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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短小说】郭莉花丨五 谷 香

 昵称71028402 2021-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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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谷  香

□ 郭莉花 / 文 

王希望是在回家当天宣布自己要回来种地的。

王满囤一听,当下就对儿子吼道,太阳就是从西边出来,我也不会同意的。

老婆贾桂芝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把筷子一下摔桌子上,走之前撂下一句,真是日了海怪了。

让王希望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反对他的人是这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庄稼里手。

王希望有王希望的想法,大学里学习的专业就是农业,从小到大就喜欢和绿色的植物打交道,喜欢呼吸粮食成熟时发出的味道,更喜欢看到那些小生命在自己一天天的侍弄下出芽,抽枝,结果。自己对庄稼的热爱难道不是爹从小的耳濡目染吗?


记得小时候爹从地里回来,汗水把脸上的灰土冲得一道道的,塌着腰,像只大花猫,他就会爬上爹的膝盖心疼地给爹擦汗,问爹,为啥这么累还要种地,爹总是说,爹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血汗流出来都是土腥味儿,爹离不开土地,喜欢种地。他知道爹种了一辈子地,他爷爷,他爷爷的爹,他爷爷的爷爷都是种地的,对土地的感情那是几代人攒下来的。爹总说,土能生万物,是有灵性的,你稀罕它,它才稀罕你。每次从地里回来,沾鞋底、裤腿上的泥巴都舍不得抖掉,都要刮到苹果树下,小菜园里。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研究透他爹,这个离开土地就会要了命的王满囤。

原本想象爹听说他要回来种地会举双手赞成呢,没想到却是极力反对,更让他迷惑的是,爹为什么要反对,理由是什么?现在国家都在向着乡村振兴的目标迈进,大学生回创业已经不是新鲜事物,而自己正好在研究土壤肥科学和现代化农业相关知识,觉得既然是研究,必须实打实地做农民,学种地,才能研究透彻,研究明白,所以才想着回家乡发展,趁着国家对三农的支持东风,现在不起航更待何时呀!


太行山群峰绵长,到太行东麓渐渐减小了脚步,稀稀落落的村庄开始呈现,当夜的帷幕从山顶徐徐消退时,坐落在太行山东麓,红旗渠渠畔的黄花村也从寂静中醒来。红旗渠蜿蜒地在村西流过,渠水无声地细润着这个安祥的村庄,沿着岸堤和沟渠站着两排高大威武的白杨树,有山有水的美景给小山村平添了几分富贵之气。

天一明,王满囤就醒了。庄稼人躺不住。他起来呼噜了一把脸,热吃了点昨晚的剩饭,从墙上摘下一把锄头就往南拐地走去,他想着得趁天凉快锄锄苗间草,等太阳升起后正好把没根的草晒死。

清晨空气清凉,一层薄薄的雾气丝带般缠绕着小小的村庄,树上忽东忽西的鸟声,搭配几声狗叫,倒显得非常耐听。越往外走,雾气越薄,地里的玉米苗已经清晰可见,麦子成熟前浇了一次灌浆水,趁墒又在麦垄间种上了玉米,现在玉米苗已冒出了小尖,王满囤不觉得就紧走了几步。

他喜欢看到自己的庄稼,特别是快要丰收的时候,他会一天几趟地去看。九亩地、七尖地、小白菜地、南拐地,这块地该浇水了,这块地的棉花该打茬了,这里玉米该定苗了,其实没人听,自己嘟囔给自己听,就是没事儿也像个皇帝一样巡视一遍自己的疆土才乐呵呵地算一天。到了收获的季节,花生,芝麻,棉花,一嘟嘟,一串串,一朵朵,还会嘶哑地吼上几句四六不着的豫调,棉花白,白生生,萝卜青,青凌凌凌,麦子个个饱盈盈,白菜长滴瓷钉钉。


锄了两垄玉米苗,王满囤脑门已经明晃晃的,索性把外衣一脱搭在了岸边,朝手心“啐”了一口,继续干起来,直到太阳挂到了半空才回家。

一路就在心里琢磨,儿子为啥要回来种地?人家都往外跑,想脱离农村,你倒好,马鳖倒缩,往回跑,真是日了海怪了。

昨晚儿子没有吃饭就回屋了,睡了一夜王满囤也觉得自己有点莽撞,开始心疼儿子了,心里想着,那么大的人了,肯定有他的说法,找时间和儿子好好谈谈吧,可自己是老子,那有老子给儿子妥协的,这不就僵着了。

