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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心语 ☆ 梅山原创长篇小说连载《满河星辉 》第三章

 花海诗音 2021-10-28

满河星辉

---梅山原创小说连载

  三、变故

  说实在话,这几年比起老二头不在家的那年月,二奶奶真是生活在天堂里了。吃的是鱼、肉不断,穿的是跟季的衣服,就连脚上蹬的皮棉鞋,都让村里的老姐妹、老娘们嫉妒得眼红喷火,大家都说是她修来的福,积来的德,一看到二奶奶的子孙们给她买吃的捎穿的,都眼巴巴地瞪大眼睛,有时还会说几句冤殃腔,把自己久埋在心中的妒嫉发泄出来。

  到底是苦尽甘来,遭过罪的人都珍惜眼前的幸福。尽管这幸福的日子对二奶奶来说来的迟了点,但也够二奶奶他老人家享用天年了,难怪二奶奶对主耶酥那么虔诚,其实这都是她老人家用自己的酸苦换来的。认识二奶奶的人谁不知道,二奶奶以前受的哪个苦,遭的那个罪,一般的人早就让苦难与无奈压趴下了,二奶奶虽然是女流之辈,但当年可是比任何一个老爷们都强,这一点让很多人从内心里敬服。别的不说,就拿大家都熟悉的那个让每个老爷们都服气的垛垛事件,至今大家茶余饭后,数落后生,都拿这说事,以至于大家听了,没一个再敢吭气的,那是真心的敬服。

  那还是二老头被判刑走之后,二奶奶虽然对自己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还是真的做错了事不太清楚,一个人步行30多里路,目送着自己的男人被押走,看着遍体鳞伤而一声不吭,只有走到自己面前紧盯了她几眼,二奶奶就默认了今后艰苦的日子和窘迫的命运。

  一般的女人早已经是天塌下来了,自己嫩弱的双肩难以肩负起抚养五个孩子的重任,尤其是在那个政治环境中,可二奶奶没有落泪,一个人步行回了家,没有失魂落魄,而是毅然决然地把五个孩子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勤劳去换取对孩子成人的责任。

  为了能多挣点工分,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坦然挨批斗,刮风下雪还要去铲雪扫路。在各种亲戚都给她划清界线的孤寂日子里,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把孩子们拉扯成人,这样就对得起老二头,对得起自己的爹娘,对得起自己的孩子们,也没有白做一回母亲。在她脑海里,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是用自己的辛苦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一个妻子的义务。

  那年的夏收夏种,整个场里热火朝天,人欢马嘶,大家都在翻场脱粒,本来应该是大老爷们干的挑场、垛垛的活,偏偏安排地、富、反、坏、右们去做,二奶奶虽然平时没给谁脸红过,也没因自己的男人受牵连而与人争吵得罪人,但时局不认你,形势不容你,不论你是谁,遇到了你就躲不了,只好认命。二奶奶被安排站在树梢高的麦垛上垛垛,也是命该如此,那天下午,天公不作美,几个划破天空的闪电过后,闷雷一个接着一个,大家眼看一季的粮食就要淋雨,几十杆麦叉像发了疯似的,呼啸着向她奔来,接了这叉接那叉,麦垛像地壳运动的山崩一样,转眼间已经由土丘变成了小山,二奶奶在垛上忙左忙右,忙上忙下,眼前是永远挑不完的麦秸,当麦垛长到高大的树梢上时,她早已经累得浑身酸疼,腰已经直不起来,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脚步早已经蹒跚,再也不能挪动半步,两手托着麦叉,机械地抡着。排山倒海的麦秸蜂拥而来,闷热的气浪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筋疲力尽的她脚下一个踉跄,一头从麦垛上倒栽葱似地栽了下来,顿时没了气息。

