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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朔方:论《西游记》的成书

 殘荷聽雨 202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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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玄奘(600---664)的真人真事到明万历二十年(1592)《西游记》世德堂百回本的出版,显示了一部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孕育和发展的全过程。以前人胡适、鲁迅、郑振铎、孙楷第的研究和同时代学者的探索为基础,本文试图作一全面的论述。它既是前贤业绩的综合,又以自己的观点和资料加以补充评述和论证。

玄奘,俗姓陈,原籍河南䙈氏(今属偃师县)。六岁时,他的父亲慧自江陵知县解职回乡,四年后去世。玄奘是十三岁时他在东都(今河南洛阳)净土寺出家的法名。

《西游记》将他写作海州弘农人。海州即今江苏省连云港市,附近花果山水帘洞所在的云台山,原来是海岛,后来同大陆相连。弘农(今河南灵宝)不属海州,两地相距甚远。它却同玄奘的原籍相近。“海州弘农”可说是玄奘原籍和孙悟空传说的合一。《西游真诠》等清代百回本补足明代世德堂本原缺的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它说“洪江口巡海夜叉”发现陈光蕊尸体,洪江口当是海州临洪口的误传,另一方面它又和洪州(今江西南昌)相关。陈光蕊官为江州主,江州和洪州相邻,都在江西省北部。杨景言的《西游记》杂剧就把他的官衔改为洪州知府,把两个地名合成一个。

世德堂本第十三回说:“三藏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玄奘父亲中状元,与殷小组结婚,赴任江州也在贞观十三年(《西游真诠》第九回),而历史人物玄奘擅自出境的史实却在贞观三年(据近人考证,当在贞观元年①)。玄奘《还至于阗国进表》说:“遂以贞观三年四月冒越宪章,私往天竺……历览周游一十七载”,在贞观十九年(小说作二十七年)回到长安。本是私自出境,由于回国时得到朝廷表扬并有官员出迎,去程也改成钦差往西天取经。

据小说,玄奘带回佛经“大乘经文凡三十五部,计五千四十八卷”(百回本第一百回)。五千四十八卷是《大藏经》的总数,移用在这里。实际上带回六百五十七部(内大乘经、论四百十六部)。

小说记载玄奘所住的洪福寺、雁塔寺即弘福寺和大慈恩寺,同史实相符。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他的弟子慧立和彦悰编写的《大唐慈恩三藏法师传》为《西游记》的某些情节提供了虚构的依据。由于《西域记》的主要内容已被《法师传》所采取,而文字更为简要,后文虽只列举《法师传》和《西游记》相对应的某些情节以作印证,实际上也兼指《西域记》。当然,小说不见得都是直接取材于《西域记》和《法师传》,而是其中某些内容进入传说领域,通过变文、平话、杂剧等多种样式,形成承上启下的长链,最后才写定为《西游记》。

《法师传》卷一说:“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惟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小说中多次出现的观音和《心经》在唐僧和孙悟空陷入困境时所起的救援作用来源于此。小说第二十二回的流沙河也来源于此。

同卷又说,高昌王鞠文泰和玄奘“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还日请住此国三年,受弟子供养。”送别时,“度沙弥四人以为侍伴,法服、纶帽、裘毯、靴袜五十余事,及绫绢、金银钱等,令充二十年往还之资。”玄奘致谢,“王报曰:法师既许为兄弟,则国家所畜,共师同有,何因谢也。发日,王与诸僧、大臣、百姓等倾都送出城西……敕妃及百姓等还,自与大德己下各乘马送数十里而归。”后来玄奘回国,为了同高昌王重聚,绕道取远路,但鞠文泰己去世,不能如愿。小说第二十九回,宝象国王劝唐僧“不须上西方拜佛,长发留头,朕与你结为兄弟,同坐龙床,共享富贵”;高昌王也再三劝导玄奘“不以西游为念”。小说第四十回唐僧在乌鸡国的经历同玄奘、鞠文泰的关系更加相似:“那皇帝与三宫妃后、太子、诸臣,将镇国的宝贝,金银缎帛,献与师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换关文,催悟空等备马早行。那国王甚不过意,摆整朝銮驾请唐僧上坐,着两班文武引导,他与三宫妃后并太子一家儿,捧毂推轮,却才下龙辇,与众相别。国王道,师父啊,到西天经回之日,是必还到寡人界内一顾。”西游回来再次相聚的邀约同鞠文泰相同。小说第四十九回,通天河老鼋要求唐僧到西天代问佛祖,他什么时候可得一个人身。唐僧忘了,老鼋不愿意载他过河,成为唐僧八十一难中的最后一难(第九十九回)。这也可能是鞠文泰故事引发的一个走样了的情节。孙悟空、沙僧、猪八戒加上另一弟子龙马正好同“度沙弥四人以为侍伴”相呼应。小说虚构的唐太宗和玄奘的结拜兄弟关系也未必同上述记载无关。