不同意儿子回来种地,是王满囤觉得丢人,也不是说种地丢人,种地有什么丢人的,而是觉得儿子回来种地丢人,不为别的,因为是他王满囤的儿子才觉得丢人。


自己就是个农民,农民就是种地的,就是与土坷垃打交道的。生时从土里来,死后到土里去,算卦先生说他的命都是土命。他对土地拿起来放不下,要让他别种地比让他死都难受,可他又不愿孩子种地,现在时代变了,盼着家里能出一个大学生,一个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两个姑娘是别指望了,只能指望儿子了。当他对桂枝说出来时,桂枝还开玩笑的说,你也不看看咱家坟上有没有那棵草,除非祖坟冒青烟了。

儿子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都是王满囤的骄傲,是王满囤在村子里昂着头走路的资本,他祖坟上真的冒青烟了,八辈子土里刨食的农民家出了个大学生,而且毕业就和一个大公司签了合同,邻居都说王希望是村里的第一个 “白领”。当然,王满囤不知道啥是白领,等儿子把穿西装、打领带、着白衬衣的照片寄回来,他一下子明白了,觉得儿子不愧是“白领”,那领子就是白。

路两旁的麦地里已经是黄绿相间的,麦穗可着劲地鼓着肚子,都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看劲头,不用多久就该收麦了,似乎嗅到了五月的麦香。


王满囤最痛快的就是汗珠子闪闪地滴落在大地上,觉得自己和土地融为一体,把每一锄每一镢挖进地里,再把深处的土挖出来,每一个动作都是和土地在说话交流,从土里泛出的气息和他的气息都流动在身边,他满足欣慰,这一刻他是属于土地的,他不觉得累,到了地里,他的心才是安静祥和的。

他家的地并不多,七口人九亩地,可能摞在一起还没有儿子学过的书厚,可他却觉得要弄懂弄透,需要他一辈子,用他的全部身心。土地再贫瘠也养育了一家家的活命,土地再卑贱,还不是该种种该收收,农民就是种地的,身为农民就应该干自己最该干的活,要是连农民都不好好种地,以后的人都吃什么喝什么,西北风倒是不要钱,能吃饱喝饱吗?

可要是儿子回来种地,他不同意。


王满囤东想想,西想想,左想想,右想想,心里慌慌的像长了一地草,比二兔家的地都荒,实在堵得慌,索性蹲在岸头点了支烟。一阵风吹过,麦子翻滚着绿色的波浪,一层一层地朝他涌来,仿佛看到小时候的儿子向他跑来,他一把把儿子抱住高高举起,阳光刺痛了他的眼。

正值五月,夜色如水,村里的夜晚一擦黑就寂静下来,月光从窗台移到了窗前的写字台上,王希望还是闭着眼睛枕着手臂仰躺在被子上,几只蛐蛐躲在窗外墙角不知疲倦地哼唱着自己的曲调。

每年五月忙完,爹会手捧一把麦子,把鼻子湊上去,深深地吸一口,啧啧叹道,真是日了海怪了,好香呀!晚上,娘烙几张大饼就着脆脆的腌黄瓜,那个香哟,想想都馋。半夜醒来,还会听到爹和娘在轻轻商量,多少麦子送到粮库存起来,多少麦子卖掉换钱,多少麦子给娃交学费,他就又在絮絮的声音中睡去。那几天爹再累也不发脾气,娘也总是做好吃的,就连家里的空气都是甜甜的麦香味儿。


那时不懂,长大后明白了,那是农民对土地的情,对丰收的感恩。就像他对自己专业的热爱与执着。门门优秀的他凭自己的实力一毕业就坐了办公室,可是一年过去了,他却并不快乐,对未来感到怅然若失。

有次单位组织去结对子的美丽乡村——高沟参观,高沟村原来是和自己家乡差不多的原生态乡村,在国家脱贫攻坚政策的春风下,大力发展种植业、旅游业,几年的时间,不仅完成了从蛹到蝴蝶的蜕变,还一举迈入了全省最美丽的乡村之列。

他立于高沟河畔,潺潺的溪水在石头的牵绊下翻滚着水花,远处青山如黛,大地苍茫,满眼绿色恍如地毯,鸟鸣狗吠,瓜果飘香,熟悉又陌生的乡村气息,让他有一种错觉,眼前的情景变成了曾经成长的地方,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点燃篝火与苍天对话,栽下理想与大地共吟。


这一刻,他从没有这样想家乡的水,想家乡的土,想家乡的亲人。

参观回来后,他暗暗拿定主意,回家乡发展!我为什么不能为家乡做一点事情?村里那么多的撂荒土地,何不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让它变废为宝。几天几夜,这样的问题困扰得他睡不着。他不是喜欢种地,他是农村孩子,知道种地的苦累,他喜欢的是实现自己的理想,可实现理想就得有土地,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客厅里正播着了河南电视台的梨园春,王满囤最喜欢的节目,可现在他的思绪没有停留在电视上,而是停留在儿子为什么要回来种地这件事上,他这辈子离不开土地,喜欢种地,不代表喜欢儿子种地,他是农民,就该种地,儿子是“白领”,就得干“白领”的活,天天种地,白领不成了“黑领”!他接受不了,再说儿子他,能耐受?还不得累得散架才怪。


