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之舞(短篇小说) 祭鸿 01 木耳走进院子时,爹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爹脸色黑如锅底,烟斗上的火星闪一下,鼻孔就冒出两条灰白的毛虫,慢慢化成一团雾将脸和头罩住。两只小猪亲热地过来拱他的脚,嘴里发出婴儿般的噜噜声。木耳将书包挂在核桃树枝上,解开拴在树杆上的猪绳。爹在烟雾中用力地咳嗽,似乎胸口里有一只怪物在翻筋斗。木耳闻到灶屋里冷饭的味道,肚子开始咕咕叫唤。直到烟雾散尽,爹才止住咳嗽声,发出另一种空旷的声音,队长安排咱明天开始专守条田的稻子,一天计十二分工分,再不用去山上修水渠了。小猪一边拱木耳脚背一边抬头望他。弟弟木头摇摆过来蹲下去摸猪。爹又干咳了几声,继续说,秀才湾的猎人虽然不止咱一家,但有猎枪的就只有咱一家了!从明天起,你放学回来就和我一起守稻田。木耳将猪绳握在手里说,我要放猪割猪草。爹说,两只双月猪有啥子放头,今后放猪就改到早上,一边放猪一边割猪草。 爹的膝盖上放着一杆猎枪,那猎枪据说是木耳爷爷留下来的,多少年来一直挂在爹睡屋的墙上,枪把和枪管上生满了白霉和绿锈,在亮瓦透过的光照下,犹如一根被遗忘的拄路棍。木耳曾经对那杆枪充满好奇,从没见过的爷爷年轻时难道真的凭这烧火棍一样的东西打野猪和野鸡卖钱盖了房子娶了奶奶生了爹。爹额上挂着汗珠自言自语,队长说,十三块八十七亩条田的稻子,是咱队里的命根子,如果让麻雀糟蹋了,不光全生产队的社员七月半没有新米饭敬祖先,就连公粮都交不上。祖先吃不上新米饭虽然要紧,交不上公粮可是大罪。木耳又将猪绳拴在核桃树上。爹继续说,没有猎枪的猎人算啥猎人,这差事谁也不能和咱争。 弟弟木头伸手扯住木耳衣服,多多,抱抱!木耳用力将弟弟的手拍开,走开!弟弟哇地一声哭起来,木耳转身就往屋里走。黄桂珍从灶屋门口伸出头,木耳,你怎么又在欺负你弟弟!爹举起烟杆又放下,狗日的,对你弟弟凶个啥!黄桂珍喊,木头,过来!妈妈给你烤玉米。木头不再哭,摇摆着向黄桂珍走去,妈妈,我要跟多多读书书。爹又摸出火柴点叶子烟,吸一口烟,喷出一口雾,这年头,饭都吃不饱,读书还有啥用。就算每天给生产队放牛,好歹也能挣五分。 02 青草叶子上的露水散发着星星般幽暗的光。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在树林里反复叫着上湾田大爷的名字。两只双月猪显得很兴奋,兴致勃勃地向前跑,见了嫩草就乱啃。小猪毛纯白,皮肤白里透红。兄弟俩有时挤在一起呶呶低语,有时分开啃草,舔草尖上的露水,神情安详,似乎每一刻都在享受。蜻蜓在路边芭茅草尖上打瞌睡,小猪啃了几口草就没了兴趣,拖着绳子往地里去。木耳收紧绳子,拉起猪向黄连树垭口走去。 树林里传来麻雀叫声,低婉、轻柔、明亮如婴儿的笑声。秀才湾的每处房子上都开始冒烟,公鸡叫得如电影里的冲锋号,一只叫了,全湾的都跟着叫。木耳被两只猪拉着往前走,麻雀被猪惊起,箭一般飞进两三步外的草丛中。木耳放下猪绳,拿起背里的镰刀开始割猎草,露水很快就将他脚上的布鞋打湿。 邹老汉家的黄狗叫声如队长在对全队人训话。队长爱训话,见了谁都爱训,声音比保管室屋檐下的钟还宏亮。爹在家里如阎王,见了队长背就驼了。爹是黑熊,队长是豹子,黄桂珍是狐狸,弟弟是小猪。黄桂珍见了队长就低着头,赵疯子见了队长就往地里躲,木头见了队长晚上就梦哭。木耳蹲得双脚发麻,站起身才发现两只猪不在旁边。抬眼搜了一圈,猪兄弟正在一块红苕地里一边啃苕叶一边拱红苕埂,地里已经被践踏得白花花一片。木耳急忙拉起猪顺着小路往坡上走,爬上歇牛坪,将猪绳拴在自己腰上,继续蹲下割猪草。自从爹娶了黄桂珍进门,好吃的东西就都留给了鼻涕虫弟弟木头。木耳感觉挨打的次数多了,落在身上的巴掌也重了。爹喊弟弟幺儿,却喊他狗日的杂种。黄桂珍的头发被梳子梳得像抹了油,在煤油灯下也发亮。黄狗又叫起来,太阳爬上了歇牛岭上的柏树,木耳感到背上还是轻飘飘的。 一只麻雀在路边一动不动,偶尔抬起头发出一丝微弱的叫声,小猪的嘴拱到眼前还是不挪半步。木耳蹲下才看清麻雀羽毛上沾满了水,木耳看到麻雀就像见了刚出生的弟弟,伸出手小心翼翼将麻雀握住。麻雀并不挣扎,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这肯定是刚从蛋壳里出来的,不知怎么独自钻到了草丛里。如果没有吃的,很快就会饿死。木耳将小麻雀托在手掌心,小麻雀在他手心喙了两下,抬起头对着他叫了两声,姐姐,姐姐。木耳看看路上没有人影,钻进玉米地掰下一棒嫩玉米,剥下几颗递到小麻雀嘴边,麻雀喙了几下,却无法将玉米喙进嘴里。对小麻雀来说,一粒玉米显得太大太坚硬了些。木耳将几粒玉米放进嘴里咀碎吐到掌心。麻雀犹豫着用嘴尖喙玉米浆,一口,两口,喙一口抬一下头,慢慢地动作越来越熟练,低着头将两粒玉米浆全部喙完,然后在木耳的掌心散起了步。太阳在公鸡的叫声中,慢慢从刘家坡的树林上露出了脸。 03 一只绿色苍蝇歇在吴老师头发上,如一颗明亮的宝石。四则混合运算为啥要先算乘除法?吴老师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跳跃、游走。木耳听到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咕声,如小溪流水。早上的红苕玉米糊糊里一颗米都没有,爹说,米要留给木头弟弟煨罐罐饭。吴老师放下粉笔又拿起书,苍蝇依然在他头发上耀武扬威。木头弟弟吃了那么多罐罐饭为什么还是流口水。