《法师传》卷二提到的“无底枉坑”,小说第八十一回陷空山无底洞由此得到启发。小说第六十五回的小雷音寺、第六十七回的小西天可能得名于《法师传》的小王舍城而邪正有别。

《法师传》卷四所记的西大女国是小说第五十四回西梁女国的原型。

《西域记》和《法师传》的若干失实的记载和宗教信徒的幻觉,它们的客观效果同小说的艺术虚构相似。《法师传》所记的西行实际经历:“涸阴沍寒之山,飞涛激浪之壑,厉毒黑风之气,狻猊䝙豻之群”在小说中发展成为八十一难中的大部分。除胡适的《〈西游记〉考证》外,这两本书还很少引起《西游记》研究者的重视,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大约在玄奘身后六个世纪,杭州中瓦子张家刊行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现存最早的以取经为题材的民间艺人传本。据王国维的考证,张家就是吴自牧《梦粱录》所提到的张官人经史子集文籍铺,它在旧城中心保佑坊。此坊现存。鲁迅认为可能是南宋的版片在元代重印。根据以上二说,此书的刊行年代当在宋元之际。

《西游记》一百回本以前十二回作为它的序曲,分两个部分:一、唐僧从长安出发的西游之前,先有观音从西天到长安的东游,包括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的出身在内;二、唐太宗派遣玄奘西游取经的缘起,包括玄奘的出身,梦斩泾河龙和唐太宗入冥。

《诗话》分上中下三卷各为六、七、五节,共十八节。前人依照它的标目,认为它是十七节。第十七节的标题是《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但是《众会共成诗》已经为它作了结束,以下法师回到长安,封为三藏法师,一行七人“乘空上仙”。这些内容都不是第十七节所能概括,它们事关全书结局,很难想象它不是自成章节,另有标目。事实只能是由于印刷粗劣而造成遗漏,如同第十七节误标为“第十三”一样。

此书第一节缺,相当于一百回本前十二回。它没有孙悟空大闹天宫;未提及猪八戒;深沙神是途中一怪,不是取经的伴侣。第二节“行程遇猴行者”,可说已经包括他的出身在内。第一节的内容可能是玄奘出身、梦斩泾河龙和唐太宗人冥的全部或部分内容。大约和《取经诗话》同时或略迟,南戏《陈光蕊江流和尚》问世。它的佚曲《鲍老催》提到迁安和尚名字,这是上述推论的又一依据。

比玄奘略迟,《游仙窟》的作者张鷟是唐高宗调露(679--681)年间的进士,他在《朝野佥载》卷六提到唐太宗入冥的故事。唐太宗入冥列入《西游记》的前提是唐太宗承诺为泾河龙王救命而未遂,因此龙王在地府控告他,地府才勾取他的阴魂赴审。《朝野佥载》的判官姓名和《西游记》相同,而《西游记》中的丞相魏征原为太史令李淳风。根据《朝野佥载》,唐太宗之所以入冥是地府要追究“六月四日事”。据二《唐书》本纪,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是秦王李世民杀害皇太子建成和弟弟元吉的日子,它同龙王被斩无关。因此,它同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一样,是一个单独的故事,还没有成为《西游记》的内容之一。

《取经诗话》所载西游所经之地(国),香山、蛇子国、狮子林、树人国、火类坳、长坑、大蛇岭、九龙池、深沙、鬼子母国、女人国、西王母池、沉香国、波罗国、优钵罗国、竺国、盘律国,其中四处在《西游记》中有详细描写:

1、《取经诗话》第六节将白骨夫人和自虎精混在一起,情节只有一打,不是小说第二十七回的三打。猴行者钻入敌手肚子里去捣乱,迫使对方认输的手段,《西游记》曾多次移用在第十七、五十九、六十六、六十七、七十五、八十二等回中。

2、《取经诗话》第八节深沙神曾两次吃了玄奘前身,项下挂着骷髅,这一次却化身为金桥,送唐僧过河。唐僧对他说:“我回东土,奉答前恩。”小说把深沙神的形象,一分为二。一是第八、第二十二回的沙僧,项下有一串九个取经人的骷髅,另一是第四十九回的老鼋,他背负唐僧渡过通天河。唐僧答应替他到西天去询问他的前程,如同《诗话》所说“奉答前恩”。

3、《诗话》第十节女人国,小说编为第五十四回。《诗话》女人国粮食中多沙,小说只在女王以御米三升为唐僧送行中留下一点影子。《诗话》本节结束时诗云:“要识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及普贤”,小说却在第二十三回《四圣试禅心》中安插了类似的诗句:“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4、《诗话》第十一节在王母瑶池偷蟠桃,相当于小说第二十四回在万寿山五庄观偷人参果。这样做既避免第五回重复,又免除将至尊的西王母降低为同八十一难中别的神怪并列。《诗话》描写的虽然是蟠桃,但它仍然保留了民间传说中人参娃的传说,而且说吐出来的核儿落在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参”。两个传说了混淆在一起,到了小说才得到较好的处理。

5、《诗话》第十五节,唐僧取得经文五千四十八卷,回程经盘律国香林寺,定光佛又以多心经授予唐僧,这是第二次取得真经。小说第十九回《浮屠山玄奘受心经》,传授者是乌巢禅师。这时八十一难还只经过十二难,来日方长。小说中的第二次取经在第九十八回,将无字经卷换成有字经卷。

《诗话》过于简略,如沉香国、波罗国,几乎没有任何情节。因此上面的比较可能有很多遗漏,如第七节九龙池中的九条馗头鼍龙同小说第六十回碧波潭中的九头驸马,第九节鬼子母国“只见三岁孩儿无千无万”当来自《佛说鬼子母经》,它同小说第七十八回的小子城,彼此之间的传承关系是明显的,但由于长期的演变以致面目大不相同,很难加以确定。

《诗话》第十七节《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不在取经的路上,情节离题,小说未加采用。