其实,今天背着锄板走到了二兔家的地边,也是满眼的绿色,可都长了些什么呀,芨芨草,喇叭花,荆棘草,夹在整齐的麦田中间就像个秃斑,让人难看又难受,白白浪费了这肥肥的土地。

唉,现在村里都是撂荒地,这不,南拐地旁边的三升家撂荒了一亩半,小白菜地多么肥的地呀,二楚家不种都两年了。

每每走到这些地方,王满囤都要啧啧地心疼半天。多好的水浇地呀。搁以前没有水,收成都是看老天的脸色吃饭,那时都没有几家撂荒,现在有机井,有渠水,一季三次灌浆,庄稼可着劲地往上窜,没想到倒没人种地了。

王满囤和几个老伙计嗒呱时提到这些,每每三狗爹都会抽口烟,慢悠悠地随着烟吐出来一句话,种地是苦活累活脏活,来钱慢,现在人都不愿意遭这个罪,宁愿出去打工。王满囤想反驳,可是咂咂嘴说不出不同的意见,只会来一句:真是日了海怪了。


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安心伺候土地的,你看这些地,白白的荒着,这是作孽呀,儿子想回来把这些荒地拾起来,要是别人这样做自己都要给这人披红挂彩牵马游街的,可换成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行了呢?都说,人的心是偏的,果然我也不例外。

难道我做错了?

其实,满囤对土地的感情是矛盾的,他对荒芜的土地带着怜悯,他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情绪,他甚至渴望着说出这句话的是别人就好了,可现在儿子铁了心地要回来种地,他对儿子的怨愤慢慢转化成了对土地的怜悯。

在一明一灭的光影里,他头里也是黑白交替,他想着种了一辈子地,啥时候种地难倒过自己,也就是没赶上好时候,现在新闻里不说了嘛,国家支持农业,这不种地不用交税不说,还有粮食补贴,电视里不还说了,现在还支持年轻人回家乡创业,用自己的知识改变家乡面貌。他们有养猪的,有承包荒山的,有种粮大户,有搞花卉养殖的,一个个的都是和儿子一样有文化,有头脑,都干出了一番事业。儿子都能放下“白领”的光环,自己不同意难道不是虚荣心在作怪?曾几何时也变得这么让人看不起,现在儿子敢闯敢干,作为老子却做事缩头缩尾的,往坏处想,万一失败不就是当一辈子农民吗?农民的儿子回来当农民,也不算丢人,再说了,不还有他爹我嘛,自己有的是种地经验,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想到这里,心口窝着的草开始慢慢枯萎,他的耳朵里又听到了如痴如醉的朝阳沟唱段,对,得和儿子好好商量商量。


屋里的王希望回想着爹的话,越想越愧疚,翻身把枕头盖在了脸上。他知道,为了儿子,爹娘哪怕咽下的是荆棘,也会和着血笑着咽下去。爹黑黑的脊梁晒得白皮卷起,虽然从没有喊疼,可怎会忍心让他再次受伤。爹给他起名“希望”,就是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快乐,带着爹娘的满腔疼爱。他们尝过的苦辣绝不希望他品尝,再苦再累都为了让他生活的更好,都怪自己一意孤行,没有设身处地地站在爹的立场想想,怎么就不能商量商量。

外屋里电视里一声男腔吼道“你要愿走你就走,我坚决在农村干他一百年……”声音隔着一堵墙还是清晰地传到了耳朵里,高亢激扬的声调把希望激得一下站了起来,迈步朝屋外走去……


五月,雨水冲刷干净的天空飘着几朵慵懒的白云,清晨的阳光让村头的杨树梢呈现一片翠绿, “布谷”“布谷”清脆的叫声,绕着村庄上空,一路向着田野飘去,杂草丛中,一簇胡萝卜花,开得恣意,上面蜂蝶忙碌。透过树梢的晨光斜着照在王满囤头顶,花白的头发像镀了一层金边,地里的麦穗橙黄饱满,阳光锡箔儿似的,在麦浪上跳跃,潮湿的土地气息,夹杂着成熟醇厚的麦香,王希望扭头看去,爹微眯的眼睛里跳出一整片的麦地来,只听爹说,要开镰了,今年又是一个丰收的五月。

——  The  End——

郭莉花   芝兰园签约作者

     河南省报告文学协会会员,安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林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金融机构任职,文章散见《河南文学》《安阳日报》《安阳晚报》《红旗渠》《河南农村金融》《农村金融》《金融作协》《新安江》《芝兰园》《江山文学》等报刊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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