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瓜牡丹|韩乾昌

 翰府 2021-10-17

说来说去,最爱还是瓜牡丹。

想到瓜牡丹,我脑中即刻浮现这样一幅画面——

清水河咯琅琅,自西向东蜿蜒,宛若臂膀,将一条长街揽入胸怀。那时,街上已人头攒动。人多戴白帽帽,为穆斯林的象征。若是老年男性,照例还有一脸浓密的胡须,在晨曦中生辉;而若是个年轻人,又恰好是个女子,则一袭盖头绾尽青丝,唯露一轮清白秀丽脸庞;不知怎么她就浅浅一笑,随眸中流光转盼,诉说一腔水样春愁。

愁怀无释处,又一声叹息。日头刚好从清真寺顶月牙儿上探出头来。

忽然,一声笑轰然而下。如宁静水面投下巨石。顿时金光四溅。

一个人奓手奓脚,威风八面,已从远方横横斜斜壅过来了。啊!谜一样的人,谜一样的笑声!

任何谜面,都要保持新奇,方可悬念,但倘若已知谜底,仍使人感到不期惊喜,这迷就不失为一个真正的迷了。简直具备动人力量。

力量果然足够结实,迎向长风,迎着众人目光,使自己坦坦荡荡。我心为之悸动为之惆怅。当我悸动惆怅,力量却随之变得纤细。细到使我柔软——

知道是魂牵梦萦的瓜牡丹了。

啊呀!伊——伊就这样来了——

不知为何我总称她为“伊”。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但伊那时不在水中央,也并不在乎我向伊投去歆羡。伊自顾自的——

照例头上插了一枝花,腰里捆根长绳,长绳下是一件开襟的棉衣,钮襻有三个不知去向,剩下两个也并未系上;纵横捭阖而使一条大红的裤带赫然入目。单裤却是绿色的,且只盖到脚踝,显然是为突出伊脚下的鞋。然而拖鞋只剩一只,另一只大概低调的缘故,躲到不见。就把一个大脚丫出卖了,这只脚显然比那只鞋更愿抛头露面,一步跨出后,大脚趾带领其它脚趾欢舞,等落地,已是两米开外。每跨一步,落地都如鼓掌,仿要唤醒大地,迎接一个神仙眷侣俯临人间。

为伊豪迈而又绰约折服,使我心慌。使我隐入一个锅盔摊摊背后去了。默默注视伊及伊周边空气,盈盈期盼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就见伊向我一瞥,进而将手一拍,哈——

是你!——

极惊喜又极亲热的一声!我感到伊就要喊出我的名字了。我感到自己就要把自己的名字默念给伊知道。

伊却将头一甩,划出优美弧线,脸上开出一朵牡丹,边开边说道——

爷哎爷哎,散个乜贴……

同时两手摊开,伸向面前的锅盔。锅盔后是个白胡子老汉。老汉以矫捷身法,从一张磨盘样的锅盔上扯下一块,递给这朵绚烂绽放的牡丹。老汉边笑边说,咹!给娃散个乜贴……

伊并不说谢,接了锅盔扭身跳开。跳开一瞬已叼下一块,呜呜啦啦跳向一边,全不顾老汉,还有老汉背后的我。

呜啦声落在一个麻糖摊摊前,刚才一幕花开二度。不过这次未等伊开口,摊摊后面一个妇女,已把一柄麻糖举向她胸前。伊双手接了,刚那块锅盔整个吊在唇间,以为伊将要跳开了,却一唇将吊着的锅盔甩入怀中,连麻糖一并兜了。才追忆似的说,姐吔姐吔,散个乜贴……

伊竟懂蒙太奇!