《取经诗话》中的若干素材被《西游记》所继承发展,这是重要的一面,上文已经加以回顾;如果不更为重要,至少同样值得注意的事实是二书分别处于水平悬殊的发展阶段,一个有如幼苗,另一个己是参天大树了。不注意到两者差异,其失误可能同忽视两者之间的相似部分一样严重。

小说中玄奘同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以及龙马之间存在着明确的师徒关系;大闹天宫之后被降伏的孙悟空是唐僧的大徒弟,唐僧对八十一难的每一难都无能为力,一切倚赖孙悟空;目的地是天竺灵山大雷音寺;到达后“须在八日之内”,“驾送圣僧回东”(第九十八回)。观音菩萨是唐僧师徒的主要保护神。

《取经诗话》没有提到猪八戒和沙悟净,沙悟净的原型深沙神只是所经三十六国魔难中的一怪,并未收为徒弟同往西天;连同唐僧在内,他们是一行七人,除玄奘和猴行者外,其他五人都没有名号,没有单独的描写;猴行者未曾大闹天宫,既没有混号齐天大圣,也没有法名孙悟空,他化作白衣秀才,似乎出于自愿,帮助唐僧取经。他的出身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小说只说是猴王,紫云洞改为水帘洞。保护神是毗沙门大梵天王。“天王曰: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天王三声,当有救用。法师领旨。”天王又把隐形帽、金环锡杖和钵盂三件法宝送给玄奘和猴行者,在后来的小说中,这三件法宝成为玄奘身上的袈裟和锡杖以及孙悟空的如意棒,作用各不相同。猴行者虽然也起主导作用,唐僧并非一切倚靠他。第六节长坑遇险,“法师当把金环杖遥指天宫,大叫天王救难”,很快脱险。第十一节在西王母瑶池起意偷吃蟠桃的是唐僧,不是小说第二十四回所写出于孙悟空的主意。玄奘和孙悟空两个人物形象的个性化到小说才最后完成。小说除通天河西岸,取经回来没有陆上行程,时间只有八天,《诗话》则有回程十个月,经盘律国,先到陕西河中府(今山西永济),然后到东京洛阳(“旬日到京,京东路游变〔奕〕探问法师回程已次京界上”,见最后一节)。②(这倒符合历史事实。贞观十九年正月,玄奘回到长安,二月赶到洛阳,朝见唐太宗)。

《诗话》和小说的同和异己如上述,此外必须指出杭州中瓦子张家印行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日本所藏的同系统两个残卷只是偶然幸存的样品,不足以代表宋元之际这个题材的小说(包括变文、平话、诗话、词话)所达到的水平。种种迹象表明,它是当时较为拙劣的一个版本。前已说明,十七节应是十八节之误,其中至少有两节缺乏情节,可见删节不当,编印时极为草率。就地理而论,它将西天即天竺等同于国内云南鸡足山。见第二节“同往西天鸡足山”;第十五节:“此是西天竺国也,近鸡足山。行之三日,见一座城门,门上牌额云竺国……佛主鸡足山中。”就时代而论,第六、十三、十五和最后一节都提到明皇即唐玄宗,只有最后一节提到唐太宗。两个不同的时代被混淆成一个。宋元之际的通俗文学作者和书商不会都是这么一个水平,本文才认定它是一个拙劣的幸存版本。


朝鲜《朴通事谚解》覆刻本印行于1677年,这是为朝鲜人学习汉语用的读物,朝汉双语互相参照。编者说在北京买到或见到《赵太祖飞龙记》和《唐三藏西游记》两种“平话”,它们至迟在明初已经完成。③ 编者不会把一本新出的不是相当流行的书作为见闻和故实写进本书。

《谚解》第267页记载的十二处鬼怪和经行之地都和百回本相同或大体相同,如师陀国、棘钓洞、火炎山、薄屎洞之于第七十四回的狮驼国、第六十四回的荆棘岭、第五十九回的火焰山、第六十七回的稀柿衕。

《谚解》第295页详细转述的车迟国四次斗法的故事,今本小说见第四十四至四十六回。

如上所述,《西游记》小说至迟在明初已经粗具规模,有的片断如车迟国已经有生动的情节,不像《取经诗话》那样简陋了。《永乐大典》(1408)为上面的说法提供了有力的旁证。它的编成上距元亡只有四十年。它的第一三一三九卷送字韵梦字类收有《梦斩泾河龙》,开头注明《西游记》。它不同于野史《朝野佥载》和变文《唐太宗入冥》。它加上泾河龙王的阴魂在地府控告唐太宗的情节,这才成为《西游记》的组成之一。它的全文一千四百字,在百回本的对应段落为九千四百字。世德堂百回本全书八十六万字,如果按照同样的比例《永乐大典》本《梦斩泾河龙》所出的《西游记》原书应有十三万字。

上面说的是《朴通事谚解》关于《西游记》一书的情节同今存百回本相同或可以看作同一的一面,下面将讨论它的异文。

异文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谚解》编者作为对汉学有专门知识的人,根据自己的修养对《西游记》所涉及的文史事实作了不同于小说的说明,如书中说到“三藏俗姓陈,名伟(当作祎),洛州䙈氏县人也,号玄奘师。贞观三年奉敕往西域,取经六百卷而来”(第265页),上文除“奉敕”外都和小说不同,而近于史实。据小说,玄奘小名江流,海州弘农人,贞观十三年西行,取回佛经五千四十八卷。这是编者以《大慈恩三藏法师传》或《续高僧传》、旧《唐书》的《玄奘传》为依据所作的叙述,不是元代或元末明初的《西游记》和今本的差异。另一些差异则是元代《西游记》和今本的真正差异。

