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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桑:锄灭身上乌托邦式的柔情

 置身于宁静 2021-10-16

锄灭身上乌托邦式的柔情——关于曾纪虎的诗

胡桑

那首名为《夜晚和月光中的鱼》的诗写于2011年10月,距离曾纪虎开始写诗已有十余年。作为一首典型的曾纪虎式的诗歌,梦境携带着具体事物在其中渐次展开,进入神秘而忧郁的语言道路。真诚的诗人忠诚于世界,忠诚于世界赋予他的生活和节奏,善于倾听世界流变、运行的声音,为生活赋予形式,尽管这种形式可能带着悲剧色彩——“坠入那更为开阔绝望的次序”(《你睁开眼睛》):

他用呓语撑着脑袋

睡意朦胧的眼睛大于面部比例

比往常更接近——

生活中低温的消遣

比例失调的鱼,颓坏的精致

保存着符号般初始的神秘

一些幻想信号

一些被施行了深度催眠的衣物

迷恋着未生,关联着创造的核心

面具,瓜叶菊,木偶——

同居一处

宛如秋露沉醉

此时此地

于此时此地

于月光画中跌入事物它蓝色的光源

对生活和语言形式有所领悟的诗人必定也具有搜寻并凝聚诗歌主题的能力,这种能力来源于诗人与世界相遇的原初震惊。曾纪虎具有对外部和内在世界的敏感,他的写作速度很快,他能够随时敞开自己,连接语言的天线,随时听命于时光和想象力的电波,同时,感受的清晰造就了主题的明澈。这并不是说,随着生活的展开,他的诗呈拒绝呈现出流动性,相反,他在努力寻求诗歌的变化。多声部主题的出现是一名诗人开始成熟的标志之一,优秀的诗人能够自如地展现主题的连续性、细节的丰富与相互沟通。

主题是回赠世界的答案。因为,正如希尼所说,“诗歌的职能就是回答世界。”曾纪虎履行职责的方式是梦境:“以梦中语作答”(《写给大圣的诗歌》)。作为即将出版的诗集的压轴之作,诗歌《夜晚和月光中的鱼》就具有某种寓言的意味,装载着曾纪虎诗歌的基本元素。他的诗具有失眠症夜晚的澄净色彩。他对“事物它蓝色的光源”讳莫如深。夜晚、梦境、幻想构成了曾纪虎诗歌天幕中的群星。生活于江南名城吉安(古庐陵)的曾纪虎,是这座城市的夜游神:“傍晚的寂静漂浮在城区上空/言语一直是个神圣之地。”(《四月之歌》)他的诗歌与这座城市相互生长、赋形、竞争。这座城市的历史、地理、风物犹如椎骨一般隐藏于诗歌的躯体内,它是曾纪虎的“创造的核心”。我们并不能自如地发现这座城市之于他的梦幻诗歌的意义,但是,每当夜色铺展自身,曾纪虎就会在语言中构建出一片特异的诗歌地貌:“夜半时分/水,漫过池塘与河岸/漫过古庐陵,漫过古越地/花草下躺着碎瓦。”夜色、梦境与事物的裸裎是构成曾纪虎诗歌的经纬线。或者说,由于梦的视域,诗歌的韵脚得以在这片“神圣之地”上行走、漫延,令我们触摸到历史深处的隐痛,这也许体现了经历过90年代之后的曾纪虎对诗歌的自觉,如其他汉语诗人一样,历史的巨兽闯入了写作,不同的是,他诗歌中的历史更加隐秘,服从于诗歌的梦幻体质,却没有成为炫耀的装饰。

也许,对于曾纪虎而言,经历过青春期的耗费之后,将诗歌视为一种“呓语”或“低温的消遣”,恰恰是对生活真相的触摸后降低的姿态。词语的激情无法代替身体与内心的激情,尽管,他的诗歌在语言上“诡秘如初”(《在隐约的梦境中》),但在看似游戏的表面之下,是平静的目击和领悟,就像以下四行诗所写:

时间不会再多了,在窗口

夜一点点显现

赌棍与小人物平凡地生活

披着暗影,带着游戏的灰色

——《忧郁的初秋主宰我的身体》

夜晚再一次成为广大的诗歌背景。地理上的空间甚至身体(他极其频繁地写到了身体)形成界限甚至封闭的藩篱,而诗歌中的梦幻(梦境)法则构成了对界限的突破。所以,蓝色甚至黑色的梦幻是对生活、存在和诗歌本身的越界。在这种越界和补偿之中,诗人对当下生活的债务才得以偿还,诗歌与生活因此获得了舒缓的节奏。因为,“梦是那个孩子身上事物的替身。”(《假日短歌》)

值得注意的是,“鱼”是曾纪虎诗歌中的独特语象之一,代表着他诗歌的独特视角,鱼携带着游弋于语言表层以下的沉潜的目光穿行在他的诗句之间。在《夜晚和月光中的鱼》中,鱼带着“初始的神秘”。在《假日短歌》中,鱼则具有了创世的意味:

鱼的眼睛来到集市

——世界如是安好

赐我此身

带来广大寂静

然而这是一条意识到了身体局限的鱼,如在《乐乐和秋天系列》中所展示的;鱼的“忧郁的身体”与诗人的写作(“稿纸”)具有隐秘的呼应。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诗人越来越多地开始书写周身的人与事:妻子、孩子、同事、河流、山峦、城镇、“面具,瓜叶菊,木偶”……也许,他在试图弥合当下与梦境之间的裂缝,或者,是在尝试回归,使越界不致于成为散逸。于是产生了这样的诗句:“此时此地/于此时此地/于月光画中跌入事物它蓝色的光源。”“此时此地”逐步成为诗歌的凝聚力、起点和梦境的入口,这是曾纪虎诗歌的重要变化之一,体现了他越来越出色的协调和反讽能力,使诗人得以在语言、世界、时代、周身和梦境之间优雅地调适,正如克尔凯郭尔在《论反讽概念》中所说的,这种博大的能力“得以使诗人的生存与他的现实协调起来”,“只有当他知道自己的位置,适应于他生活于其中的时代,只有当他在他所属的时代是自由积极的,他才是诗意的生活”。

通过切近的人与事去触摸渺远,通过个体去领悟全部,这是诗歌中难得的容纳性:“或许,你就是所有人。”(《这些触摸像是来自黑夜》)正因为如此,执着于梦幻法则的诗歌才能显示出如此清澈的质地,这一切只能源于体验主体的临场。于是,“暴风般的喜悦”(《风在安隐》)也获得了寂静的品质。这是废墟的寂静,是一堆承纳了风暴之后落地的碎片,而不是祛除了生活的不安后得到的安逸。下面这句诗指涉的就是他的诗歌与人生态度的核心:“人近四十就得锄灭身上乌托邦式的柔情。”(《生态公园的午后》)所以,梦幻法则主宰的句法并没有助长曾纪虎诗歌的装饰效果,反而成就了诗歌的轻逸与透彻,使他的诗歌既保证了语言的“漫不经心的欢悦”(《哦,请将你的脸庞俯向银河》,又无时不刻透露出洗尽铅华后的朴素与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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