镜头才切换,伊竟又跳向一个凉粉摊摊前了,说,阿舅阿舅,散个乜贴……

伊每说散乜贴时,必盛开一次,且必使散给伊锅盔麻糖凉粉的人一并开怀。整条街上所有人笑笑的,欢乐顺了大街浩浩荡荡,从东关到了西关。街上不知何时已有两行牛粪热热烈烈,冒着烟气,夹道欢迎。伊就在牛粪中如风穿梭。

伊就跳,就蹦,就唱,就呜呜啦啦——

伊呜啦时,一手挈锅盔,一手提麻糖,嘴角一绺辣子油,妖冶如花。一只鸽子在伊头顶盘旋一圈,飞过去了。

鸽哨悠悠荡荡,梦一般地;整条大街氤氲在浪漫之中。当哨音落在清真寺穹顶,日头忽然红了脸跳出来,将金粉洒向大街上角角落落,所有人腰肢柔软起来,随了街边垂柳轻轻摇摆。

伊仍跳着,蹦着,唱着。伊仍手里挈了锅盔怀抱麻糖。我多想是伊手里挈着的锅盔或怀中抱住的麻糖呀!

噢!幸福的锅盔!幸福的麻糖!

当伊跳着蹦着唱着时,仿佛听见人问,瓜牡丹啊瓜牡丹,你到阿达去!

伊听说——

看我新女婿去咧!

新女婿在阿达哩?

嗯——我不说么——说了我娘骂哩——

伊竟羞涩。伊竟红了脸。伊红脸蛋上一双眼明如灯火。火光照向我,使我融化使我心扉洞开,使我听见自己说:瓜牡丹,我要当你新女婿哩!

当我听见自己说话,同时看见一个孩子欢蹦乱跳,拉了另一个孩子的手。

但我同时惆怅,伊属于龙山镇。伊是龙山镇的瓜牡丹。伊看不见我……

龙山镇为茶马古道。明清建筑虽破败却仍罗列街道两旁;屋顶青苔诉说往日辉煌与今日沧桑。当年从陕西等地退却的义军后人,沿清水河一路寻觅,找到这个业已落寞的古镇,在此扎站在此营生。并建起一座巍峨清真寺,占据镇西,与镇东三国古战场遥遥相望。过去未来遭遇,雁入长天,两点春山,不说一句话,但彼此懂得心事。往昔辉煌已不必言说,如今何去何从,还看后来人。想到此,人们精神一振,决定收拾奔波路上烟尘,将热血托付这旧日山河,焕发新的生机。于是操祖业,于是开先河。为着一腔憨蛮勇武的精神而与此地水乳交融,豢养出一份格外情态韵致。皮毛生意日渐红火,并伴生与之相关一切产业。八方商贾来朝,各方乡民亦不甘落后。在花儿漫卷与秦腔飞扬中携手向前,齐头并进,竟使这矗立千年的古镇,烈如一个少年。

少年马鞭一挥,遥指汉唐。

少年纵马轻裘,目视前方。

前方有龙匍匐,随即腾越而起,随即提携天地,随即吐纳山河,随即世事一派清明而鸿蒙豁然开朗。

便有这样一条长街。并在长街上诞生一个繁华的街市。

每当逢集时节,四邻八乡的人们,换了新衣吆了骡马,来镇上赶集。

镇上真好看,到处白帽帽!

镇上欢火呀,哪里都新鲜!

这里一爿商店,那里一个摊摊。

商店里称了盐量了醋,去逛摊摊吧!

有卖菜的摊摊。红的辣椒绿的芹菜,又红又绿水萝卜;黄的洋芋白的蘑菇,不黄不白葱姜蒜;青的瓠子紫的茄子,半青半紫是甘蓝。

有扯布的摊摊。有白洋布有的确良,有涤卡蓝有呢子灰。扯来做衣裳做裤子,敹背心缝马甲。罩被面你就扯绸子,赶嫁妆你就扯缎子。

还有小吃摊摊。凉粉儿滑溜溜,酒醅儿黄橙橙,油饨儿红灵灵,酿皮儿柔筋劲,发糕儿胀蓬蓬。还有!烧鸡一撕满把香,麻糖一咬嘎嘣脆,醋粉一吸酸倒牙,羊杂一碗汗津津。

更别说!一头碰死人的老豆腐,一嘴扯二尺的牛头皮,一碗咥不够的炒面片,一口一个的汆丸子,一捣一捣的罐罐茶,一摞一摞的大盖碗!

都来了,都来了!也浪了,也吃了,也耍了,一天下来把人团乏了!

乏了咋办?