《谚解》第267页说:“今按法师往西天时,初到师陀国(相当于今本第七十四回)界遇猛虎毒蛇之害(今本为青毛狮子怪、黄牙老象、大鹏雕和四万八千小妖),次遇黑熊精(第十六回),黄风怪(第二十回),地涌夫人(第八十回),蜘蛛精(第七十二回),狮子怪(不止一次),多目怪(第七十三回),红孩儿怪(第四十回),几死仅免。又过棘钓洞(第六十四回),火炎山(第五十九回),薄屎洞(第六十七回),女人国(第五十三回),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几,此所谓刁蹶也。详见《西游记》。”八十一难的顺序和今本大不相同。妖魔鬼怪,除个别和前后文有关的亲属或师承外,次序不同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第293页说:“西域有花果山,山下有水帘洞”,水帘洞的描写和今本同。“又去王母官偷王母绣仙衣一套来,设庆仙衣会”,今本移作第十六、十七回黑熊精的罪状之一。元本孙悟空镇压在花果山石缝中,不是如今本所说在五行山下,说明元本不及今本安排合理,今本将孙悟空的家乡水帘洞和他的被镇压之地即玄奘取经所经之地五行山分作东西两地,解决了原本的矛盾。这是今本的一大改进,也是元本和今本的一大异点。

《谚解》中关于车迟国的一段转述,最足以显示今本和元本的差异,也即今本对元本的提高和发展。元本的妖怪叫伯眼,当是百眼之误。他同第七十三回的百眼魔君即多日怪命名未免雷同,今本改为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元本说伯眼“外名唤烧金子道人”,注释说:“有一先生到车迟国,吹口气,以砖瓦皆化为金,惊动国王,拜为国师,号伯眼大仙。”这在今本第四十四回只留下不易辨认的一点痕迹:“众僧道,他会抟沙炼汞,打坐存神,点水为油,点石成金。”从第四十四回到第四十六回,唐僧一行在车迟国的历险记长达三万字,求雨和另外四次比赛(云梯显圣、隔板猜枚、剖腹剜心、下滚油锅),如同三打白骨精、三调芭蕉扇一样,成为全书最为惨淡经营的精彩篇章。


据天一阁本《录鬼簿》,元代早期杂剧作家吴昌龄有《西天取经》杂剧,题目正名为“老□□东楼叫佛,唐三藏西天取经”。今存《集成由谱》所收的《唐三藏·□□》可能是它的残存。④ 贾仲明评论它:“行用全别”,即它的情节同小说很不一样。即使它还存在,对考证小说也没有什么帮助。

杨景言的《西游记》由六本杂剧组成。第一本相当于一百回本《西游真诠》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杨本《西游记》杂剧的年代和《永乐大典》本《梦斩泾河龙》、《朴通事谚解》相近。杨本杂剧第一本加上《梦斩泾河龙》足以证明包括玄奘出身、梦斩泾河龙和唐太宗入冥在内的取经缘起至迟在明初已经成为《西游记》的必要组成。显然,杨本为杂剧体例所限制,才删去梦斩泾河龙和唐太宗入冥两个情节。《朴通事谚解》作为一本汉语教材,没有必要概括《西游记》的全部内容。它不提及取经缘起,不足以证明该书编者所见的《西游记》本来没有这一缘起。


杂剧第一本的人物和情节,除虞世南出任洪州知府为陈光蕊报仇外,都同小说一百回本相同,只作了两个改动:一、将陈光蕊的官衔改为洪州知府,既和洪江口等地名一致,又免除江州、洪州的缠夹;二、金山寺的和尚改名丹霞。丹霞禅师是贞元时人,曾在杂剧《来生债》中出现。时代错乱,戏曲中可以不计较。

第一本的情节和结局在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八《吴季谦改秩》中已有十分类似的记载。⑤ 江流故事显然据此而改编。但最早的改编不一定始于杨景言,元代杂剧《临江驿》、《合汗衫》、《货郎旦》也或多或少地受到它的影响,而这些作品都比杨本《西游记》早。杨本杂剧只说是血书,一百回本《西游真诠》第九回改为血书写在汗衫上,当是受到杂剧《合汗衫》的启发。《齐东野语》有至元二十八年(1291)作者友人戴衷元序,这个故事被纳入《西游记》不会早于元代。

第八出《华光署保》,唐僧有十位保护神,第一位是观音,其次为李天王、哪吒、灌口二郎、九曜、华光、木叉、韦驮、火龙太子、回来大权修利。《取经诗话》的主要保护神李天王在这里退居第二,同小说有了进一步接近。

降伏龙马为唐僧坐骑在第七出,孙悟空出身在第九、十出,沙和尚在第十一出,猪八戒在第十三出。第一本旦角主唱,它的主题却又是玄奘的出身。第二本分别由尉迟恭、胖姑、术叉、华光主唱。第九、十出的主题是孙悟空的出身,但都不是他主唱。第四本是猪八戒的戏,前三出都由他拐抢来的裴海棠主唱。第十七出女人国王主唱,第十九出是铁扇公主的著名唱段。杂剧六本二十四出,没有一个贯穿全剧的主角。银额将军和刘大姐、孙悟空和金鼎国女子、猪八戒和裴海棠三个故事都是神怪摄走民女为妻,显得重复。第十三出《妖猪幻惑》的曲文可说是关汉卿《绯衣梦》第一折的模仿,情节结构也有雷同之处,正如同第五出将尉迟恭儿子的名字宝林当作他本人的法名一样,显得是不经意之作。⑥

