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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田的父亲(原创首发)

 良见 2019-04-16


       在老家院子附近我家的两块自留地中间的山坡上,是一片荒坟。后来,陆陆续续又添了几座坟,其中,就有父亲和母亲的坟。母亲要走得早些,有二十年了;父亲也已去世十多年,他的坟就在母亲坟的上头,两三步远,正对着面前的一大片水田。


       父亲年轻的时候,一直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为队里犁了不少的田,尤其是我们院子门口及左右两边的一大片水田。那个时候,我们生产队每年人均分黄谷300斤,远近闻名。

       那个时候,农村的水田,在秋收后,还没有蓄留再生稻。蓄留再生稻,是后来的事。秋收后,农活慢慢地少了,特别是到了冬腊月,因此,生产队里就要安排做一些水田地力涵养、田的维修养护一类的事情,犁田,糊田坎,捶田坎,铲田壁,挑牛粪,等等。


      父亲在冬腊月,做得最多的农活,就是犁田。农村有忙时与闲时的分别,田里栽秧打谷、土里栽红苕点麦子以及收获,都是忙时,赶季节,赶时间,抢种抢收。大家齐上阵,人多力量大,一、二十天的工夫,风卷残云一般,一忙就过去了。而犁田是在闲的时候,用不着大家凑在一起,是一个人单独从事的劳动,一个人使一条牛。队里的牛不多,只有几条,因此,犁田要花很长的时间。越往后天越冷水里也更冷,犁田就要吃些苦头了。越早犁的田,禾桩被翻来压在泥里,就会越快腐烂。

       


       犁田,就是使牛,以人为主,人驾驭牛拉着犁在水田里往前走,一块块的泥块断断续续冒出水面,看似凌乱,实则不然。犁头要靠牛来拉,父亲只是在后面扶着犁。他深知牛的重要性,因此,在犁田之前,他要做好前戏,让我提前去队里的牛棚子(牛圈),看看他要使的那条牛吃饱草了没有,吃饱了拉起犁来才有劲。当我替父亲把牛牵出来的时候,有时牛在后面一路走,就一路拉屎。牛粪像一个个深绿色的大圆饼,有时几个〞圆饼〞之间的距离,还挺均匀的,每隔一、二米就是一个。

       


       犁田的人都带有一根长长的〞使牛棍〞,这是他们工作的必需品,就像以前私塾里教书先生手里拿的戒尺,用来进行惩罚的;又像表演走钢丝的人手里握着的平衡竿。〞使牛棍〞是一根黄荆棍,长而柔韧,不易折断。农村家庭,惩罚不听话的小孩,用的也是黄荆棍,只不过比〞使牛棍〞不知要细多少、短多少。大人们用黄荆棍教训小孩,打的是屁股;而使牛打的则是牛背,一手扶犁,一手拿着使牛棍。

      


       父亲他们犁田的时候,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有时,他在湾里犁田,整个湾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水波不兴,岁月静好。犁田的节奏是缓慢的,心急不行,还指望牛在水里拉着犁跑呀?那除非是它发疯了,对使牛的人极度的不满。而真要快了,使牛的人也受不了。在使牛的时候,不是机械地扶着犁,跟着牛在水里走就行了。既要通过扶犁掌握犁的斜度,避免犁得过深或过浅;还要在每一块泥翻出来时适时地轻轻摇一摇,让犁斜一斜,好让泥块从犁上滑进水里,把头露在水面上,就像写文章打上标点符号一样。

       


       父亲犁田的时候,很注重跟牛的合作,当然是以〞我〞为主。有时候父亲也急,不仅口头要骂它,还动用〞使牛棍〞。但他从来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牛皮很厚实,轻轻打一下,不会很疼。但有的人性子很急,而且下得起手,像邻居〞独眼龙〞大叔,就真的是在打牛。我看不惯他,有一次还把他的犁耙子的竹签子全部扔进田里,他当即就发现了,追着要揍我。

       


       听说父亲以前曾背着侄儿侄女犁过田。时间过去了,父亲心中的伤痛,是不是也像田里的水一样地平静了呢?以前,父亲与大爹两亲兄弟一起,去附近的木桥沟砍树修房子的时候,发生意外,大爹在炕木头时,木头突然轰然垮塌,像潮水般向大爹涌去,大爹躲闪不及,被木头压死了。父亲带着痛苦、内疚的心情,不仅在农忙时帮大妈抢种抢收,还担负起帮忙照料几个侄儿侄女的责任。

       


       父亲犁田时虽然没有背过我,但他却是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在犁田时表达对我的爱的。

       


      犁田时,随着泥块露出水面,泥里的黄鳝也在水面上的泥块上动,父亲眼尖,这个时候,他就赶忙吆喝一声:〞上依!〞于是牛就听话地停了下来,站在水里不动了,等着父亲去抓黄鳝。父亲把〞使牛棍〞往旁边田里一扔,就赶过去把黄鳝抓住,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到田边,爬上田坎,从田边土里的桑树上,折下一截细的桑枝,将黄鳝穿好,挂在桑树枝条上。挂好之后,才大声地朝家的方向喊我,叫我把黄鳝拿回家去。我拿回去后,就把黄鳝连同桑枝,扔进厨房灶里的热火塘,一会儿黄鳝就烧熟了,拍拍灰就撕来吃起来。

       


       犁完田收工的时候,父亲往往又会叫我替他把牛牵回牛棚子,我也趁机在那里玩一会儿。父亲在一个水深的田角把脚杆洗干净之后,又会来牛棚子,看看他的老伙计,拍拍它的身上,然后,再给它抱一些青草,看它吃一会儿,才带着不情愿离开的我回家。

       


       也许,父亲是不在意他犁的那些田的。那些他犁过的田里,泥块一块一块的,前后左右离得并不远,不规则中又有些规则,断续中又可见其脉络,看起来乱,其实并不乱。它们是一条条与田坎〝平行〞的柔美的曲线,就像是一个乐谱。看着这些犁过的田,人们的心里也就特别踏实,他们知道,这就像酒厂的窖池一样,将酿造出生活的美酒,来年的春天,再将它们一耙,就可插秧了。而这些田里一块块的翻出来的泥块,也引来了白鹤,它们或在田间翩翩飞翔,或在田间觅食。美丽的身影,带给农人几多欣喜!

       


       父亲一直是很重视粮食生产的,以至到了迂腐的程度,虽然他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起,但他却能说出一些道理来。他对我们说:〞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庄稼。〞他最引以为荣的,是在家里造了个大石仓,那些年家里粮食逐年增加,最多时存了稻谷近万斤。有一个远房叔子,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好几个孩子,每年青黄不接时,就找到我父亲借粮,父亲每次都很爽快地答应了,叔子还粮的时候,就帮我们挑到粮站去替我们上征购,他很感激我父亲的出手相助!

        


     多年以后,当初急着逃离农村的我,虽然不可能再回到农村,但我知道,父母在给土地播种的时候,也悄悄地在我心中播下了一粒惜农的种子。看着门口干涸荒芜野草疯长的田,我心痛,不知父亲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的感觉?

       


       王良炬   2019年4月16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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