  一群人忙丢下手中的活计,迅速把她抬到一边,对她是左喊右掐,好几盆冷水泼后,二奶奶才苏醒过来。她艰难地睁开双眼,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人影恍惚,一阵剧烈地疼痛从腰间传来,她疼得咬紧牙关,咯吱响的牙齿交错,让四周的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她被几个知心的娘们背着、架着去到中学里找乔爷推拿。本家大伯乔爷小心谨慎地为她推拿,劝慰她说:“大妹子,要是疼得受不了,你就喊出声来,别强撑着,啊!”尽管牙齿咬得咯崩响,她还是一声都没吭,硬是把到了嗓子眼的苦痛咽了回去。这让见多识广的乔爷刮目相看,心里不由地感慨道:“好妹子!到底是俺二弟的女人,侄子、侄女摊上这样的母亲,也是苦中有福,不幸之大幸了。”

  乔爷历来都是孤傲清高的人,在中学校里,凭借自己的手艺烧水做饭和祖辈传下来的捏拿推骨技术,在远近几十个村寨都很知名,就连那红得发紫的造反派们,见了他也不敢炸翅。

  上次县城里来的造反派司令,在武斗中扭了腰、脚脱了臼,他的手下用车送他来找乔爷,真是没把乔爷看在眼里,大不敬地喝五吆六、叫爹骂娘,乔爷不敢不捏拿,但他也狠留了一手,给那小子留了个遗症——走路脚没劲,害得那司令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也拿乔爷没辙。而面对眼前自己打心窝子里敬重的人,乔爷轻手轻脚,惟恐自己下手重给二奶奶增加痛苦。

  二奶奶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男人自从被造反派们扣押审问,逮捕法办,能真心帮自己的人,眼前的乔爷算一个,别看他平时为人阴,不说话,一脸虿样,但这人憎恨分明,是个十足的有怜悯心的好人,自己一家没少受了他的接济和照顾,打心眼里敬重他。所以忍着疼痛说:“三哥,没事,你尽管下重手,我能撑过去。”周围的几个娘们忍不住滴下了热泪。说归说,拧腰、脱肩、转筋,这是很难受的,眼前的二奶奶真有股硬劲,大家不由得心里不服。乔爷更不必说,只好用自己纯熟的技术帮二奶奶减轻痛楚。潮闷的天气让人感到心闷,一股热风吹来,西天又响起一声震耳雷声,刷刷地雨声箱赶集的人流,从远处涌来,闷热的天气变得凉爽起来。二奶奶在几个娘们的搀扶下,在风雨泥泞的乡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蠕动着……

  几个孩子早已经趴在破漏的屋门前张望着大眼,落汤鸡般的二奶奶几人一进入孩子们的视线,破漏的小屋门前顿时轰动起来。“娘——娘”的叫喊声让人感到心里暖和起来,又倍感凄凉心酸。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二奶奶扶进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给二奶奶换上,把她扶到烂了半块的席床上,又倒了半杯热水让她喝下,就转脸拧着滴水的上衣,随手找了几块烂布破袋子,顶在头上,消失在茫茫雨水里。

  泼天大雨发疯似地肆虐着,院子里的水打着哆嗦向低洼处踅泄,风把树刮得左摆右晃,像喝醉酒的人。破旧的屋子早已经是千疮百孔,懂事的孩子们拿出锅碗瓢盆,丁冬劈啪地滴水声让孩子们心里产生了恐惧,大家紧紧依偎在二奶奶的身边。三间房子在电闪雷鸣中颤抖着、摇曳着,摇摇欲坠。土垒的旧墙在大声地剥离,望见天的草房顺着漏檐淌着聚集没有及时外流的水,倒流进屋子里。

  二奶奶想从床上挣扎起来,可难挨的剧痛让她大汗淋漓,她紧咬着牙,对大小子说:“报国,快去西院你大伯家找你大爷去,让他喊几个人来看看这屋子,别淋塌了把咱娘们几个砸死了。”孩子们仿佛听错了,都站在那里没动。