后排刘小胖又在偷偷吃炒胡豆。吴老师刚转过身,背后就发出咯登一声。吴老师放下书,眼睛在教室里扫射,谁在吃东西!咯登声消失,教室里安静得如集体默哀。木耳看见吴老师灰色干部服又少了一颗扣子,露出里面的红色秋衣。吴老师又将书拿起,木耳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屁响:布--!教室里爆发出哄然的笑声。王二蛋说,刘小胖在放屁,他吃了炒胡豆就放屁。吴老师命令刘小胖站到教室外面去,吃完了再进来。刘小胖歪着脖子走出教室,吴老师敲敲讲台,我们继续讲四则混合运算。 木耳感到教室里充满了炒胡豆的香味,好久没吃过炒胡豆了,家里只有红苕和玉米。刘小胖他爹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只有他才能吃上炒胡豆。爹也想当保管员,可爹给队长送了那么从叶子烟还是没当上。黄桂珍说,当不上就算了吧。黄桂珍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好像从没吃饱饭。娘活着的时候,木耳还能吃上炒红苕干。娘是真的死了,如果娘不是真的死了,爹怎么会娶黄桂珍。爹说,队长让咱去守条田里的稻子是对咱家的信任。弟弟吃完罐罐饭,鼻涕与口水反射着阳光。爹的猎枪与火药罐挂在墙上,铁砂子放在大柜子里。当别人家都在自留地上挖花生时,爹却在自留地上采烟叶。木耳经常在教室里梦见烟叶上结满了花生,自己蹲在自留地里吃花生,大把大把的生花生,连壳都一点不剩。 吴老师鼻尖上沾满了粉笔灰,嘴一张一合如池塘里刚捞起的渔。远处传来蝉的叫声,木耳觉得自己眼皮沉重,一只麻雀跳在窗台上跳跃,低声叫着他的名字:木耳,木耳!木耳看看窗台,麻雀变成了娘,站在窗外向他招手。木耳问,娘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娘用麻雀的声音说,我没有死,我变成了麻雀。木耳看见娘身上披着麻雀的羽毛,头上顶着羽毛做的帽子,声音尖尖地说,马上就要七月半了,娘要回来吃新米。 头上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木耳睁开眼睛,吴老师站在自己面前,又用书背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转身走回讲台继续讲题。木耳看看窗户,外面什么也没有。刘小胖站还在门外咀着胡豆,却听不到咯登的声音。爹说,两只小猪长大后,过年时卖给公社屠宰场,卖了钱就可以买五斤宝肋肉蒸甜肉、再买一丈染蓝布做新棉袄。如果爹当了保管员,那我和弟弟也有炒胡豆吃了,说不定还能吃上炒黄豆呢。弟弟木头摇摇摆摆走到跟前,多多,抱抱!黄桂珍一边往灶门里塞柴一边梳头,队长在保管室屋檐下用镰刀敲钟,木耳用衣袖擦掉弟弟脸上的鼻涕,从草丛里捉起一只蜗牛塞到弟弟手中。弟弟举着蜗牛口里一声声唤着,牛牛!牛牛!可是,爹会不会只给木头做棉袄吃炒胡豆? 教室里又喧哗起来,吴老师扭头看看窗外,木耳也扭头看看窗外。赵疯子站在刚才娘站过的地方,长头发被风吹得向上飘起,双手抓着钢筋护栏用力摇,一边摇一边喊着石匠抬石头时喊的号子:用点力哟-嗨哟!脚踩稳哟-嗨哟!窗洞上的土碴被摇得往窗台上掉,吴老师抓起长尺子走出教室,大声命令疯子,走开!走开!走远点!木耳肚子又开始发出咕咕声,再也没有瞌睡。一只檐老鼠从窗户飞进,在教室上空左冲右突,然后歇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吴老师站在讲台上喊刘小胖进来,命令他把包里的炒胡豆全部掏出来放到讲台上。然后说,下课。 04 爹昂着头走在窄窄的田坎上,如即将下田耕地的水牛。爹手里握着猎枪,木耳拖着一根破竹杆。竹杆是专门用小榔头敲破的,在地上拍敲时能发出响声,所以叫做响杆。太阳正往青龙垭滑去,天上全是火烧云。田里正抽穗的稻子得意地指着天上。木耳知道,爹的枪里根本没有火药,因为枪管里的锈还没擦干净。躲在苦楝树枝叶上的蝉子叫得很卖力,蜻蜓在草尖上乘凉,黄连树垭口吹过来的风也是热的。木耳跟着爹从一根田坎到另一根田坎,从一号条田到十八号条田,挂在树上的太阳展现着收工前的狠劲,爹额上闪着油光,走得昂首挺胸却连麻雀的影子都没见着。木耳小声说,一只麻雀都没有,咱们这样走来走去干什么。爹的脖子依然昂着,你凭啥说没有麻雀!说不定麻雀就躲在哪个角落里,专趁我们不注意就飞出来了。木耳说,稻子还是空壳子,就算有麻雀,也得等谷子黄了才来偷吧。爹干咳了几声,我不和你贫嘴,如果麻雀来了,就用力打,用力吆喝。要是让麻雀吃了谷子,咱家就完了。 身穿灰色干部服的公社王书记在队长的陪同下,从田坎的另一头走来。书记头戴草帽,手上夹着纸烟,高大的身材让田坎显得更加窄,完全挡住了身后的队长。爹双腿发抖,猎枪不停地在左手和右手间换来换去,而空着的另一只手始终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他觉得身材高大的书记和伟大领袖有某种相似。爹是认得书记的,秀才湾所有的人都认识书记。每年两次社员大会书记都要来参加。书记不光参加,而且会讲两个钟头话。俗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书记说话时当然也站着,声音宏亮,从国际到国内,从古代到当代,从工业到农业,几个钟头一恍而过。秀才湾的人听得专心致志,一边坐飞机一边赞叹,人家当大干部的就是不一样!转眼间书记就到了眼前,书记拍拍爹的肩膀,爹就变成了驼背。