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村头那座桥有些年头了，桥头的石墩已残破得看不出模样。 现在桥更破了，桥面坑坑洼洼，莫说雨天路滑，天晴的时候走路不小心都能崴一下，雨季的时候水漫过桥面更是常有的事。 不过村里穷，修不成新桥，只能对这老桥修修补补，能过人就好。 这河也邪乎，以前每年雨季都得出几回事，而且凭再好的水性的人落了水都浮不上来，浑似水里有吞噬人的水怪一样。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当年修桥是特意请了先生来看的，哪里动土何时动工都是算好了的，偏有帮忙的后生冒失，动工时不经意把画好的线挪了几寸。 村里修桥后，总有人莫名落水去世，老人说施工时被人动手脚。 桥修好当年，就有人莫名落水淹死，自那以后，每年必有几人落水丧命。 老人说，这桥破了因此招来煞气，得拿百人的命祭了这河才能解了煞气。 这传言越传越真，毕竟性命攸关的事，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为此想了不少办法，靠谱的不靠谱的都有，到底也没什么用。 不过自打贺先生当了守桥人，这里再没出过事。 2 贺先生是外乡人，多年前来到这个有些偏远的小村，村长看他斯斯文文像是读过书，问明了情况后便请他当了教书先生。和他一起的是他夫人，不爱说话，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是可亲善良的一个人。 贺夫人不常出门，她右腿受过伤，走路跛得厉害。不过她不出门不为这个，而是她有了孩子，因着自己走路不方便，所以分外谨慎些。 贺先生怕她闷，特意买了村里带大院子的房子，每天下学后都会牵着贺夫人的手在院子里走几圈。 贺先生同他夫人感情非常好，两人不见多腻歪，在一起也只是寻常说话。有时只是安静各自做事，但彼此之间牵了线似的，一举一动都有说不出的协和，外人看来，他们像天生就该在一处，谁也离不得谁。 也是在他们来了以后，村里不少妇人觉得自家的夫妻感情就是桌上那道白水炖的野菜，看着吃着都糙。 也有年轻的小媳妇羡慕，借着串门偷偷学了他们相处方式，真用到自己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把自家男人吓一跳后，自己也都笑着放弃了。 本来，个人的日子都带着个人的秉性，有些东西羡慕不来，有些东西强求不得。 贺先生来到这里第四年，他家三岁多的小子也喜欢扎人堆儿里玩了，常年不出门的贺夫人也开始跟着常出门，和人一起坐在村子里的大槐树下看着一群小娃玩闹。 树下坐着的妇人说说笑笑，贺夫人听着，眼睛总不离远处玩闹的孩子。 这村子不大，有水的地方却不少。虽然不比绕了大半个村的那条河水深，对孩子来说却很危险，有孩子的人家都看得严。 那年雨水多，尤其入夏以后，稍稍下雨河水都能漫过桥面，脚下打滑落入河中的人比往年都多。因村里那个传言，无论村里人还是过路人过桥的时候都谨慎很多，除非比命还重要的事，雨天绝少有人过桥。 谁知，到底出了事。 一进六月，便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雨水填满了村里了大小水坑和池塘，平常走的路上也满是脚踝深的水。 这场雨前的半个月，贺先生去省城给贺夫人买一味药材，村里学堂便休了课。一下雨，每家都把孩子关在家里不让出门，疯玩了小半个月的孩子都有些受不了。 小孩子的顽皮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很多事大人叮嘱许多遍也拦不住他们的好奇心，雨稍稍一停，便有孩子偷偷跑出来。 大雨不知冲垮了哪里的池塘，不少鱼顺着水游得到处都是。几个孩子发现后开心地追着水中的鱼跑，他们早忘了爹娘的话，只顾着闷头摸鱼了。 他们爹娘发现孩子不在家，出门找了一圈找不到人，急了，都害怕是出了事，喊了十几个邻居满村开始找。 找到贺先生家附近的时候，发现贺夫人和几个人也正焦急喊着什么，一问才知道一眼看不到贺家小子也跑出来。 