  大家知道,自从老爹被判刑走后,怕受牵连的大爷一家,早给自己家断了亲戚,就是别人骂祖奶奶,大爷一家人动都不动眼珠,多少次见了他们娘几个,都像躲贼似的。尤其是当兵的二哥结婚,二奶奶把省吃俭用的钱给二哥添了件衣裳,硬是被大爷一家给扔了出来,不懂事的四小子偏去凑热闹,好心的大奶奶偷给了他一个白面馒头,他高兴地一溜小跑到了家,把还没有舍得粘嘴的馒头在大哥面前一扬,结果被报国一巴掌掴倒在地,花白的馒头打着滚滚到了积肥坑里,四小子虽然莫名其妙,脸颊火辣,但他看清了怒目圆睁的哥几个,和眼睛早已经红的樱桃般的母亲,硬是把到眼眶的委屈泪水挤回了眼囊,一声没敢吭,就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全身抽搐去了。这次是不是二奶奶疼糊涂了,叫大哥报国和二哥为民去找西院的大爷。“快去!”二奶奶又重复了一句,哥两个才挪动脚步,顶着破麻袋,在风雨交加中向大爷家走去。

  大爷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水人似的两个孩子来到大爷家,嘴唇青紫,扑通一声跪倒在屋门前,吞吞吐吐地说:“大爷,我家的房子快塌了,满屋子进了水,娘让你找几个人去看看。”大娘踮着小脚跑过来拉弟兄两个起来,可大爷连眼皮翻都没翻,虎着脸,旱烟抽的呱唧响,一家人低头瞟着他,一声不敢吭,兹兹地烟丝冒出一股呛人的白烟,好久,大娘小声地说:“报国、为民,快回家吧,等雨小一点,你大爷会去的,回家告诉你娘,让她别着急,啊?快去吧,好孩子。”看着纹丝不动的大爷,弟兄两个对着大娘磕了两个头,用手抹了抹早已经流下的泪,爬起来,转脸冲向雨中,砰砰远去的脚步声响彻在西院里,也轰鸣在大爷一家人的耳边。

  回到家中,报国和为民早已经是全身上下都在滴水。二奶奶看看眼睛红肿的孩子,心里早已经明白了几分,她一把把几个孩子拉到自己身边,紧紧地搂在温热的怀里。

  过了好久,外边传来几声喊声。只见邻居大袄、光棍本柱、拳师老排,披着麻袋,嘴里囔囔说:“没有人性的东西,自己的兄弟落难了,也不尽点心意,一个妇女拉扯一群孩子,在外边受人家的气,在家受自己人的难为,他对得起自己的爹娘吗?对得起自己的兄弟吗?!”

  “就是,这么大的雨,多年不修的老房子,万一塌了,把这娘几个砸死,他对得起谁?!”

  “不是人!”

  ……

  几个大老爷们嚷着来到了屋子,看了看紧抱在一起的娘几个,忍不住眼角湿润起来。

  “婶子,你放心,我们几个不怕什么,别人不管我们管,你和几个兄妹就放心吧!”

  “就是!就是!您老放心!有我们兄弟爷们几个在,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其他人都由衷地说。

  二奶奶挣扎着想起来,可钻心的疼痛迫使她又躺下了。

  “哎!”二奶奶长叹一声,对几个人说:“麻烦你几个了!谢谢!”

  话音没落,就支着报国、为民两兄弟帮着他几个忙活起来。

  天到傍晚的时候,大家终于把漏雨的洞重新用麦秸填实。破旧的墙虽然没法动,但几个人找了几根树身棍,找好几个支点,支撑起来,摇晃的房子好像稳实了许多。几个人又用盆把屋子里的积水舀了泼出去,小屋比以前严实了许多。

  二奶奶一家千恩万谢,几个人消失在雨夜中。

  屋内的气氛虽然也有很大的冷清凄凉,但比先前的死寂显得温暖的多,风雨虽然还在瓢泼,但二奶奶一家人感到,外边的风雨已经变得力度弱了些,老邻世交的,总还有个可留恋的角落,人还是向善的多啊。

  二奶奶在心里感慨着,忍不住把孩子们紧紧搂在自己单薄的怀里,无声地给孩子们生活勇气。孩子们懂事地依偎在二奶奶的怀里,像小鸡仔紧紧依偎在羽毛覆盖不了的母鸡的身下一样,些许的温暖在孩子们的心间奔流,没过多久,孩子们都酣然入梦了。