王书记问,你打过猎吗?爹将腰弯得更低,不停地点头,打过,打过。队长小声补充说,木家祖上就是猎人。书记又说,保护好田里的稻子就是保卫农业学大赛成果,就是保卫三面红旗,绝不能让麻雀吃一颗谷子。爹点头,是,是,是!队长从书记后面伸出脑袋说,他是咱们秀才湾村现在唯一还有猎枪的猎人,觉悟高,还把儿子叫来一起守稻田。书记看看木耳,问,你多大啦?木耳刚张嘴爹就替他做了回答,十二岁,明年小学就毕业了。书记又拍了拍爹的肩膀,说,好!好!好!队长向爹使个眼色,爹便拖着木耳退让到稻田里,给书记和队长让出了路。望着书记远去的背影,爹又慢慢直起背,说,书记都表扬了我,说不定能当上保管员了。 05 赵疯子又在学校后面的坡上抓蝴蝶。木耳透过没装玻璃的窗户,看见赵疯子在一片茅草丛中穿梭,几只蝴蝶在他周围上下翻飞。赵疯子不停地伸手去抓,但每一只蝴蝶都在他手伸到时闪开,有一只还歇在他头发上,在与他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蝴蝶飞进了一块南瓜与豇豆地里,赵疯子也追进了地里,继续跟着蝴蝶追逐,一边追一边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 吴老师衣服上的扣子只剩下最后一颗,干脆将衣襟敞开,红色秋衣上也破了一个洞。刘小胖的同桌周学兵几次悄悄将手伸到刘小胖的桌子下,刚伸进刘小胖书包里就被吴老师发现,只好将手缩回。 吴老师转身继续在黑板上写算式,周学兵突然大声报告,吴老师,王小二又在抓身上的干疮子!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哄笑声。吴老师写完一道算式才转过身,笑声停止,可是王小二还在身上猛抓,抓了肚子抓背上,抓了手臂又抓腿杆,脸上露出痛苦与陶醉。吴老师皱起眉,敲着讲桌,王小二,不要抓了!王小二一边抓一边咧着嘴,我痒,痒,痒!吴老师眉头竖成了宝剑,要抓出去抓,抓够了才进来。王小二刚走出教室,赵疯子猛地冲进来,双手挥舞着跳到讲台上。一只蝴蝶在黑板前起舞。吴老师被挤到讲台边,挥动手里的三角尺就向赵疯子劈去,赵疯子没有抵挡吴老师的尺子,抬手将他推到讲台下,继续伸手抓在眼前飞舞的蝴蝶。 教室里又热闹起来,同学们有的站起身喊,赵疯子,加油!有的跃跃欲试,想上前助赵疯子一臂之力。木耳坐着没动。娘说,蝴蝶是天上的仙女变的,不能抓。那麻雀真的是娘变的吗?如果麻雀是娘变的,那么多麻雀,哪一只才是娘呢?蝴蝶在讲台上空飞了几圈,又从窗户的护栏之间飞出了教室,所有同学的眼睛都转向了窗外。吴老师又举起三角尺对着赵疯子吼道,出去!出去!赵疯子看都没看吴老师一眼。吴老师说,你要再来捣乱,我就告队长,让队长关你黑屋子。赵疯子眼里流露出一丝胆怯,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不要关黑屋子!不要关黑屋子!木耳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爹对着麻雀开枪,那不是在对着娘开枪吗? 06 木耳爹走在田坎上,神色凝重如临大敌,猎枪不是扛在肩上,也不是单手提着,而是平端着,枪口向前,就像碉楼上巡逻的伪军。端着枪在田坎上走了十多个来回,木耳爹的烟瘾终于发了,蹲在田坎边将枪放在脚旁,用火镰打火抽叶子烟。不知是草纸回了潮还是风故意和他作对,打了几次火,草纸也没点着。终于将草纸点燃后,烟叶又半天不燃。就在这时,屋基土边那棵泡桐树枝里突然冲出一群麻雀,直接俯冲进路边整齐的条田,对着半熟的稻子稳准狠地喙,顾不上叽叽喳喳,每张一次嘴就喙掉一串谷子。木耳爹终于将叶子烟点燃,狠狠地咂了一口烟,一边惊讶这群狗杂种是从哪里来的,一边抓起脚旁的猎枪。麻雀们发出一声尖叫,猛地从稻田飞起,趁木耳爹还在叼着烟瞄准时,全部飞到了射程之外,然后歇到另一棵更高的苦楝树上。木耳爹吐出一口浓烟,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杂种! 猪兄弟在带露水的草上打滚,滚一次绳子就在肚子、脖子上缠一圈。兄弟俩想从绳子中解脱出来,绳子却越缠越紧。兄弟俩急得双脚乱蹬,嘴里发出嗷嗷的求救声。木耳放下镰刀抱起小猪如抱起刚出生的弟弟,小猪却拒绝他的解救,双脚用力蹬他的肚子。木耳在猪腋下轻轻抹几下,小猪就变得温顺,伸出四脚任他摆布。木耳感到小猪身上的温暖,轻轻退着缠在小猪身上的绳子,麻雀叫声从不远处桤木树上传来。 队长黑着脸走进院子,木耳爹忙从门槛上站起,双手将烟杆递过去。队长没接烟杆,脸依然黑着,你家娃放猪拱了队里的红苕,你怎么教的娃!木耳爹脸上涌起一团暗红,怎么会呢,他是牵着绳子放的。队长脸更黑了,有人亲眼看见的,难道我还冤枉你了!要不要我把队上的干部都喊来一起去地里看看? 邱老师的衣袖上开了一条口,不停地把眼镜取下又戴上,然后再取下,问,下面谁来背诵《愚公移山》?木耳看同学们纷纷低下头,自己也赶紧把头低下。他听见邱老师的脚步声在过道里游荡,最后在他旁边消失:“木耳,你来背。” 木耳爹额上的汗珠开始顺着鼻梁下滑,我咋敢说队长冤枉我。木耳这个杂种,十几岁了,放个猪都惹祸,等他晚上回来我好好收拾他,我打断他……队长先打断木耳爹的话,怎么收拾是你的事。我看你忠厚老实,思想觉悟高,让你扛个鸟枪不出力就挣十二分,还在公社书记面前表扬你,你却连个娃儿都管不好。你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吗?水田爹立即抽自己的耳光,我该死! 