孙悟空出场安排在第九出。他号称通天大圣,齐天大圣是他的大哥。这是杂剧的独特之处。孙悟空大闹天宫后,被镇压在西行路上的花果山之下。这一点和《朴通事谚解》是一致的。可见按照原来的传说,孙悟空的出场如同沙悟净、猪八戒一样,都是在西行路上经过时才加以介绍。由于他的事迹异常丰富,篇幅比沙悟净、猪八戒多得多,在小说中具有独特地位,即真正的主角,才转移到卷首,取得相对独立的意义。这是小说改编者的一大创造。同时也使得小说的大闹天宫同后面大半本的护法一归顺在倾向性上显得矛盾。不管作者是否有意,本文认为多半是出于无意,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农民起义英雄悲剧性结局的曲折反映,《水浒传》宋江受招安后率领水浒人马征讨方腊就是这样的例子。

除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外,杂剧第十一出写了黄风山银额将军,同小说二十回地名同而事异;第十七出女人国比小说多了韦陀的故事;第十八出铁扇公主则删去了小说中她的丈夫牛魔王的故事,这些都是考虑到杂剧的特点,加以增删,未必可以作为考证当时小说情节的依据。

第十二出鬼子母和爱奴儿即红孩儿的故事,同吴昌龄杂剧《鬼子母揭钵记》题材相同,它和第二十一出贫婆的故事都没有被小说《西游记》所采用。

《西游记》的成书曾受到元代其他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小说戏曲的影响。百回本第十一回刘全妻李翠莲不仅同话本《快嘴李翠莲》的女主角同姓名,她在皇宫里还魂时开口就说:“我那里得个什么皇兄、皇嫂!……你等无礼,不知姓名,怎敢扯我!”活是一副快嘴的腔调。前已指明唐僧出身一回同杂剧《临江驿》、《合汗衫》、《货郎旦》有雷同的一面,此外如玄奘母亲的名字满堂娇见于《李逵负荆》,当是当时习见的女性名字。没有深厚的民间文学传统作为背景,《西游记》杂剧和小说的出现是难以想象的。

现存《西游记》小说一百回本以华阳洞天主人校、金陵世德堂刊本为最早。卷首有秣陵(南京)陈元之“壬辰夏端四日序”。据孙楷第的考察,茎辰当是万历二十年(1592)。可从。

据孙氏《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明刊本《西游记》都没有原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这一回把鼎鼎大名的镇江金山寺、焦山寺移置在江州(江西九江),又把陈光蕊夫妻由海州(今江苏省连云港市)去江州赴任时路过的万花店安排在“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西北地方,约有一千五百里田地”。里程和方向都错得厉害,简直无法修改。另一方面,唐僧出身的这一段故事同小说主体并无必然联系。这是写定者有意将它删去,不是印刷装订时的遗漏。删了之后,写定者将第十、十一、十二回分编为四回,填还第九回的空缺。但他却在第十一回的韵语中留下删改前的痕迹:“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第九十九回总结取经八十一难将“满月抛江”列为第三难。本文将以上两回书所表述的故事情节作为世德堂本系统的标志。

作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名著,《西游记》和《水浒传》、《金瓶梅》相比,有一明显的特点:它的文学语言比《水浒传》、《金瓶梅》病句少得多,二书中出现的前后文情节不连贯、矛盾、重复等情况远比《西游记》严重。句法、遣词、用语,《西游记》比同类作品更加规范化。因此,像金山寺、万花店那样的错位,玄奘出生和出发取经都发生在贞观十三年,原第九回既然难以改写,那就非删不可了。

前已说明,世德堂本《西游记》比《水浒传》、《金瓶梅》以及其他《西游记》本文字都要通顺得多,它删去原作的第九回 —— 这表明世德堂本之前存在一个一百回本的祖本。这个祖本是各种不同版本的共同来源,后文将予以论证。它的特点是:一、它有迁安和尚收养的唐僧出身故事;二、它的文字不像世德本文从字顺。

世德堂本是不是吴承恩的创作呢?本文叙述《西游记》从《取经诗话》到《永乐大典》本《西游记》、杨景言《西游记》杂剧的演变,以及在它之前祖本的存在都说明它不是个人创作。

1985年,我在拙作《再论水浒传和〈金瓶梅〉不是个人创作 —— 兼及〈平妖传〉、〈西游记〉、〈封神演义〉成书的一个侧面》指出《西游记》和《封神演义》相重的赞词中有三首,《封神演义》是原作,因为《西游记》第四十八回的韵语“绣被重裀褥”同正文“衾寒枕冷”,不相适应;第十七回的韵语以“临堤绿柳啭黄鹂,傍岸夭桃翻粉蝶”的美景描写黑风山黑风洞不伦不类;第三十六回的赞语“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形容敕赐宝林寺,前后不相照应。另一方面,《封神演义》又有明显蹈袭《西游记》之处。本文认为作品甲影响作品乙,同时作品甲叉蹈袭作品乙,这种双向的彼此影响,表明它们两者都是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不可能是个人创作(个人创作只有如同歌德和席勒那样在同时同地进行创作,而又友谊深挚,得以在写作过程中随时交流,才可能出现这样的特殊情况)。