天又下起雨，那几个孩子的家长已经很绝望，整个村子几乎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一定是出了事。贺夫人看到他们的反应，脸色瞬间白了。 这时候，两个小孩匆匆跑来，边跑边哭喊救人，说有人掉河里了。 原来那几个孩子一路摸鱼竟摸到河边去了，河水正急，离河岸较近的孩子脚滑落入水中，一瞬间就被冲卷出好远，只剩下离得远的两个。他们慌了神，愣了好久才想起找大人。 贺夫人跟着其他人一起往河边跑，她腿脚不好，路上连摔了好几回。 这时候才半下午，不过黑云压着，天色昏暗，本来就有些浑浊的河水蒙着一层黑色在大风下翻滚，嚣张得猛兽一样，有些骇人。 出事的地点肯定找不到人，丢了孩子的几人急慌慌往下游跑，落在后面的几人正要跟上去，听见桥的方向似乎有微弱的哭喊声，方才逆着风听不见，走到顺风处才能听到一点。 贺夫人听着像是她家小子的声音，忙顺着声音望去，果然看见桥头倒在河里的那半截树上挂着一个孩子。原来，这几天大风大雨，桥头那棵树折了，大半截倒在河里，贺家小子被水卷走的时候恰恰被树枝挂住。 水急，天又暗，他们出来的时候没带着绳子或竹竿，岸上几个大人不敢冒然下水，正商量着几人互相拉住去救孩子，却见那孩子被冲得半截身子浮沉不定，贺夫人在他被冲走的一刹那跳下水去。  3 两天后，贺先生回来，家里院门半掩，几许死寂，突地升起的不安冲淡他的喜悦。进了院子，敞开着门的堂屋里几个邻居守着，贺夫人紧紧搂着儿子躺在屋子中间的床上，早没了呼吸。 贺夫人腿脚本就不好，那天下水时身形已经不稳，所以堪堪抓住孩子就被水冲出去好远。 岸上的人几乎反应不过来，她们已被冲得无踪影。 第二天，贺夫人及她的孩子，以及几个孩子的尸首才在下游好远的地方打捞上来。 六月的天，贺先生却浑身发抖，他脸色惨白。好半晌，一声变了腔调的哭声才从嗓子里挤出来，听得屋里的几人心一颤。 村里人发现，从贺夫人和孩子走后，贺先生一下子垮了，他身上那种谁也学不来的温雅从容不见了。尤其贺夫人下葬后，他整日守着贺夫人的坟絮絮叨叨说话，饿了也不知吃饭，冷了也不知添衣，那模样竟似有些疯癫。 说也说了，劝也劝了，贺先生仿若未闻，浑浑噩噩的眼神也只有最疯癫时才清明，满村的人看了皆唏嘘不已。梧桐半死，鸳鸯失伴，这活着的反而比那去了的更让人揪心。 所有人都觉得贺先生下半辈子也就这样的时候，贺先生忽然清醒了过来。 那是一年后的大雨天，贺先生踩着脚踝深的水，不知怎么就离了贺夫人的坟到了桥头。在雨中站了半晌，有好心的村民去拉他，却发现他正对着湍急的河水笑。 次日，他跟村长要了离桥不远的那间茅屋，从此住下，日夜守桥。 有人奇怪，便问头一天见过贺先生的人，可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想了半天，犹豫地说，当时他以为贺先生是要投河，到了跟前却发现他瞧着一处正在笑，然后他喊了一声贺夫人的名字就晕倒了。 “贺夫人？不是见了鬼吧？” “瞎说什么呢，大晚上的别吓人。” “那你说能为什么，贺先生现在的模样又不像疯了，可一想起之前的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听说淹死的人不好投胎，贺先生与贺夫人感情那么好，又有孩子的缘故在，估计贺先生如此做是为了行善替他们积德。” 具体因为什么没人去问，总之，从那日起，贺先生开始守桥。无论风雨，他都会搬一个小板凳在河边那棵折了的树旁坐着，偶尔跟过桥的人寒暄两声，大部分时间就盯着水面看，神情温柔而宁静。见过的人都说，那样子如同贺夫人就坐在他对面。 刚开始还有人怪异，时间久了，也没人去想贺先生这举动的原因了，只说这深情的人许都有些傻意在，他愿守着这里便守着吧，权当心里有了寄托。 无论如何，贺先生守桥后再没谁因为落水丢了性命，村里人唏嘘之余对他也更多了感激。 4 贺夫人离开四五年后，刚开春，河里的冰刚融化，贺先生刚离开一会儿，便有人失足落桥，却是险些丢了性命。 几个过路人看见，忙丢了绳子过去拉他。说也稀奇，明明岸上几个大汉用尽了力气去拉人，却总觉得绳子那端越发的沉，水里的人也慢慢沉下去了。 这情景让救人的那几个想起了以前的事，差点把手里的绳子丢了，胆子大的也不由喊道：“水鬼啊！” 