木耳感觉猪绳勒得腰上很难受,两只猪也被他拖得很不自在,不停地抗议。到了歇牛坪,木耳干脆将绳子拴到树上。宁愿不让猪吃草,也不让猪踏进庄稼地半步。燕麦草与三叶草在眼前摇曳,猪兄弟就是啃不到,只好回过头来拱木耳的脚。公鸡叫过,黄狗又开始给社员们训话。 队长说,队上有规定,损坏集体庄稼,扣一个人半年的口粮。木耳爹刚张开嘴,队长就挥挥手,我看你家可怜,这次就不扣了,但得在社员大会上作深刻检讨。木耳爹,检讨?我这几十岁的人了,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队长说,你要是不愿检讨那还是扣粮吧。木耳爹立即闭上嘴。队长开始往院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要是今后再这样,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叽叽叽。路边传来麻雀叫声,木耳抬头却没看到麻雀的影子,刚准备继续割草,叫声又传来,不像一只而像很多只在叫。木耳循着声音环顾四周,终于发现叫声来自不远处一棵桤木树上。木耳轻手轻脚走近,并没有麻雀从窝里飞出,叽叽叽的叫声还在继续。桤木树的两根枝丫间有一个鸟窝,木耳走到鸟窝前,才看清窝里全是裂开的蛋壳,七八只小麻雀,羽毛湿湿的,显然刚从蛋壳里钻出来。每一只比姆指大不了多少,缩在窝里既可爱又可怜,还有两只正在从蛋壳里往外钻。木耳伸出手,一只雏鸟就跳到他手掌上。娘变成了麻雀,要在七月半回来吃新米。手掌上的麻雀变成了娘。娘说,我饿,叫你爹端碗米饭到坟上来吧。木耳说,家里没有米了,弟弟煨罐罐饭都没有米了。娘又变回了麻雀,在手掌心向他叽叽叫着。邹家老汉的黄狗叫声里似乎饱含仇恨。木耳想,今天如果上课再迟到,吴老师就会让他站到教室外面听课了。 看着队长的背影在门外的核桃树下消失,木耳爹如梦初醒地张开嘴,发出沉闷的嚎叫:“狗日的杂种啊——!” 07 爹的巴掌如一把铁扇,让木耳的耳朵轰响脑子晕眩。木耳抬起眼,爹将牙齿咬得发颤,黑脸上青筋鼓胀。木耳转身就往院外跑,爹已将木门堵上,同时手里多了一块竹片。木耳又转身往屋里跑,身后竹片的呼呼声贯进耳朵,他本能地缩头抬手,手臂被重击了一下。木耳停下脚,头顶发出一声闷响,耳朵里如有火车跑过。木耳双手抱头躬腰任竹片在背上肩上发出鞭炮般的噼叭声,身上的肉正在被一条条撕走,骨头正一块块裂开。脑子里亮起一道闪电,要是被爹打死了,就可以见到娘了。 木头弟弟从屋里摇摆出来,被飞舞的竹片吓得大哭,一边哭一边溜下阶沿走向爹,口里喊,不准打多多!不准打多多!爹没有停下手里的竹片,但挥舞的速度慢了,力道小了。黄桂珍从屋里小跑出来,一把抱起木头一边说,木耳还是个孩子,不能这样打他。 爹扔掉竹片一屁股坐在满地鸡屎的地上,犹如自己被木耳打了,放声嚎哭起来:“狗日的杂种,十几岁了,让你放个猪都给家里惹祸。口粮扣了,你去喝风哇!” 木耳蹲在地上,眼前黑了又亮起,油灯晃动、门槛晃动、院子晃动,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爹在地上嚎哭了几声,从地上站起独自走进灶屋。黄桂珍对木耳说,快进去吃饭吧。木耳感到眼前变黑,院坝在自己面前竖起来。耳边传来爹在灶屋里的骂声:“狗日的杂种啊!” 08 木耳爹站在晒坝上,背躬着如直起来的蜗牛。看所有的人都坐着,只有自己如半截立在坡上的枯树桩。队长说,态度不好就过不了关。木耳爹只好把自己的腰弯得更下,脖子上如坠着一袋玉米,让自己与坐着的人差不多高。面对坐在地上、小凳子上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感到太阳穴血管快要爆裂,不停地咳嗽。 队长说,开始吧。木耳爹就结结巴巴背诵生产队会计教他记住的检讨:社员同志们,俺家木耳在早上放猪时让猪啃了队里的庄稼,损害、损害了集体利益,是真正的真正的、损公肥私行为。俺没有管教好儿子,俺有罪,俺有罪。俺向社员同志们检讨,保证今后不再犯。请大家原谅俺。 赵疯子在学校的黄泥坝里跑圈,头上扎着一个蝴蝶结,嘴里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立定!雨越下越大,黄泥地上那么滑,越疯子居然没有摔倒。吴老师看着雨中的越疯子,摇头叹息,他以前可是咱学校课上得最好的老师啊。 木耳伸出手,一只麻雀飞到他手掌,用嘴尖轻轻喙他的手心。学校钟声响起,当-当-当-!吴老师的干部服又掉了一颗扣子,露出了齐腰的红毛衣。同桌王小秋右手上的脓包疮又开始流脓了,就像木头弟弟的鼻涕。 眼前每一张面孔都木然如一张张白纸做的面具,陌生得让木耳爹感觉如在阴间。他的腰向前弯,头向下垂着,求面具们审判与饶恕。口号声响起,木耳爹感到背上被重击了一下。口号声停下,木耳爹咬咬牙看着自己的脚尖,继续说,俺破坏了农业学大赛,俺该死!我回去就把木耳吊起来打死!头上又挨了两拳,木耳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咬紧牙继续盯着自己的脚尖。木头弟弟从晒坝里面具们的脚缝中摇摆过来,走到爹跟前伸出手,爹,抱抱!爹努力稳住摇晃的身体,抬手抽着自己的脸,啪!啪啪!抬了左手又抬右手,啪啪啪!然后用双手同时抽自己的脸,啪啪啪!啪啪啪!木头被爹的巴掌声吓得哇地大哭起来。 木耳腰上拴着猪绳蹲在路边割草,麻雀们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如一群小鸡跟着母鸡。