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波一直跟学生们保持着每年寄贺岁卡的联系,而一九一七年之后藤野就和学生们失去联系了,直到一九三六年底鲁迅去世的消息传到日本,同班同学小林茂雄才从敷波那里打听到藤野的住址,恢复了师生联络。
为什么藤野先生会和学生们失去联络呢?
仙台医专虽然只是专科学校,对于教师还是有学历歧视的。一九〇四年的十名教授之中,有六人毕业于东京大学,二人有外国留学经历,藤野先生属于出身最不好(爱知医学校)的,跟他同样出身的田代讲师,在职到德国拿了个医学学位,因此每月比他多领四百元。藤野先生不是不清楚这种歧视,他也曾多方打听德国留学的可能性,后来因为口语能力的原因放弃了。相比之下,敷波要幸运得多,一九〇六年,他被学校派往德国维尔茨堡大学留学两年。
二人命运的分叉发生在一九一五年仙台医专升格为东北帝国大学医科大学之时,校方在学历上面一刀切,凡是没有留洋经历的教师一律不获续聘。仙台医专原有十六名教授,只有六人得以留任,其中就包括德国留洋的敷波先生。既未留洋又无帝国大学医科学位的藤野先生被判定为不具备大学教授的资格,只有自动辞职。他先到东京进修临床外科,后又辗转多地,一直在找工作,但都没找到。据说,藤野严九郎曾凄楚地告诉朋友:“回故乡,当耳鼻喉科医生。”(泉彪之助:《关于福井的藤野严九郎》)
藤野先生,曾经的医专教授,在四十一岁之后被迫转行,回到家乡做了一名乡村医生,直至一九四五年老去,享年七十一岁。把握了时代先机的敷波,一九一五年留任东北帝国大学教授,一九二二年到冈山医科大学担任创校教授,开创了日本医学的胚胎发生学研究,在学界享有盛誉,一九六五年去世,享年九十三岁。在敷波八十九岁时自撰的《回忆录》(《解剖学杂志》一九六一年二月号)中,仙台医专的岁月里,自然也没有关于藤野或周树人的一丝记念。
失意于本国的师者,却因异国学生的千古文章而青史垂名。得意于学界的教授,虽然生前获得了学生热爱,却在异国学生的记忆中消失了。鲁迅至为感念藤野先生的一点,是他对学生课堂笔记的批改。当时仙台医专没有指定教学用书,学生把老师的课堂讲义抄下来以备后用,老师有责任通过批改学生课堂笔记来把握其学习近况。鲁迅写作《藤野先生》的时候,以为仙台时期的课堂笔记已经遗失,一九五一年,六本笔记在绍兴老家被发现,现存北京的鲁迅博物馆。近年来日本学者通过笔迹、绘图的分析,得出了一些细致的观察结果。笔记内容分别是敷波讲授的骨学、韧带学、内脏学和感觉器学,藤野讲授的肌肉学、血管学和神经学,佐野喜代作讲授的有机化学。敷波的骨学和藤野的肌肉学的讲授顺序,脱离了同时代医学的授课体系,而这个特殊的顺序是由两人相互配合来进行的,这证明了敷波和藤野之间具有高度的默契关系(坂井建雄:《关于鲁迅在仙台上的解剖学史课》,浦山菊花:《鲁迅的解剖学笔记初探》)。
虽然鲁迅笔记中敷波讲义所占比例最大,然而现在可以辨认的批改笔迹绝大部分是藤野的,正如《藤野先生》所记,藤野的批改是最多也是最仔细的。敷波讲义主要在第一、三、五册,只是草草地画了些线以示强调,偶见几个单词的更正。鲁迅在笔记扉页上标着课目名的拉丁语和讲授老师姓名的罗马字,第一册、第三册的扉页把敷波重次郎错写成 J.Hikinami(当为Shikinami),由此推测学生和任课老师都有些漫不经心。而第二册笔记,即藤野先生讲授的肌肉学、血管学笔记则大不同,从日语修辞、德语术语、图示到解剖学原理,一一加以绵密修改,甚至有十几处地方用红笔标示了“注意”,提醒鲁迅未来当临床医生之后应该注意的事情等(刈田启史郎:《关于鲁迅“解剖学笔记”中藤野严九郎批注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