那么吴承恩同《西游记》的写定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章培恒教授《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作》⑦ 指出鲁迅和胡适作出这样结论的惟一依据是天启《淮安府志》卷十九《艺文志》、《淮贤文目》的记载:“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府志对《西游记》的卷数及书的性质都未加说明。而清初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八史部地理类却著录“吴承恩《西游记》”,可见它不是小说《西游记》。章文还指出吴承恩《二郎搜山图歌》称二郎神为清源公,和《西游记》不同;吴氏《禹鼎志》说:“胸中之贮者消尽,独此十数事磊块尚存”,章文认为无论此志写作在前在后,都同洋洋大观的《西游记》不合。章文还从《西游记》中的所谓淮安方言提出质疑。本文作者对淮安方言不了解,存而不论。我要补充的是明代文人以《西游记》为题的纪游之作并非绝无仅有之事。王世贞为李维祯《大泌山房集》所作的序说,李有《东游》编,《南游篇》,将合为《四游集》。时在万历十四年略前。张瀚的《松窗梦语》有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自序,时年八十二。该书卷二有《西游纪》和南北东游纪。《西游纪》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他从家乡杭州出发,经安徽、湖广,溯三峡,到成都、长安、太原的纪行之作。吴承恩作为《西游记》的写定者之一至少有待进一步论证才能成立。

《西游记》以孙悟空为主角,他的出生坐实为花果山水帘洞,唐僧的家乡改为海州弘农县,小说第八回吟咏流沙河的韵语“十里遥闻万丈洪”,当由徐州的百步洪脱化而来,第六十六回提到不太出名的盱眙山滨城即苏北盱眙县:可以认为小说同淮海地区有一定联系,但联系不等于作者一定是苏北人。苏轼有著名的诗《百步洪》和《泗州僧伽塔》,但他是四川眉山人。苏北地区幅员广大,人口众多,不亚于欧洲的一个中等国家。即使小说的写定者之一曾是苏北人,也不一定非吴承恩莫属。

同世德堂本系统相对的《西游记》以《西游真诠》为代表,它以金山寺法明和尚替换同一寺的迁安和尚为标志。

世德堂本删去原第九回,却在第十一回介绍玄奘出生的二十四句韵语中说:“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行海《金山志略》卷二录寺僧空满的诗“志慕海岛金山寺”,可见金山寺称海岛倒是当时有根据的说法。《西游真诠》第十二回在对应的叙述中删去这二十四句韵语。朱鼎臣本《鼎锲全相唐三藏西游传》第三十七节在对应的叙述中保留这些诗句,却将上引世德堂的这两句改为 “托孤金山有大缘,法明和尚将他养”。本文曾指出《西游记》第九回人、事、时、地都错得厉害,简直难以修改,以致非删不可。朱(鼎臣)本既不保留,又不删去,它是试图修改的惟一例外。朱本卷四丁集从第十九节至第二十六节相当于小说原第九回。它的第二十三节,由南极星君变做金山寺法明和尚,趁刘洪不在时,把婴儿从殷娇那里领走。“小姐就写下血书一纸,书内(此二字衍)父母姓氏、跟脚缘由备细载在书上。”然后,交给法明和尚抚养。这就是所谓“托孤金山大有缘”。但改了“抛江”情节而取名江流,又产生新的漏洞。朱本显然在世德堂的祖本之后,它的改写和世德堂本的删削都是不满原第九回而采取的补救措施,方式不同,动机则一。

孙氏《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以日本尊经阁藏《鼎镌徽池雅调南北官腔乐府点板曲向大明春》所署“教坊掌教司扶摇程万里选,后学痒生冲怀朱鼎臣集”,论定朱是万历间人,朱本《西游释厄传》当是明刊本。

杨致和本《西游记传》出于余象斗编《四游记》。余氏《三国志传》刻于万历二十年(1592),《诗林正宗》刻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四游记》当也是明刊本。

杨本第十一节说:“(殷娇)小姐再三哀告,将儿入匣抛江,流至金山寺,大石挡住。僧人听见匣内有声,收来开匣,抱入寺去,迁安和尚养成。自幼持斋把素,因此号为江流儿,法名唤做玄奘。”这表明杨本属于世德堂系统,同朱本异趋。

朱本和杨本的比较以及它们之间或它们各自和世德堂本、《西游真诠》的关系本来不难弄清。鲁迅、胡适、郑振铎、孙楷第等前辈学者虽然注意到或先后不同时地看到这些版本的全部或部分,他们没有条件进行全面对比,而又确实考察了它们的部分情况,因此他们的结论难免出现以偏概全的缺陷,或虽有所见,而未能全面地自始至终地从容对比,进一步深入,以致众说纷纭,难以达成共识。现在的条件无疑是大为改善了,但要把所有不同版本同时放在一起进行对比仍然不容易做到,而前辈学者所作的参差不一的说法只能令人困惑。因此本文试图对这些版本作出新的考察,而不问前人的看法如何。现在先从朱本杨本两个不同系统版本的比较着手。