两只麻雀飞到木耳肩上,一只歇在他的头顶,在他浅浅的头发里一边散步一边喙他的头皮。邹老汉的狗是湾里的报时钟,每半小时就会准时叫一次。麻雀在木耳周围盘旋。两只小猪不想回家,斗起脚与木耳拔河。 赵疯子似乎从天而降,冲到木耳爹面前的空地上,手里握着一束油菜花,在三合土上跳起忠字舞唱起了歌,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照得天下一片红。木耳爹呆立原地,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抽自己的脸。赵疯子将油菜花递到木耳爹面前,木耳爹抬起眼皮看一眼赵疯子,又看一眼木头,准备继续抽自己。赵疯子转身又将花递给木头,木头半张嘴止住了哭声,张嘴就去咬黄色的油菜花。 桤木树上麻雀窝里很安静,不知那只吃了嫩玉米的鸟是不是在里面。木耳又钻进地里掰下一捧玉米,抹下几粒向鸟窝抛洒。鸟窝里传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一只麻雀飞出来,在树周围盘旋了两圈又飞回去。木耳又向鸟窝抛了半把玉米,他听到了鸟窝里麻雀欢快的叫声。木耳将剩下的玉米撒在桤木树周围,吹一声口哨,邹老汉的黄狗就叫起来。 队长说下去吧,爹慢慢转身走出晒坝。木头又哭起来,爹将木头的哭声和晒坝上所有人一起抛在脑后,如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狗,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冒汗。他感到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他,用手指着他、向他吐口水。头顶痛得如要开裂,脚下的路全部变成了坡坡坎坎,木耳爹刚走出晒坝就跌进路边半人深的水沟里。 09 歇牛坪上桤木树窝里传出麻雀柔软的叽叽声。木耳走到树旁,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小半把米粒,慢慢伸出手摊开手掌,轻轻一声口哨,一只小麻雀跳到他手掌上,喙几下,叫几声。又两只雏鸟跳到他手上,一边喙一边叫。其他的小麻雀也往他手掌心跳,脑袋挤成一团。木耳感到手掌被麻雀喙得发痒,一只雏鸟将一泡屎拉到他手指上。吃到米粒的麻雀自觉离开,没有吃到的麻雀挤过来,直到掌上一粒米也不剩,麻雀们还在他的手掌心不愿离开。 两只麻雀飞到木耳乱糟糟的头发上,在他头上一边唱歌一边跳起舞。爹在泥塘里说,求求你!木耳从衣服包里摸出一根红苕递给爹,麻雀们却用嘴将红苕喙得全是小孔如马蜂窝。木头弟弟变成了一只麻雀歇在猪背上,脖子上挂着红布书包,鼻涕流到猪背上。 木耳背起背篓拉着猪绳,赌气似的拖着小猪往歇牛岭走,小猪被他拖得喘粗气,躺在地上耍起了赖。木耳踢着猪的屁股,小猪爬起来走了两步又躺下。木耳不敢再踢猪,要是把猪踢死了,自己也得被爹踢死。木耳不想死,只好在路边坐下来。 天边一团黑云越来越近,就在木耳取出镰刀准备就近割猪草的间隙,黑云已到了歇牛坪。不是云,是一大群麻雀。木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麻雀,挤在一起就遮挡了歇牛坪上的太阳,散开后便挡住了秀才湾的天空。木耳感到身边有了一丝凉风,两只小猪主动站起来准备继续上山。刚才还辣辣的太阳不见了,木耳听到空气的啸叫声,蜻蜓与蝴蝶躲进了草丛,邹老汉家的黄狗在田坎上跑过来又跑过去,就是不敢发出一声狗叫。木耳站起身拉起猪往歇牛坪走,猪兄弟变得异常乖巧听话,不往庄稼地里跑,甚至连路边的草也不啃一口。秀才湾上空的麻雀又聚成一团,在十八块条田上盘旋。一圈又一圈如大雁一般,不下降也不升高,没有一只掉队。然后又一起飞向歇牛坪,在木耳头上两三丈高的地方,如一扇石磨,以木耳为圆心旋转。木耳站住,麻雀群也在他上空停下。木耳拉着猪往坡上走,圆心就跟着他移动。 邹老汉家的黄狗终于叫出了声。两只小猪并排着啃草,嘴里一边啃一边亲切地交谈,小尾巴整齐地在屁股后面划出两个漂亮的半圆。木耳伸出手,一只麻雀准确在飞到他手掌,喙一下他的手掌又飞向空中,很快与旋转的麻雀群融为一体。老黄狗又叫了几声,麻雀们如得到命令,不再旋转,一起向歇牛坪飞去。太阳又变得热辣,蝴蝶与蜻蜓又在草尖上滑翔。木耳将猪拴在一棵树杆上,就听到学校上课的钟声响起。 10 蚊子在蚊帐外嚎叫,木耳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爹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会不会要死了?但是爹的竹块在他背上留下的血痕又痒又痛。木耳看不到那些伤口到底是什么样子,但确定至少有三处。痒了就抓,抓了就痛。爹死了就不会再打我,爹死了我就得回家挣工分了。 木耳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娘。木耳问,娘你不是变成麻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娘的身上立即披满了羽毛,用尖尖的声音说,娘变成了麻雀,还生了成千上万的麻雀子女,它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木耳说,娘你还是变成人吧,好给我背上的伤口涂点药。娘抬起长满羽毛的手臂,木耳感到背上针扎般痛…… 木耳睁开眼睛,爹和黄桂珍的房间响起脚步声。