受伤,

也要让我的血稀释成泪,

以泪洗面,比血水更干净。

2018年8月30日

有病

我对前方一无所知,

汽车点火以后,脚一直在刹车上。

前方在哪里,行人、自行车,

都在前方。我可以肯定,

我和他们没有关系。

后视镜看见有车灯在快闪,

有呼吸急促的鸣笛,

显然是冲我而来。

被逼起步,被裹挟奔向前方,

一座城市向我砸来,

找不到出口。我身不由己,

前进的方向不明不白,

让我心生恐惧。我不能停下来,

手上的方向盘只是摆设,

我也是一个摆设。

问题在于这绝不是某个偶然,

而是我的常态。

     2019年4月7日

盲点

面对万紫千红,

找不到我的那款颜色。

身份很多,只留下一张身份证。

阅人无数,有瓜葛没瓜葛,

男人女人或者不男不女的人,

只能读一个脸谱。

我对自己的盲点不以为耻,

是非、曲直与黑白面前,

我行我素,不裁判。

我知道自己还藏有一颗子弹,

担心哪天子弹出膛,伤及无辜。

所以我对盲点精心呵护,

眼不见为净,清洁自己。

我把盲点绣成一朵花,人见人爱,

让世间所有的子弹生锈,

成为哑子。

2019年2月4日






创  作  谈

关于诗歌,我的只言片语

 梁   平

1)写诗四十年,从来就没有得意的时候。老老实实地写自己想写的情感与物事。我的写作总是有“我”在,七情六欲,上天入地。我的文字认同我的血缘、胎记,以及“家”的谱系,这是我对故乡和家国基因的指认。家对于我,是一生写作的土壤。我敢肯定地说,以前、现在以及以后的写作,都不会偏离和舍弃这样的谱系。我这样执意固守,就是希望自己的写作能够“有血有肉”,看得见活生生的“我”。

2)  我一直是诗歌的散兵游勇。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运动、流派风起云涌,我没参加任何流派,任何运动,而其中的将帅人物、中流砥柱很多都是朋友,情感一点不受影响。我是觉得,参加了无非有两个可能:一是在群体中可以抱团取暖,加快产生影响的速度;另一种可能,就是天长日久,不自觉形成近亲写作和门户写作。诗歌写作的风格与技法林林总总,抒情与反抒情、传统与现代、口语与非口语等,所有这些都可以剥离、互补、渗透,并不是非此即彼。就像武林高手,每个高手都有独门绝技,而真正的高手,还能熟悉和掌握十八般武艺。

3)重庆与成都是我生活的地理,也是生命与精神向外延展的重要基地。认识自己必须认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城市。要在习以为常、见惯不惊中洞悉它的变化,包括日常生活、社会形态、人们的观念与精神世界的演变。现实不是空泛而虚假的概念,不是简单的油盐酱醋,不是土地和庄稼、城市与霓虹,而是既可细微至生命内核最隐秘的部分,亦可宏大至朗朗乾坤。我的生活就是我的现实,以这样的认知让我的写作落地生根。
4)我是城市的书写者。我喜欢在自己生存的城市寻找入口,把笔触深透到城市的写作中。现代文明催生了城市化进程,乡村与田园渐行渐远,城市已经成为人口集中、人的情感和欲望的集散地。所以,尤其需要诗人对城市的精神代码、文化符号以及城市人与城市各种关系里的消极与积极、融入与抵抗、享受与逆反的辨识与思考。当代诗人有责任理直气壮地去抒写城市。在现实生存的繁复、含混、荒诞和司空见惯的日常经验里,拒绝惯性、虚无和自恋,写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5)我对中国社会发生的变化没有停止过思考,这是一种习惯。所以我大脑里有一个巨大的储存库,库存每一时刻都在添加。中国社会转型已趋向立体和深入,社会的细分和渐趋定型的社会形态所带来的新问题、新经验,使诗歌道义的力量,诗人的责任与担当,开始成为诗人的自觉。从文学概念上讲,进入现实需要沉淀和发酵。但就诗歌而言,我一直认为需要及时、敏感地介入现实。这种介入也应该是立体的、深入的,它唤醒的是诗人不同经历、不同视角的发现与切入。诗人不能在现实面前束手无策,丧失进入的能力。


