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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芙康:回家之后

 明日大雪飘 202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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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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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总理的老家,

吴承恩的老家,

淮扬菜的老家——

淮安就这样子,

叫人不想回家。


上个月,勾留淮安数日,耳闻目睹,一时兴起,挑了九张照片,写出上头五句话,发了微信朋友圈,顿时围观者众,可见良人多矣。

宣称不想回家,只是我一种素朴的“抒情”。活动日程谨严,翻到别离那天,终究是要回家的。

却说归家之后,心绪七上八下,老有一种亲近,像是刚刚走完亲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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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故居,坐落驸马巷。巷子名称的“封建”味道,一望可闻。历经岁月翻覆,不曾更换,叫人着实欣慰。证明老街的年头,即或不是明代,亦至少清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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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故居

穿过宁静的小巷(游客稀少,让人暗喜),进得院内,一色木结构平房。青砖厚实的墙壁,灰瓦铺排的屋顶,无一处伪饰,极其吻合“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背景。

东西相连,两套院落,大略算算,似有房屋三十间以上,规模端的不小。导游姑娘介绍,其结构、布局,便是早年间标准的苏北大户人家,几位叔伯与周恩来父母共居于此。如今陈列讲究重点,只祖父、父亲的居屋,有所标示,而与周恩来有关之物,如呱呱坠地的产房,朗朗诵读的书室,乃至周旋的古树、帮工的菜地、汲水的老井、打杂的灶间,一一牌匾高悬。让人走过这些地方,自有一种猜测,幼年、少年的周恩来,在这声望显赫的宅院里,该有怎样的洒然、自在?

看罢他的生平业绩陈列,才晓得,小小周恩来,有男童、女童相伴,有童谣、童话厮守,童趣是有的,童真是有的,显然快乐也是有的。但时起波澜的家常光阴,时有变化的人物关系,带给他的惶惑、敏感,不安、怅然,定是始终塞满他稚嫩的童心。

周恩来出生转天,外公病逝,母亲悲痛欲绝,竟迁怒于他。三个月大,被当作驱除噩运的“工具”,过继给罹患重疾的伯父。长到一岁,“冲喜”未遂,养父故去。之后,随养母生活的周恩来,又曾跟着祖母,回祖籍浙江绍兴住过一阵。

十来岁时,周恩来的生母、养母、奶妈相继离世。当家族的母性温暖消散殆尽,陷入茫然的周恩来,得到了父辈们的关注。他们中有两位在东北谋生,乘回乡省亲,大讲北国的豪放、慷慨,他亦产生共鸣,开始厌倦家乡的平和与琐碎。

十二岁这年,已然“男子汉”的周恩来,跟着一位叔伯,踏上“闯关东”的长途。先在铁岭,短住年余;再被另一无子嗣的叔伯领养,去了奉天(今沈阳)。正是秋天,碰上山河巨变。清廷覆灭,他剪掉了脑后小辫,获得饱读革命诗文的机会。

三年后,伯父工作调天津,周恩来相随入关。回看人生,短短十五年,没有怨愤,唯有感慨。迄无间断地改换门庭,虽都是伯父母之间的移居,但终归寄人篱下,说话做事,须看脸色,要辨声气。持续的飘零,直见恃强凌弱,深知民间种种疾苦。山川城郭,无不与人世的理性相依,即如天津,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名城,注定缘由深厚。这座元气满满的水陆码头,让周恩来改造社会的宏愿,得到激情预演的舞台。如鱼得水的才俊,于中国共产党建立之初,便成为声名鹊起的一员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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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日,在周恩来故居书房门口,导游介绍,周总理从小熟读《西游记》。“谁说的?”我脱口相问。她无一丝犹豫,含笑答我:“老人家自己讲过。”姑娘伶俐,没有油滑,叫人可信。对吴承恩这位同乡先贤,周恩来满怀景仰,深谙“西游”,无疑顺理成章。

轮到又一天,参观吴氏故居。知道自己虽不会托故放弃,但有满腹心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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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恩故居

就文学故事而言,如将《西游记》的普及,称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应该无人抬杠。而我对“西游”的了解,说来可怜,仅是唐三藏师徒四人,经历八十一磨难,到西天取经;书中人物按知名度大小,我有一个排序:孙猴儿、猪八戒、唐僧、沙和尚、白骨精、铁扇公主。为何悟空排前?只知他有几大本事,会翻筋斗云,会七十二变,有火眼金睛,有三头六臂。以上点滴皮毛,全由几本小人书教我,从未翻过原著。想自己在文圈厮混大半辈子,读书如此潦草,岂不惹人见笑?

