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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欲爱是走向疼痛的开始

 小娜cls9ddg8gm 2021-10-26
01 《欲爱书》二十年

《欲爱书》是二十年前的十二封信。谈欲望、谈爱。在那个还不普遍用电脑的年代,十二封信都是手写的。

手写的文字渐渐少了,连我自己,持续手写到中年,竟然也好久没有用手写文字了。二十一世纪,在快速的平板电脑或手机里书写“欲望”,书写“爱”,究竟与用手一个字一个字书写有什么不同?

我因此一直犹疑,二十年后,重新出版昔日一个字一个字手写的《欲爱书》有什么不同的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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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抽3本签名版《欲爱书》

《欲爱书》重新出版二十年纪念版,出版社的计划是在二零二零年春天完成。也刚好遇到新冠肺炎的世纪大流行,一亿人感染,三百万人死亡,世界没有一个角落幸免。

我从伦敦落荒而逃,Cancel了所有的旅行计划,一整年,调养身体,心脏装了支架,切除了一小片肺叶,膝关节复健……肉身衰老,青年时的“欲望”、“爱”,即使频频回首,还是愈来愈遥远。

出版社的朋友仍耐心等待着我的「序言」,新版「序」拖了整整一年。在身体的各种病痛中,忽然想:我能不能重新拿起笔来,一个字一个字书写我久已不复记忆的欲望,久已陌生的当年悸动的爱。拿起笔来时,一切都好陌生。这些敲键盘时很容易出现的文字,竟是这样复杂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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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繁体新版《欲爱书》序:蒋勋手稿

“爱”,需要好多笔画去完成,和手机里传简讯敲出的“爱”是如此的不同。“欲望”也要一笔一画慢慢书写,没有速成。一个笔画、一个线条、一横、一竖,一个小小的点,都必须用心、耐心去完成。“爱”和“欲望”都有好多细节。

也许被手机宠坏了,重新用手书写,原来自己的手和脑都变得如此急躁。那些点、捺、撇、横、竖……那些交错的线条组织,久久不用,已经很陌生,常常停顿,想不起来该怎么写。像疫情蔓延的世界,生活的速度被强迫停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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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繁体新版《欲爱书》内页:蒋勋手稿

仅仅二十年,我自己的身上流失了多少善待“欲望”、善待“爱”的专心与耐心。

如果二十年前手写的十二封信还在,也许应该用手稿的方式出版。不是印刷的字体,而是用手书写的。在手写的文字里,每一个笔画都看得到欲望的焦躁、困惑、耽溺,也看得到爱的狂渴、满足或虚无吧。手写的文字原来是有人的温度的。

是的,我们活在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时间与空间相遇,无以名之的因果,像此刻手写“欲望”或“爱”,笔画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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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掉进另一个因果,习惯了手机之后,我们还回得去那样精微巧妙的结构组织吗?还感受得到昔日“欲望”与“爱”的肉身温度吗?

像鄂图曼帝国最繁复的刺绣或精密的编织,像我此刻身边放着的敦煌《佛说梵摩渝经》的一千五百年前的手抄佛经。不是什么书法名家,只是荒僻洞窟里,一个可能地位低卑的僧侣,经年累月,一丝不苟地书写着他心中的信仰。

「能分一身为十,十为百,百为千,千为万,万为无数。又能合无数身,还为一身。……」

我尝试抄写,尝试经验一个一千五百年前信仰者,在幽暗洞窟里用柔软的毛笔在纸张上一笔一画的顿挫撇捺。呼吸和心跳都在笔画间,那张粗砺的纸感觉得到毛笔书写时的凝重,或困顿,或温柔,或迷惘,或醒悟。


我们的“欲望”也可以如此吗?我们的“爱”也可以如此吗?

像阒暗洞窟里僧人的修行,每一笔画都那么慎重。他用很深刻的线条写下这样的句子“十亿劫生死”,他真的相信这肉身有十亿劫来的生死分量吗?我们的“欲望”是“十亿劫来”,我们的“爱”也是“十亿劫来”。手机的软体如何理解“十亿劫来”?