6)诗歌是人类思维与现实存在结合的伟大产物之一。我们可以毫不费劲地跟随诗歌走进任何一个时代背景下,人们的琐碎生活及身心的隐秘。所谓“感其况而述其心,发乎情而施乎艺也”。不同的写作主体又为诗歌在其形态上带来了“可能”。这种可能,便是诗人偶然与必然相结合的“可能”。“可能”可能是一个开端,可能是一个过程,也更可能是一个结果。在诗歌写作上一味追求辞藻、意象,把一首诗整得眼花缭乱,或者像做瓷娃娃一样雕琢成诗歌工艺品,这些对我来说,我会刻意保持距离和警惕。我在乎的是,我的写作、我的生命和伴随我生命成长的社会里的宏观与微观,一定要发生关系,留下自己的擦痕。

7)坊间流行有一句话,把诗写得别人看不懂就是诗人,把字写得别人看不懂就是书法家。这实际上是为“装神弄鬼”做出的最精妙的注释。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要把别人看不懂当成你的骄傲。写作可以有幻觉,做人不能有幻觉,做人有了幻觉就会目中无人。诗歌的路径和方向千姿百态,看得懂看不懂都可以成立,它的构建方式,它的叙述手段,它的审美向度都具有独立的品质,但切不可唯我独尊。我也写口语诗。很多人指责口语诗泛滥了口水,让真正优秀的口语诗蒙冤。其实口语诗写作难度很大,它把语言干净到每一个字都不是装饰和附属,而讲究的是字字力道。当下已成泛滥的口水诗,不是口语诗,口语诗不去背这个黑锅,必须要作出甄别。

8)  这是一个道德与原则模糊的时代,很多人被自己的欲望裹挟着行走。一个人满足自己的欲望,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但往往我们踏入欲望这条河流,常常会两脚不着地,只能被动地跟着它漂荡。水性好的人兴许能游到彼岸,水性不好的人,最后的结局便是淹死在自己的欲河里。“现代人的生命从整体上已经破碎、苍白、残缺,从根本上是与唐时代的人类截然不同的世界”(钱文亮语)。人们的生活被商业和都市文化填塞得几乎没了空隙,新诗几乎无法拒绝地以表现丰富而复杂的现代情绪,斑驳陆离的都市生活,现代人情感的复杂、混乱,焦虑而获得了现代美学特质。

9)写作一定会形成自己的语言系统和思维系统。一个优秀的诗人,更要警惕成形的语言和思维系统,要不断的在写作中给自己制造陌生。我喜欢米沃什,他做过外交官、教师、也流亡过,他复杂的身份构成了他的生命经验的复杂性,他在90岁的时候还说,“到了这种年纪,我仍然在寻求一种方式、一种语言来形容这个世界”。我也喜欢自己花甲之后的写作,更多的是在寻找一种平和,淡定,而且对人、对事,对人与物、人与社会的关系,在寻求一种贯通。因为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和社会之间,天生有一种对抗和隔阂。我希望我的诗歌能在对抗和隔阂中达成和解,这是人生态度和写作态度的调整。

10)写作与奖项扯上关系总觉得是一件滑稽的事情。这么几十年当评委也有几百次,上到国家鲁迅文学奖,下到地方政府、或者某个媒体某个企业设立的奖项。能够拿奖,有奖杯,有银子固然是好事,给我我也觉得很惬意,很爽,脱不了俗。但是把这些奖杯和银子当成你写作成就的标杆和尺度就大错特错了。我敢说,任何奖项都没有这个威仪。所以横竖看淡点,切不可上当。心无旁骛,写自己想写的,能够留些文字给后人,足矣。

2018年8月5日于成都·没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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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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