朱本一(第一节,下同)相当杨本一;朱三=(代“相当”二字)杨二;朱五=杨三;朱七=杨四;朱十=杨五;朱十一=杨六;朱十四=杨七;朱十七=杨八;朱十九至二十六(即玄奘出身“托孤金山大有缘”故事)杨缺;朱二十七=杨九,朱三十一=杨十;朱三十三=杨十一;朱三十七=杨十二;朱四十=杨十二;朱四十二杨十四;朱四十六=杨十五;朱四十八=杨十六;朱四十九二杨十七;朱五十至六十共十节,各节依次=杨本十九至二十八各节;杨二十九至三十(乌鸡国故事),朱删;朱六十一=杨三十一;杨三十二(通天河故事),朱删;朱六十四=杨三十七;朱六十五=杨三十八;朱六十六=杨三十九;朱六十七=杨四十。以上各相应的章节只有详略不间,没有情节的差异。尽管详略不同,文字却可以互相对照。特别是朱本五十到六十以及六十三到六十七和杨本相对应的第十八到二十八以及第三十五、三十七到第四十,各节标题相同,起讫一样。除了杨本删去玄奘出身的江流故事,朱本删去通天河故事而在最后一节留下痕迹,二书分明是一个系统。朱本删去抛江情节,改为“托孤金山大有缘”,和尚名法明,杨本则删去玄奘出身,而在第七十一节留下痕迹,和尚名迁安。

朱本第五十一节起首“却说那五十个败残小妖报道”同杨本第十九节起首相同,而杨本同第十八节的“先锋点起五十精壮小怪来迎敌”相呼应,另一方面朱本第五十节只说“先锋即点小怪出来迎敌”,这仅仅表明朱本在此处或它处节编时的疏忽,并不表明两者祖本不同。

朱本第四十九节以“话分两头,又昕下回分解”作结束,下面又接叙乌巢禅师故事而遗漏故事的开头。这个明显的技术上的失误,杨本第十七节完全相同。这是二书同出一个版本系统的铁证。⑧

朱本卷首署名为“羊城冲怀朱鼎臣编辑”,实际上是他据《西游记》祖本一百回本的删节本。被删节的情况是先少后多,正文变得先详后略。朱本前十二节相当于世德堂和其他百回本的前六回,诗词韵语还有部分保留,文字较少差异。此后被删节的文字逐渐增多,朱本二节相当于世德堂本一回的比例开始打破。朱本第三十四节是全书前后各三十三节的分界。它写到刘全妻李翠莲的灵魂被推入唐太宗御妹玉英身内回生,只相当于世德堂本第十二回前半止。由于受到篇幅也即印刷成本的限制,改编者后来变本加厉,如将世德堂本第五十九到第六十一回的三调芭蕉扇三回书两万多字压缩成朱本第六十三节《孙行者被狲猴紊乱》中的一小段,不到二百字。不仅如此,乌鸡国、车迟国、通天河、玄英洞以及第八十一回《凤仙郡冒天止雨》都被朱本删除。朝鲜《朴通事谚解》今存1677年覆刻本,它的初版当更早。它已经详细地转述车迟国的这一段情节,而朱本最后一节说:“放在通天河西再难他一次”,即以前已在通天河难他一次,可见这是删削,不是所根据的版本不同。

世德堂本和《西游真诠》本的同一性大大超过了世德堂本和朱本或朱本和杨本的同一性。除了原第九回的删或存以及和尚名为迁安或法明的差异外,二书各回的标题、顺序、起讫完全相同,只有行文繁简的区别。世德堂本是繁本,全书约86万字,就总体而论,朱本、杨本都是简本,但朱本前半本繁而后半本简,不可一概而论。朱本第十九节至第二十六节的内容相当于《西游真诠》本第九回。朱本这八节12000字,《真诠》本第九回9000字。《真诠》为了在每回末加进悟一子的评论而将小说原文加以压缩。一是韵语和赞词大为删减,二是减少了形容描写的词句。以第一回为例,世德堂本近一万字,《真诠》本删去约1500字,减少字数百分之十五。开始时为了不让人有节本的感觉,删节较少;随机取样,试以第三十回和第七十回为例,世德堂本这二回各为一万字略少,《真诠》本则一为4900字,一为5000字。这两回可以看作是《真诠》本每回字数的平均,依此类推,《真诠》本字数约为五十万,而世德堂本为八十六万,约为五比八或五比九。

世德堂本和《真诠》本是同一系统还可以从《真诠》本在节录世德堂本时以讹传讹,未加校正的事实中得到证明。举二例如下。

一、世德堂本第六十七回开头“话(却)说三藏四众,躲(脱)离了小西天,欣(忻)然上路。行经个月程途……忽见一座山庄不远”,三藏向庄中一位老者问路,“老者道此处乃小西天”。第一处“小西天”显然是第六十六回所记的“小雷音”之误。除括弧中的个别文字和刊误外,《真诠》沿袭原文,未加改正。

二、世德堂本第九十一回:四值功曹向孙悟空报告,玄英洞妖精“见你师父,他认得是圣僧之身”(《真诠》本无“之身”二字)。但后文审讯时,妖精又诘问唐僧:“你是那方来的和尚?”当妖精得悉孙悟空是他弟子时,“那老妖听说,个个心惊道(《真诠》本无'个个’二字)......”可见妖精并不认得唐僧,前后文不相呼应。《真诠》本除了删去无关紧要的四个字,对明显的失误未作任何补救。

朱本和以《真诠》本为代表的清代刻本将金山寺迁安和尚改名法明,其他有关描述未作改动。原因何在,很难索解。《真诠》本第一回可能为法明的命名提供线索。从修心养性的角度来看,孙悟空的启蒙师菩提祖师在书中占有特殊地位。在世德堂本原书第一回十八段韵语和赞词中,《真诠》本只保留了五段,其中一段就是菩提祖师的赞词,结句说:“历劫明心大法师。”法明可能得名于此,法明比迁安二字在改编者的心目中更符合全书的题旨。