我小时,家住厂区,周围山高水长,春天采野菜,夏天捡菌子,秋天摘果子,跟农民子弟无异。不同处,从省事的五六岁开始,到十三岁搬离工厂为止,心底常有忧患塞满。不晓得哪天哪时,会有铁矿、煤矿出现瓦斯、透水、冒顶,会有铁厂、钢厂发生泄毒、火灾、爆炸。横祸面前,记忆里,恶都避开,善都聚来,总会有舍生忘死的抢险,亦多半落得欲哭无泪的结局。《西游记》连环画,着实叫人失望。悟空英雄,回回事故,次次缺席,哪怕有过一趟出手搭救,也谢天谢地啊。猴王神力无边,对人世无用,乃至子虚乌有。一个筋斗云,号称十万八千里,却从不曾翻到出事现场。

神话,本是人们现实中无助、无望后的向往。当想象成为徒劳的幻想,神神鬼鬼,变得荒诞滑稽,呼其不应,叫其不灵,信奉它们又有何用?

河下古镇打铜巷12号,一行人站在吴承恩故居前。我知道,自己是其中最谦卑的那一个,可能也是最虔诚的那一个。昔日种种“质疑”,此刻消散一空,只剩羞愧。便不主动与人攀谈,唯有一愿,待会儿仔仔细细地瞻仰,方能表达“白首方悔读书迟”的反省。

青砖宅邸,占地一万五千平方米,建筑面积四千平方米,好一座脱尽尘俗的明式园林。前庭后院,正房厢房,中堂宴厅,亭轩舫桥,竹木花卉,各有味道,各有排场。但谁能想到,这一大片园子,曾彻底毁于日本侵华战争。1982年,纪念吴承恩逝世四百年,得于旧址复建。“新屋”距今,仅仅三十九载,竟然老气横秋、古色古香。我自认见过一些明代建筑的“原装”,在这里却深感迷惑。乃至细细想过,全园匾额、楹联,悉数为当代名流所撰。如若单是体会涵义,句句深远,单是欣赏书法,笔笔高妙,实在难与今人挂勾。统观处处古文、诗词、书画,加上吴承恩那尊阅历万千的塑像,“故居”的年深日久,说它是从明朝一路走来,只会逼真得入情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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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扬州美食,构成淮扬菜系。

这回在淮安,纠缠好饭好菜到尽兴。这种快乐,只在蜀地老家遇过。早点、午餐、晚餐、夜宵,一律拒绝觥筹交错,全以茶水代酒,淮扬特色反倒愈发纯粹,催生谈兴更浓。又意外观赏两地,一是中国淮扬菜文化博物馆,一是中国淮扬菜文化研究院。在研究院庭院深处,像模像样地吃过一顿。细节不表,容易馋人,故而略去菜单,亦示我做文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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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淮扬菜文化博物馆

吃来吃去,似乎觉出一大奥妙。淮扬菜的原料,就地取材居多。有河湖的地气托着,有天上的雨露罩着,这就熏陶出大众食客的偏好。百姓的盘中美味,费不多的钱买回来,花很细的心做出来。不亏待胃口,便有了人世的舒坦与知足,就好比那些天在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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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

有数日恍惚,竟觉得还在江苏。循着逻辑和节奏,没闲着,又办了几件事。

在顶级的天津大剧院,观看了一场歌颂淮安儿郎的大戏。四十年前,剧作家赵大民,将青年周恩来在天津的革命史实,写成话剧《觉悟》,一时风靡大江南北。此番,天津传媒学院,投以巨资,将《觉悟》盛装复排,并易名《大江歌罢》。是日夜晚,座无虚席的剧场,青春激越的演员,浑然一体的氛围,久不退席的观众,于天津艺苑而言,成为近年来少见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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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话剧《大江歌罢》

从书柜里翻出《西游记》,放置床头。我在吴承恩塑像前,已无声承诺:老夫聊发少年狂,何妨跟随圣贤指引,腾云驾雾,取经路上耍子去耶?

邀了几位朋友,进得一家“淮扬典藏”,乃本埠老店。从前无比较,吃过几次,皆稀里糊涂。这回做出品鉴状,竟依然迷糊,因我半瓶子醋,味道正宗与否,模棱两可,反而似对非对了。

于是,几位朋友嫌“耳听”淮安不过瘾,开始谋划,推举打过前站的我,充任领队,择时抱团儿去“眼见”……

2021.6.26 于津西久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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