  二奶奶忍着巨痛,尤其是那来自心灵的屈辱和委屈,化作伤心的奔流,让她忍俊不禁地低声啜泣起来,她多想放声悲恸啊,就像外面的淋漓痛快的风雨之狼的野嚎,可她不能,她要把所有的悲苦咽到肚子里,不能让全村人看笑话,更不能让那些有意刁难自己的人看着痛快,二奶奶低啜的悲声像锋利的镰刀般,把外面的风雨一段一节地斩断,缠绵凄切,欲语还休。风野鬼似的狂叫着,雨像决了天堤般倾天而降,风雨声裹着二奶奶的悲屈,传遍真个院落,哗哗啦啦,浇透了整个村落,淋湿了二奶奶对老二头的牵挂、思念与怨恨。

  而这一夜,西院的报国的大爷也没睡好觉。自从两个孩子离开投身风雨中,他就唉声叹气,旱烟窝抽了一锅又一锅,烟呛得小脚大奶奶直咳喘,不住地嘟囔,“二妹子也真的不容易,拉扯五个没成人的孩子,白天受累,晚上挨批斗,就是下雪也要铲雪扫路,那哪里是一个妇道人家干的!要是二弟在家,哪能遭这样的罪!你也是,身为一个大老爷们,不能光明正大地帮帮她娘几个,暗地里也要接济点,这好歹也能对得起二弟,在别人眼里也能说得过去,最起码也对得起死去的爹娘,也让孩子们对你这个做大爷的有点亲情,别远份了。”

  “哎!”报国的大爷长叹一声,把旱烟抽得吱啦啦响,仿佛要把心里的愁苦抽光抽尽似的。好长时间,报国大爷才使劲吐了口长气,浑浊的气体仿佛要把屋子给凝固起来,深埋在内心的歉意和爱意及温情,慢慢地在屋子里升腾,好像那被碾扁的豆子,呻吟着向四周张开嘴残喘。

  “我何曾不感到那切腹之痛?可这个年月,咱们的孩子怎么办?老大、老二在部队马上要提干,要是让大家都知道我与二弟家没划清界线,那孩子们的前途还有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呜呜……”大老爷们竟然捂着脸鼻子一把泪两行地哭了起来,在大奶奶心中,这可不是她男人的作风。虽然说自己的男人没什么大用,也不像二弟那样见多识广,但忠厚老实本分,在人前人后,也说得过去,以前家里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挑担子,谁让公爹去世的早那,虽然过得日子很清苦,但也是个硬朗的汉子,自从嫁到这个家,没见过他掉一滴泪,什么苦难的事情都深埋在心里,从不表露出来,最多就是抽几锅旱烟,坐在一边,吱啦抽。

  “谁不知道老二为了我们这个家,替我买了两次征兵,结果在这个年月触了霉头,要不是老二,哪里有我们全家,该遭罪的是我,不该是二弟呀!”报国大爷越说哭得越难受,仿佛一头被困的狮子,痛苦地挣扎着,嘶叫着,悲号着。“想想咱们的老大、老二,要不是沾了二弟的革命军人家属的光,在部队怎么提拔的那么快?!我真没用!也真浑!真是对不住老二一家啊!可这年月,我一个人保护不了这两家人,我只能舍车保将,能把我们家的事情撕腾清,就阿弥托佛了。”报国的大爷伤心地猛捶自己的头,小脚大奶奶知道自己的男人今天是懊伤极了,也无奈极了,只好用她那唯一的安慰方式,陪着自己的男人落泪!凄风愁雨,在猛烈地吹下着,世间的悲哀仿佛都凝聚在这个风雨之夜中,就连那些平日里起哄的狗儿、猫儿们,也识趣地躲到安全温暖的角落,默默地流泪沉睡了。

作者简介
阎岩,笔名梅山、孔雀河,江苏徐州,中文系毕业,在职教师,现任江山文学指间微凉编辑、文学顾问,腾飞文学董事。喜欢文字,愿结识天下诗友,用文字书写诗意人生。诗观:诗贵空灵,于细节处见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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