爹终于下床了,爹还没死。爹肯定是起来上茅房。但脚步声不是走向茅房,而是走向他和弟弟的房间。爹来干什么!借着亮瓦透过的微光,木耳看到爹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吃力地跨进门槛。木耳突然看到了爹右手提着一把黑黢黢的小榔头,眼里发着幽蓝的光,爹变成鬼了!爹要杀我!木耳吓得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将头躲到弟弟的屁股后。 木耳感觉床在旋转,屋顶在旋转,自己在黑暗中下坠,跌进一个更加黑暗的深谷。一只麻雀说,木耳,我是你娘。木耳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麻雀跟在娘身后跳跃,两只猪在他后面一边啃草一边撒尿,尿骚味真难闻。娘飞走了,木耳也想跟着娘一起飞,才发现腰上拴着猪绳背上背着红苕,怎么也飞不起来。原来自己没有翅膀。木耳站起身,小猪也学他的样子站起来,摇摇摆摆跟在他身后。 爹在蚊帐外慢慢举起榔头,木耳趴在木头的屁股后面发抖,娘!爹要杀我!爹将榔头举在空如举着一只火把,半天又慢慢放下,突然在床边跪下,对着床声音沙哑地说,木耳,爹不叫你儿子,爹叫你老子,爹是你儿子。爹求你,不要再给家里惹祸了!你要是再惹祸,家里就要饿死人了!爹给你下跪叩头了!木耳悄悄抬起额头,爹对着蚊帐叩了三个头。又跪了良久,才慢慢站起,转身,躬着背走向门口,脚步越来越轻如漂着的稻草人。 11 爹终于艰难地将枪管内的锈擦干净,脸色由深黑变成蜡黄,露出大病后灰暗的疲惫,望着天说,上天保佑,今年七月半能有一碗新米敬祖先吧。爹将猎枪反复端详如端详刚出生的儿子,打开装火药和铁砂子的铁皮罐子看了又看,然后对木耳说,如果麻雀来了,你用响杆一边挥一边吆喝,将麻雀往我这边赶,我等麻雀飞近了再开枪,说不定一枪就能打下十来只,其他麻雀自然就吓飞了,至少半个时辰不会再来,趁这个时候我就重新装药,咱木家不能再丢人了! 东边一群麻雀歇在一棵高大的椿芽树上,西边一群歇在一株泡桐树的叶子下面。木耳爹填装好火药收拾起铁砂子袋子,检查了撞针打开了保险,双手端着枪犹豫着先向椿芽树开枪还是先收拾泡桐树上的麻雀还是等它们都出来再开枪。木耳爹端着枪站在田坎交叉的十字路口神色紧张如即将就义的英雄。 椿芽树上的麻雀突然飞出,扑向一块正在变黄的稻田。木耳爹急忙将枪口调向稻田,稻谷左右摇摆得让他眼花,却不见一只麻雀。 木耳立在田坎上,看着爹的手指在猎枪扳机上发抖。泡桐树上的麻雀也转眼躲进稻田里,所有的稻穗都在摇摆,爹咬咬牙对着愰动的稻田扣动了板机。 枪管发出一声屁响,冒出一团青烟,然后兹兹地向外冒着火星。左边稻田里的麻雀一起飞回椿芽树上。哑火了!一只麻雀没打中。乌黑的枪口却击穿了秋天的沉闷。右边田里的麻雀叫出了声,在稻田上空盘旋两圈,又迅速扎进稻穗间。木耳爹急忙取出铁砂子与火药准备重新装药,却发现枪管里卡住的铁砂子怎么也弄不出来。铁砂子弄不出来就不能重新装药,爹汗如雨下,突然闻到火药有股玉米面的味道,撮起一点细看,真的混杂了一小半玉米面。木耳爹急得对着天空大喊:“狗日的杂种啊!”天空黑下来,木耳爹扔下猎枪冲向木耳。木耳扔掉竹杆头也不敢回地往黄连树垭口跑。爹跄踉着跑出半条田坎,又转身抓起破竹杆在田坎上来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吆喝: 哦-喝-!老鹰来了!哦-喝-! 躲在稻子里的麻雀对木耳爹的吆喝置若罔闻,从容地吃着稻谷粒。木耳爹扔下破竹杆,捡起田坎上的泥块向麻雀扔去。麻雀们瞬间飞起旋一圈又钻进稻田里,叽叽喳喳与他捉迷藏。木耳爹大哭,又抓起破竹杆冲进田里向麻雀扑去,田泥陷住他的脚,让他每走一步都如抽刀断水负千钓爬山。当他终于跋涉到稻田中央,麻雀们突然从稻穗间跃起扑向他,对着他的头和全身用力喙。木耳爹慌忙用手抵挡,麻雀们如蜂群将木耳爹的头罩在一团黑影中,如石雨一般向他身上、脸上撞击。木耳爹突然感到自己的右眼如扎进了一根钢针,撕扯着他的脑子。巨大的疼痛让他捂着眼睛倒在稻田里,口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狗日的杂种啊!天啊!救命啊!” 12 木耳站在黄连树垭口看着爹在稻田里一直没爬起来,小心地走回到田坎上,爹还躺在稻田里嚎叫。木耳缩手缩脚走到爹身旁,伸手去拉爹的手臂。爹用左眼扫了一眼木耳,叫,滚开!木耳停住手,爹又继续嚎叫,狗日的杂种啊!木耳又伸手去拉爹的手,爹又大叫一声,滚开! 队长看着木耳爹流着血水的眼睛,没有再说要扣他家口粮,也没再说让他去作检讨。只说了一句,去找大队赤脚医生包一下吧,就转身离开。爹只好咬着牙自己爬了起来,嚎叫着走向大队医疗站。 爹从医疗站回来时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纱布,嘴里不停哼哼,头垂得更低,没有看一眼任何人,艰难地跨过门槛,进了睡屋,重重地倒在床上。木头被爹头上的纱布吓得哭了半声就止住。黄桂珍惊得如天塌了下来,在睡屋里一边搓手一边转圈,泪水流到下巴上,嘴里半天才发出声,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黄桂珍哭着进了灶屋。木耳缩在墙角,感觉土墙正向自己压来。弟弟坐在他的脚边,哭几声叫一声,多多,抱抱。黄桂珍端来半碗开水走到床前,爹止住呻吟,双手撑着床板坐起来,接过黄桂珍手上的碗,牙齿不停地磕着碗沿,吃力地把一碗水喝干。黄桂珍说,木耳你在这陪着你爹,我去煮饭。