还是贺先生赶回来，着急喊了声什么，绳子那端蓦然轻了，水里的人也被顺利拉了上来，虽然几近昏迷，却无性命之忧。 有人抹了头上的汗，开玩笑道：“贺先生一来绳子便轻了，莫不是那水鬼怕贺先生？” 贺先生却是扑倒在河边，手伸进水里，喃喃说了声什么，没一会儿，眼泪几乎下来。 旁边几人莫名，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贺先生这样子太像刚失去妻儿那段时间了，莫不是贺先生又疯了？ 愣神的功夫，他们救上来那人似乎要醒，一串的咳嗽声带着颤意。 可不是，这人是刚从水里出来，浸了水的棉衣又湿又冷，初春的风像刀子一样，人肯定受不住。 “先把他抬贺先生那里吧，好歹先换了衣裳。” 那人醒过来的时候，贺先生正好进来，见到坐在床上的人，脸色少见的难看。 与之相反，那人见了贺先生却是一喜：“大少爷，老夫人让我请你回去。老夫人说，只要你娶了刘家小姐，她老人家同意你带着人一起回贺家。” 贺先生冷冷看着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来人很快就走了，过桥的时候，河水翻滚厉害，还夹杂着忽来的凄厉风声。 那时，贺先生就站在贺夫人落水的地方，明明挺直脊背看着却像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其后半年时间，不断有京城来的人找贺先生，都是为了让他离开这里回贺家，不过贺先生一次也没理会他们。 几次无功而返后，有人也动了脑子，想让村里人帮忙说服贺先生。 村里人知道贺先生的态度，见了来人大多不很热情，尤其那些人总有些不自觉的趾高气扬，说话语气让人怪不舒服的。所以，除了有几个为金钱所动，基本没有人帮忙。 自然，为金钱所动那几人也都铩羽而归。 只是，在一件事前，村里人，陆陆续续，沉默了。 最近一次来找贺先生的是两个中年人，他们没去找贺先生，而是直接找到村长，提出为村里修建一座新桥，比现在这座桥更宽更好更安全。 这几乎是所有从此桥经过的人不能抗拒的诱惑。 不断有人去找村长，村长左右为难。最后，他喊着村里几个威望最高的老人一起去找了那两个中年人，说除非他们说清楚贺先生的故事，不能说瞎话骗他们，否则，他们也不能轻易答应帮助说服贺先生。 直到这时，村里人才知道贺先生与贺夫人的往事。 贺先生是大家族里的公子哥儿，年少时也曾轻狂骄纵过，书院拔头筹，花街赛风流，再加上那等家世，多少有些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毛病在。故而，在元宵花灯会联诗破灯谜他输给一个小姑娘后，因不服气追在人家身后三年，非要较个高下。 那小姑娘自是后来的贺夫人，她家里经营着书坊，其父爱书如痴，收藏了不少孤本。那回贺夫人能赢贺先生，用的便是孤本里的知识。 后来，贺先生自然是赢了贺夫人，几年相交，两人不知不觉间已是情根深种。 贺先生跟家里人说非贺夫人不娶，惹恼了贺家长辈，也为贺夫人家里带去灾祸。 等贺先生偷跑出来，看到的是贺夫人跪在新坟前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附近的邻居说，是她家夜里遭了贼，贼被发现后下了狠手，一家人只有被砸断了腿昏过去的贺夫人活了下来，一夜之间好好的家就零散了。 之后，贺先生带着贺夫人几经周折到了这里。谁知，几年后，一场大雨，一个好好的家又零散了。 村里人听了这故事，都沉默了。 最后，有人说，我们先去问问贺先生的意思，只要他不点头，我们决不强求。 贺先生听了他们的问话，沉默良久，才哑着嗓子说他想想，第二天给他们回答。 村长并几个在村里有威望的人早早起来到桥边等贺先生，天大亮了，贺先生还是没有出现。他们连忙走到贺先生住处，推开半掩的门，发现屋子里也没有人，屋内所有一切都整整齐齐，看不出是他更早出去了，还是没回来。 喊了几个年轻人来，大家分头找了一圈，仍没找到贺先生，正焦急的时候，有人说：“是不是去看贺夫人了？” 大家伙儿恍然大悟，又往贺夫人坟的方向赶过去，远远的，果然看见那边有人影晃动。 及大家走得更近，被眼前一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贺先生一身的泥土，前面，贺夫人和他们孩子的坟墓已经被挖开，露出里面漆黑的棺材。 