02 延续千年的对话

永恒,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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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千禧年,许多地区在庆祝。人类的历史遇到后面有三个“零”的年代并不多,上一次是1000年。

“千禧年”,我在日本看了一个发人深省的展览,展览的内容以一千年为单位,寻找不同文明延续超过一千年的物件,例如:纸,纸的使用超过一千年,而且还在使用;例如陶器,可能超过七千年或八千年,也还在使用;例如农业,种植五谷,可能超过一万年,也还在延续。

很有意思的展览,提醒我和一千年对话。这么短促瞬间即逝的肉身如何和一千年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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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星空,那星空是“十亿劫来”的星空。巴比伦人看过,希腊人看过,尼罗河畔、黄河流域的人看过,很细心观察和记录那繁复星辰的移动、流转、升起,或陨落。

我们习惯的星座在巴比伦人的石碑上就已经镌刻注记了,那是纪元前的事了。我们说的“现代文明”有多久?工业革命还没有一千年,火车、汽车没有一千年,电灯没有一千年。电脑、手机更短,它们会继续成为一千年后的文明吗?

我不知道。然而清楚看到包括自己在内,像手机,在我们生活里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影响着我们的“欲望”,也影响着我们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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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浏览二十岁这一代的脸书,偶然看到下面这样一段纪录:

「今天约炮,没地方,只好带回家。刚好被父亲撞见。父亲向我咆哮:不要把我家当你的炮房。我很怒,当面呛他:我们家本来是炮房,不然怎么会有我。」

这是手机年代的故事了。一千五百年前洞窟里留下来的《佛说梵摩渝经》或许很遥远了,我在青年一代的脸书里如读佛经一样读到十亿劫来生死的分量。

对话,人与父亲、母亲的对话,人与兄弟姊妹的对话,与朋友的对话,或者,最终是与自己的对话。无论是任何形式,在古老文明里的歌唱、舞蹈是对话,祭祀山川天地的仪式是和神对话,和日、月、星辰对话,和不可知的时间与空间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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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长久孤独的对话使人类可以静静观看一群夜晚的星群,观看它们的升起、移动、聚散、沉落。巴比伦人这样观看,尼罗河畔、黄河岸边、恒河源头。许多文明用超过一千年的时间观看天星,知道世纪的移转,懂了自己生辰中标记的水瓶、天秤、魔羯、狮子。

知道每一颗星的升沉与我们的关系,知道自己身体的呼吸关联着宇宙间的风雨来去,关系着每一日的日升月恒,关系着花开花落,在十亿劫中等候一个生命的生死流转。


03 纪念远离的青春

所以,为什么要在二十年后,重新阅读写给Ly’s M的十二封信。

二十年,在“欲望”和“爱”都已垂垂老矣的时刻,凝视肉身,还可以在衰老中找到一点青春时的魂魄吗?

 蒋勋 《Lcarus的堕落》,2021,油彩画布

二十年,足足可以让果实和谷物发酵,在封存的密密囚禁中酝酿成芳香郁烈可以逼出泪涕的甘冽佳酿。
所以,Ly’s M,我一字一字书写,笨拙的线条,突然遗忘了笔画的书写,这新版的序如此狼狈难堪,希望是十亿劫来生死里的回响。

你的肉身历历在目,你的欲望和你的爱,你一时亢奋不克自制的肉体,一时悸动情不自禁的爱的缠绵,也还有机会赎完欲爱之罪,可以供在佛前,如一绺香烟缭绕吗?

 蒋勋 《Lcarus素描》,2021,纸本素描

一年的疫情,常常足不出户,质询了几位人体模特儿,有舞者,有特技表演者,有体操重训者,他们在我的画室,通常陪衬着中世纪基督教的圣歌咏唱,让我观察手机一代的肉身书写。

我做了一年的速写,素描,整理出四、五张油画,放在新版的《欲爱书》中。

作为远离的青春的纪念吧,敬拜感谢疫情中受病痛与死亡的肉身,他们使我知道“十亿劫来”,这刹那即逝的肉身还是如此华美,让我热泪盈眶。

编辑:王赟

本文选自《欲爱书:写给Ly's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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