黄桂珍抱起木头进了灶屋,木耳想离开但又不敢,只好将头垂得更低,背在墙上靠得更紧。爹喝了水后有了些精神,没有再躺下去继续呻吟,牙齿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老实告诉爹,火药里的玉米面是不是你掺的?木耳不说话,双腿抖得更加厉害。爹又呻吟了几声,你为啥要那样做?木耳死死咬着嘴唇。爹停下呻吟,难道你想把你爹害死吗,爹死了谁来把你们养大?木耳终于张开嘴,我不想爹开枪打麻雀。木耳爹,为啥?木耳,我想要娘。木耳爹又开始呻吟,你娘已经死了。木耳,我娘没死,我娘变成麻雀了。 弟弟将头顶在木耳腰上,轻轻地磨着牙齿。风从屋顶的瓦缝里吹过。木耳跟着一群麻雀在天上飞,地上的条田变成了作业本上的格子,坡上干活的人变成了蚂蚁。白云在身边飘着,风在耳边呼呼响着。弟弟木头飞了起来,吴老师、刘小胖、王小二还有周学兵都飞了起来,只有赵疯子在田坎上跑来跑去抓蝴蝶。木耳终于明白娘为什么要变成麻雀,原来在天上飞的感觉真好呀。白云开始变灰。飞过一道垭口,木耳听到了阵阵杂乱的喊叫声。头上的天正在变暗,地面上的喊叫声越来越嘈杂,还夹着敲锣、敲瓷盒、敲锅盖、木桶的声音。木耳继续扇动着翅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木耳终于看清楚远处近处的山坡上都站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竹杆、扫帚、竹耙、盒子、网子还有水桶。麻雀开始逃亡。木耳跟着麻雀们在山坡上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刚歇下又被石块惊起飞向另一棵树。大家似乎感到了巨大的危险来临,一边飞一边惊叫。麻雀在空中盘旋,周围的麻雀越来越多,犹如下雨前的蜻蜓。麻雀们越飞越低越飞越乱,地上的叫喊声与敲击声越来越大。山下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木耳脑子里也发出嗡嗡声。是猎枪!木耳感到一枝枪管对准了自己,不停地用力扇动翅膀。又一声巨响传来,几声惊叫刺痛着木耳的神经。他想起了爹的猎枪和砂子,翅膀越扇越快。一只麻雀掉下去,如云里落下的一滴雨。两只麻雀掉进玉米地,如天上掉下的冰雹。木耳又听见枪声响起,空气中飘来刺鼻的火药味。木耳眼前出现了千万支乌黑的枪管,千万个圆形的黑洞。又一只麻雀掉向地上,下坠时在稠密的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木耳感到自己双脚变成了划船的浆,向前划动。爹说,回来每天挣五分工分,秋天就可以多分一百斤玉米,黄桂珍就会做玉米凉粉,加上青辣椒让人吃个够。可是麻雀就要没有了。木耳感到有一个东西撞向他胸口,低头看自己已经掉在地上,木头弟弟站在面前,眼里盈溢着哀求与向往。他弯下腰拉起弟弟继续往前跑,枪声再响起,天空变成红色,一群麻雀贴着玉米天花向他飞来,像蝴蝶像蜜蜂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木耳睁开眼睛,亮瓦后面一团团红云正在消散,躲在云层里的星星越来越近。 队长带着民兵连长走进院子,黄桂珍见了队长就如见了娘家人,哇地一声哭起来,队长啊,木头他爹瞎了,这可怎么办啊!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养得活这一家四口!木头他爹是保护集体的稻子才被麻雀喙瞎了的,队长你可要替我们家做主啊。木耳牵起猪往院外走,队长皱起眉头对木耳说,把你爹叫出来,我们有事问他。木耳犹豫着放下猪绳进了爹的睡屋,爹,队长叫你出去。爹在床上翻一下身,轻声招呼木耳过去。木耳害怕爹给他一巴掌,爹又叫,木耳,过来!木耳犹豫着走到爹床边,爹用力地抬起手,让他弯下腰。木耳将头伸向爹,做好了挨耳光的准备。爹将嘴对着木耳耳朵,声音更低,爹已经把那些掺玉米面的火药倒进堰塘里了,你千万不能说出来,打死了都不能说!木耳刚张嘴就被爹制止,快去放猪吧,天没黑不要回来。木耳出门,拉起猪绳就走。队长问,你爹呢?木耳一边走一边说,爹在床上,起不来。 13 条田的稻子七分黄的时候,队长组织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部站到田坎上,青壮年手握长竹杆长扫把,老人和小孩手里拿着盆子、锣,全天守护着十八块条田。木耳爹那杆全生产队唯一的猎枪,因为卡在枪管里的砂子被火药烧得粘在枪管里,怎么也弄不出来,算是真的报废了。民兵连长说,肯定有人搞破坏。队长说,现在守麻雀要紧,等稻子收过了再说。 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肆无忌惮地在天空横行。黄狗躲在竹林下半闭着眼哼哼,玉米叶子已经变脆,南瓜叶、丝瓜藤都无精打采。男女老少在田坎上被晒得如焉了的茄子。木耳也拖着一根长长的响杆,黄桂珍手里握着一把加长的扫把。木耳爹头上纱布已经变黑,手里也拖着一根破竹杆。队长站在一棵槐树下不停地张望,全队的人已经死守三天了,四周连麻雀的影子也见不到一个。到了第七天,仍然没见到一只麻雀。原来在田坎上如士兵一样的人现在都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扇扇子聊天,老年人在打瞌睡。 队长说,长期这样下去坡上的庄稼活就全部耽误了。