结论

本文就世德堂本分别同朱本、杨本,朱本和杨本,以及世德堂本和《真诠》本所作的对比可以得出结论:明清以来,表面上看《西游记》有两个版本系统,但是除了第九回的删或存或改,和尚名迁安或法明,两者差异极少,只是繁简不同。世德堂本是它以前的原本《西游记》的写定。它在文字上作了不少润色,删去了原第九回,书中某些有关佛教经典的说法也可能出于写定者的增订。写定者对它的加工超过《水浒传》和《金瓶梅》。所有其他版本都是世德堂本或它祖本的节本,《真诠》本删节较少,它的篇幅同世德堂本之比约为五比八至九;朱本先详后简,而以杨本为最简。

《西游记》是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至迟在明初已经成书。它不是个人创作。吴承恩如果是它的写定者之一,论证还有待补充。

后记


本文对《西游真诠》所作的论述同样适用于《西游证道书》。本文所指《真诠》第九回地名和情节的差错,以及第六十七回、第九十一回的破绽,《证道书》都同《真诠》一样,以讹传讹,未作订正,可见小说正文二书是同一版本系统。和《真诠》一样,为了增入大量评语,它不得不将小说原文加以压缩。二书所删节的文字,为数相近。有时《证道书》比《真诠》删节略多。如第一回《证道书》比《真诠》多了三处删节,共一百二十字(当然,以长篇小说而论,这些无关内容的删节,不会使二书产生实质性的差异)。其他增减不超过五个字的,不作统计。两书玄奘都作玄奘。可见除评注外,正文属于同一版本。除第九回有差异外,这二书同世德堂本也可说是同一系统。

《西游证道书》原序署“天历己巳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撰”。据新、旧《元史》本传,天历二年己巳(1329)前后,虞集的官衔是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监祭酒、经筵、奎章阁侍书学士,“时奉敕诸兼职不得过三,免国子祭酒”。他的本职翰林直学士的官阶是从三品,而翰林学士的官阶是正二品,两者相差三级(正二品、从二品、正三品),本人写的序不可能有这样的差错,肯定是伪作。此序把丘长春弟子李志常撰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误以为是丘长春本人所作,又误将此书同小说《西游记》混为一谈,也是《证道书》是根据百回本节编的旁证。

原刊《社会科学战线》   

199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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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① 见杨廷福《玄奘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

② 东路当是京西路之误。京东、京西路都是宋制。

③ 本文所用该书引文及页码据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图书馆藏,1943年日本帝国大学影印的1677年覆刻本,即有“至正丙戌春入燕都”字样,丙戌是元至正六年(1346),同时又有明代地名顺天府(今北京)。它记载的《西游记》反映了元末明初此书的面貌,顷又承韩国汉城大学中文学科吴秀卿博士见告,它的早期刊本《朴通事上》崔世珍本,成于李朝中宗初年(约1506一1517),有庆北大学大学院印本,谨此致谢。

④ 孙楷第《吴昌龄与杂尉<西游记〉》(见《沧州集》)考定今存《西游记》杂剧六本出于元末明初杨景言之手。景言一作景贤,名讷。他据周宪王《烟花梦》引:“钱塘杨讷为京都乐籍中伎女蒋兰英作传奇而深许之”,查明他是杭州人。永乐初,他在南京出仕。汤舜民有双调“花柳乡中自在仙”送他返回武林。他和《录鬼簿续编》作者贾仲明有五十年的友谊。吴昌龄的杂剧《西天取经》今佚。

⑤ 全文云:“吴季谦愈初为鄂州邑尉,常获劫盗。讯之,则昔年有某郡倅者,江行遇盗,杀之。其妻有色,盗胁之曰:汝能从我乎?妻日.汝能从我,则我亦从汝。否则,杀我。系问故,曰:吾事夫若干年,今至此已矣.无可言者。仅有一儿才数月,吾故浮之江中,幸而有育之者,庶其有遗种,吾然后从汝无悔。盗许之,乃以黑漆团盒盛此儿,藉以文葆,且置银二片其旁,使随流去。如是十余年。一日,盗至鄂,舣舟,挟其家至某寺设供。至一僧房间,黑盒在焉。妻一见识之,惊绝几倒。因曰:吾疾作,姑小憩于此,毋挠我。乘间密问僧:何从得此盒。僧言某年月日得于水之滨,有婴儿及白金在焉。吾收育之,为求乳食,今在此,年长矣。呼视之,酷肖其父。乃为僧言始末,且言在某所,能为我闻之有司密捕之,可以为功受赏,吾冤亦释矣。僧为报尉,一掩获之,遂取其子以归。季谦用是改秩。”

⑥ 不经意,指人物、情节、关目的处理,而在另一方面曲文谱写却是认真的。这是文人曲家的常见情况。

⑦见《社会科学战线》1983年第3期。

⑧ 朱本第五十、五十一节叙事不相呼应,朱本第四十九节和杨本第十七节的同一失误,《中国小说史略丛书》本《唐三藏两游释厄传》和《西游记传》即朱本和杨本的合印本(1984年,北京)《整理后记》中已经指出,但对二书的看法同本文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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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整理  |  西游记学刊

文章来源  |  中国西游记文化研究会学术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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