乏了看瓜牡丹!

看了瓜牡丹,为生活的辛劳也就值得,夜里睡一觉,清早起来还是一条好汉!

但人家看瓜牡丹是看热闹,我看瓜牡丹是看诗意,看念想,看远方。

瓜牡丹是诗。瓜牡丹是哲学诗。伊把一些人笑不出来的心事给笑出来,把一些人说不出的惆怅给说出来,把一些人拉不下的面子给拉下来,把一些人看不清的未来给照亮亮。

伊要的不是乜贴,是安放人们一颗善良而彷徨的心。人们也不是施舍,是用自己的慷慨传递一份快乐。当快乐随了鸽哨点亮清真寺上月牙儿,黑夜里就睡得格外踏实也格外欢实。

瓜牡丹是念想。当目睹伊孩子般的笑,孩子般的羞涩,孩子般的纯真,我心底埋伏一个愿望,要当瓜牡丹的新女婿!

要把瓜牡丹吹吹打打迎进来——

然后带伊去漂泊、去流浪、去寻觅我心中远方!

为这愿望,我发起一场遥盼光荣归航的艰辛远航。一去多年,天各一方。

可是某天,蓦然听说瓜牡丹死了!

——

瓜牡丹竟死了!在一个秋风乍起秋水横波的夜晚。那一刻,我心上落满三十年前的霜痕和月色……

然而我又想到,瓜牡丹不是我的。瓜牡丹是龙山镇的瓜牡丹。瓜牡丹是龙山镇人感性的一部分,并成为感情的一部分。龙山镇人的感性,是高高的圆树梁,是咯琅琅的清水河,是一口锅盔一口蒜,是一碗炒面一根麻糖。当初散乜贴时,于彼此神会相互意领中,已将感性传达。由此酝酿成龙山镇人的感情。龙山镇人的感情是揪脖领子的勇猛,是老拳相向的憨蛮,是街边垂柳的妖娆,是马路牙子的敦厚。而这些无不从瓜牡丹眼中照出,口中唱出。

瓜牡丹死了,但她的灵魂活着。

我把瓜牡丹从心底捧出,还给龙山镇的街道和夕阳。任伊继续迎长风、迎人们的目光驰骋纵横、风流婉转。当伊热热烈烈穿过两排牛粪的夹道驭风而去,伊已从感性而感情中升华出艺术——

伊的呜呜啦啦就成了漫花儿,就成了吼秦腔,就成了夜色中清真寺顶月牙儿的曼妙舞蹈,就成了夕阳下官泉水面的波纹,悠悠扬扬叮叮咚咚守住一座城的灵魂。

谁说牛粪不配牡丹。当牛粪滋养而牡丹回护,两处眷慕而一地深情。瓜牡丹将永远奔跑而烂漫在故乡原野。

当我凝眸故乡,耳边清水河咯琅琅。当我顺流徜徉,就听见一声笑轰然而下——

如宁静水面投下巨石,顿时金光四溅。

一个人奓手奓脚,威风八面,已从远方横横斜斜壅过来了。啊!谜一样的人,谜一样的笑声!

那时,就听——

爷哎爷哎,散个乜贴……

姐吔姐吔,散个乜贴……

阿舅阿舅,散个乜贴……

伊每说散乜贴时,必盛开一次。

伊就跳,就蹦,就唱,就呜呜啦啦——

伊手里挈了锅盔和麻糖。一只鸽子在伊头顶盘旋一圈,飞过去了。

鸽哨悠悠荡荡,梦一般地;整条大街氤氲在浪漫之中。当哨音落在清真寺穹顶,日头忽然红了脸跳出来,将金粉洒向大街上角角落落,所有人腰肢柔软起来,随了街边垂柳轻轻摇摆。

注释:

瓜牡丹:瓜,我老家方言中,是傻的意思;但瓜牡丹却非傻,而是传奇女子(患有精神疾病。但谁又敢说她非纯粹而通灵?)

乜    贴:穆斯林慈愿善心。

锅    盔:当地特色面饼。

麻    糖:当地特色麻花。

阿    达:哪里。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本人微信号:13919001938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