村长不解问道：“贺先生，你这是……” 贺先生一脸的平静道：“你们先离开这里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先陪陪他们。” 有跟着的年轻人心急，说道：“贺先生，大家也没恶意，这旧桥要拆了建新的，大家也都念着你的功劳，已经说好会请道士和尚来为贺夫人祈福，你放心。” 贺先生转过身去，轻轻拂去墓碑上的泥土，不再理会这群人。 村长他们心中本就有些歉疚，见状也都不再说什么，干巴巴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要离开。临走，又问是否需要留下几个年轻人帮忙。 贺先生摇摇头。  5 是夜，因不放心在远处守着的年轻人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再醒来，天已大亮，他擦擦嘴角，看向贺夫人的坟墓处，发现这边空荡荡的，忙跑过来看，却见坟坑还在，墓碑不见，贺先生和一大一小两具棺材也都不见了，地上却有火烧过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不过神的年轻人赶忙往村子里跑，却发现不少人正往桥的方向走，吵吵嚷嚷的。他忙跑过去，指着来时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要说不出了，“贺……贺先生……贺先生他……” 领头的村长皱眉训他：“让你看着贺先生，你跑回来做什么？我已经和大家说好，这事到底委屈了贺先生，我们大家一起求求贺先生……” “贺先生不见了，棺材也不见了，都不见了……” “什么！” 看前面几个人开始跑，后面一大群人一头雾水也跟着跑。等到了贺夫人坟前，面对眼前一切，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 有人小声说道：“是不是贺先生不愿意，又不想为难，所以带着他们走了？” “那棺材呢？” “把尸骨拿出来，然后把棺材烧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贺先生是怎样离开，离开以后又去了哪里，更无人知晓。 京城贺家来的人找了几天，一无所获。而后，他们留下一点银子走了，那钱不够修一座新桥的，村民们半路拦住他们闹了一阵子，又多拿到一些银子，勉强够修一座跟现在一样的桥。 只是，请先生选好了地址，也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工，新桥总是修着修着就坍塌了，钱花去大半，新桥也不见样子。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桥下春波依旧绿，早不见当年伤心人。 小番 我是水鬼，记不得是多久之前淹死在别处的，去年发大水，我被冲到这里来。 这里只有一对夫妻水鬼，而且他们只顾着牵手坐在探入水中的那棵歪树上，根本没有找替死鬼的自觉。我便留了下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慢慢筛选自己的猎物。 闲着无聊听他们说了几次话，我发现，这对夫妻水鬼很傻。 那女水鬼原不是水鬼，这桥错了位置，所以得拿百人的命来解煞，用来解煞的鬼魂是可以直接投胎的，那女水鬼正巧是第一百个。可她不投胎，就在这里乱逛，还在一场大雨后顺着漫在地上的雨水去找人，还为了跟人说几句话浪费了投胎用的魂珠，把自己变成了水鬼。更傻的是，当了水鬼总跟还是人时候的男水鬼通风报信，帮着他放跑自己的猎物。 那位男水鬼看着聪明，其实也笨得很，自己投水死了，明明他可以帮女水鬼投胎，自己再抓个替死鬼投胎的，现在倒好，成了水鬼鸳鸯了。 不过，看他们牵手并肩一起说笑，其实我有些羡慕。（作品名：《伤心桥下春波绿》,作者：木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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