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陆文宪 ▏天黑了，下雨了

天黑了，下雨了   

作者 ▏陆文宪

那天“秋分”，有初秋的雨。

那天的雨，是个慢性子，犹如方大爷慢下来了的步履。

从今年“立春”暂别三岔，有日子没说你了。

半年多光景，一切都变了。

从哪里说起？

还是那个方家小院，一缕乡愁裹着湿腻的雨气从屋缘跌落，在心上生出青苔。洁净的院如今没了鸡的打鸣，没了生蛋鸡婆“咯咯，咯咯咯”的喜奋。院角留下的花，倒是在废鸡舍上任意伸展，尽管也开着，却觉得少了烟火气，有点冷清独秀。

方家小院

方大爷眼睛完全失明。仍可以在熟悉的几间房里摸摸索索地挪，可以摸到自己吃饭的座位上，吃什么，只能被方大娘安排了，已经不能自主选择。能够选择的是，他依然非爱好，长期坚持戴上有些风度的博士礼帽，包括吃饭也不取帽，让初来乍到的人心里暗暗发笑：说，这老头，真讲究。

方大娘给我讲老伴老事，其中我记忆深刻的，就是他一直都讲究。年轻时他从成都什邡买叶子烟，经过窑子坝翻丹景山，回家都半夜三更了，人家还要烧热水“洗洗才睡”。方大娘说，看到都莫得好多烧锅煮饭的柴了，他还不晓得把细简省。

今天方大娘的心思，就是要把老头经佑好，补起那些年辰欠他的，因为年轻时太造孽了。比如结婚，媒婆说方三娃这个人23岁，但是新娘眼中咋看也三十老几，黄皮剐瘦的。为了恢复男人的身体，方姑娘没少动脑筋，最见效的，是用核桃花生盅细挼猪版油，放点毛毛糖，做成膏。去什邡成都进货，天不见亮爬起来，吃两瓢羹，半天都遭得住饿。

眉毛突然没了，方大娘边哭边喊儿媳妇小樊，说我喊你把他的刮胡刀片取了，你没取？原来方大爷有些间歇性痴呆了，不是非爱好吗，于是三天两头看见方大爷喊他要剪头刮胡子。没人听他的，他就自己解决问题，拿了心爱的刀片刮。刮完了胡子就刮眉毛。把方大娘心疼得，唉。

去年十月两老在地铁18号线

于是，方大娘就安排小樊，把爸爸推出去“逛一转”嘛。媳妇说，看都看不到，有啥子看的？婆婆妈就声音大了，说管它的，外头的空气总比屋头新鲜，总要闹热些。

方大爷一出门，也高了兴，就给小樊摆，昨天晚上妈妈又打我了，打得非痛。还捞起裤脚，说你看哈呐，打起青疙瘩没？

原来，方大爷瘦方大娘胖，从打伙睡一床被子，到后来为了睡觉不争铺盖，一人盖一床被子。那天方大娘怕热要睡薄的，拱来拱去换被子，把方大爷都惹感冒了。

你晓得的，感冒了现在特别麻烦，核酸啰、体温啰，复杂。又没打预防新冠针——这个你别烦我，得分头说——九十多了，打不打以为莫关系，可是社区关心嘛上门多次动员，老人也愿意，受教育几十年这点子觉悟能没？只是小樊觉得新闻说的自愿，爸爸妈妈不必打吧？就给社区说，不打算了，一个走不动呢一个看不到嘛，咋整？社区说，我们派车包接送。可是到了医院一查，两个老人之前打了预防流感的疫苗，这个新冠吗，等段时间才能打。

于是小樊说，妈妈咦，你不要整到爸爸感冒嘛。方大娘不干了。说我这么稀奇他，我咋个整他了？

小樊说，妈妈晚上看到爸爸脚梭出铺盖，就拍他，拍不醒就打他的脚杆。把老汉整虚了，就睡到咔咔头，倦起。不过，爸爸除了眼睛看不到，有点打胡乱说，身体还将就。现在，老人家早早上床，翻个跟头滚进去，尽量挤到床角边边头，害怕挨打？像个小娃儿，好耍。不信？哪天给你看抖音。

国庆节那天，太阳出来暖洋洋。

刚刚走进方家小院，方二姐喊小樊趁天气好牵到方大爷准备照相。小樊边照边问，照来做啥子？

办失能手续，要补张生活照片。

因为我们刚刚在县城有关单位跑路了问了，晓得这个失能条件严格，估计没有瘫痪卧床者，难办。方大爷仅仅凭眼睛失明，老壳间歇性扯拐，我们不说失能补助钱钱搁得高，只说好像还不够款款。我们总归是想，不想活到100岁领政府奖励那台电视机，老人也应该还有几年日子吧，办下失能补助，经济上要宽裕些。

哪晓得，那张照片，竟成了岳父绝唱。真是，失能手续还在路上，当事人已经上路了。

办失能手续，要补张生活照片

10月21号，辛丑九月十六。雨兮兮的。

一大早，三岔小樊电话说，爸爸不好得很，你们快点回来啊。语气紧张急迫，语调凄惶不安。

开车，直上高速，超速超车超级赶。中途电话说，医生问，抢不抢救？

车上女领导关切地问，不抢救如何，抢救又如何？

抢救，可能至少要按断几匹肋巴骨，而且，还不晓得有莫有希望。

她想一想，果断答复：我的意见不抢救！然后说，这么大的事，你们也马上在群里头，都要发表自己的看法哈。

回家。老人已经撒手人寰，静静地躺着，其心窝子尚温。岳母说，你爸爸昨天晚上好好的，还吃了一碗面。嗯？放了肉汤汤的，还有臊子。今天早上哇？起来还吃了鸡蛋。几个？两个蒸的鸡蛋。衣路不愁，上路的饮食落倒实喏的。这个样子，对你们后人也好。啊？咋个不是呢！你想嘛，爸爸他吃饱了走的，一顿不差。不得饿起肚皮赶路。又跟你们留了两顿，你们今后又饿不倒，衣食不忧。最合适。那些吃了夜饭走的，给娃娃一顿都不剩，后人麻烦。

这是体谅子孙后代的父亲，生命最后的读秒时间，做出的唯一正确选择。谢谢爸爸。

下雨了。据说这是几十年不遇的提前过秋入冬。冷啊，你呢,老爷子？太多的雨水，是因为今年夏天没有下够还是给你留的？

安眠于此，一湖碧水陪你

我们遵从老人意愿，丧事从简，二十四小时之内入土为安；我们服从老人心思，请人看了下葬时间，于是，细雨中我们凌晨四点多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