当全队的青壮年又上山灌红苕,田坎上只留下妇女和老年人时,成千上万只麻雀突然从天边像黑云一样涌来,转眼就到了十八块条田上空。黑云目标明确,行动迅速果断,不再像以往那样盘旋,直接扑进已经八分熟的稻田里。田坎上顿时响起锣声、敲盆子声、吆喝声。但麻雀们似乎都成了聋子,对各种警告置若罔闻,只管专心而准确地喙稻子垂下的谷穗。老年人挥着响杆在田坎驱赶,麻雀们在竹杆挥过来时,从容地从一处飞到另一处。当队长带着青壮年赶到时,麻雀们已经吃饱了肚子,飞到了青龙垭,钻进了歇牛岭浓密的柏树林里。第二天,队长又让全队社员放下农活守在田坎上,中午饭也由生产队统一煮了送来。每根田坎上都站着人,每个人头上都戴着草帽,不管太阳再大都不准躲到树下。 天上终于有了一丝云,然后又有了一丝风。队长看看天,如果下雨就好了,麻雀就飞不起来了。可是直到太阳偏西,都没有一滴雨落下。雨没有来,麻雀却又来了!昨天是从青龙垭飞来的,今天却从刘家坡飞来。远看如一团深灰色的云,近了像一大片褐色的马蜂。田坎上所有的人都吼起来,所有的响器都敲起来。麻雀们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对各种威胁声音根本不理睬,很快分散俯冲分散进每一块条田,对着垂下的稻穗就喙。队长带头冲进田里,挥动破竹杆向麻雀横扫。麻雀们从稻田间飞起,飞向扫不到的地方继续。所有持响杆的人都下到田里,在齐大腿的稻子间挥着竹杆追逐麻雀。麻雀们见竹杆扫来就飞起,在稻田里与秀才湾的男女老少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直到天快黑的时候,麻雀们如得到命令一般,突然齐刷刷从稻田飞起,在空中聚成一团,飞过黄连树垭口,迅速消失在歇牛岭的树林里。 14 木耳爹缠在头上的纱布在追逐麻雀的时候掉到稻田里,露出一个红肿的肉球,以前的眼睛变成了肉球上的一条细缝。木耳不敢再去田坎上,害怕晚上再做恶梦。他总感到是自己弄瞎了爹的眼睛,晚上躺到床上等爹来掐死他或用小榔头敲死他。可是爹回到家就成了被抽脊梁的菜花蛇,软得如一条蚯蚓,说话都有气无力。尽管爹在家里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重话,但木耳见了爹还是双腿发颤。木头再也不让爹抱,黄桂珍话也少了。除了木头,一家人似乎都变成了哑巴。 麻雀天天来了又去,队长的头发几天就全部变白。许老汉对队长说,这麻雀成了精,也许就是菩萨派来专门和我们抢粮食的。赵大爷说,八成黄九成收,与其被麻雀糟蹋完,还不如收一点是一点,不然到时候拿啥去交公粮。队长沙哑地叹息了一声,无奈地点点头。 收稻子的时候,青壮年们都在田里割谷子、拌谷子,老年人站在田坎上手里握着竹杆,提着铜锣守护。可是,麻雀再也没来过,就像秀才湾从来没有过麻雀一样。每一粒不太饱满的谷子都被挑到保管室前的三合土晒坝上,由民后连长带着两个基干民兵全天候守着翻晒,再用风车车掉瘪谷,在全队人的注视下,由队里青壮年挑到公社粮站。八十岁的刘大爷站在路边,望着从眼前挑过的黄色的谷子,止不住流下了口水。 队里没有人尝到一粒新米,木头天天晚上睡觉前哭喊肚子饿。看着木头越来越瘦小,黄桂珍一人躲在灶屋悄悄哭。爹对木耳说,回来挣工分吧,不然到年底全家都要饿肚子了。木耳将书包扔到墙角,挑起一挑粪就跟着爹上山。黄桂珍说,你还是娃娃,不能挑粪,万一压很了长不高,今后媳妇都不好找,还是跟我上山锄草吧。木耳又扛起锄头跟在黄桂珍身。黄桂珍说,你还是娃娃,能做多少算多少,累了就歇一会儿。 赵疯子在晒坝上找了几天,终于在三合土的小裂缝中拈到几粒谷子,一粒一粒扔进嘴里,一边咀一边在晒坝上跳起了忠字舞:“公社是个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 赵疯子跳起来就停不住,从晒坝到灰棚土,林黄连树垭口到条田,从条田到新修好的大赛堰,口里喊着,吃新米饭啰!一些妇女和孩子跟在他身后,男人们则远远看着他。赵疯子在堰坎上跳了忠字舞又跳秧锅,步子越来越大,舞姿越来越奔放,然后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以轻快的舞步跳进了堰塘里。 直到赵疯子的身影在堰塘里发出卟咚一声,男人们仍然在远处看着,女人和孩子则吓得掉头往回跑。 木耳既没有跟在女人们身后跑,也没和男人们一样在远处发闷,独自在泡桐树下卷起一支叶子烟点燃。 15 队长又带着民兵连长走进院子,什么也没问就对木耳爹说,木西,跟我们到公社去一趟。爹也什么也没问,就跟着队长出了门。爹走到院门口停了一下,回过头看了一眼木耳,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张口。木耳突然感到爹被抓走就不会回来了,大喊一声,爹!拔腿就向爹跑去。黄桂珍不知从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从后面将木耳死死抱住。木耳无法挣脱,口里又大喊一声,爹!我--,嘴被黄桂珍的一只手死死捂住,任凭木耳怎样挣扎,黄桂珍就是不松手,直到爹与队长的影子完全在院门外的小路上消失。 16 七月半,黄桂珍用玉米面做了面蒸蒸干钣,对木耳说,你爹不在,今年就你来祭祖先吧。 2021.6.23初稿毕于天全磨西。 2021.9.13校改于绵阳布鲁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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