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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张侯:“皇帝梦”从未真正从中国人的思想里褪去

 山阴张侯 2021-11-08

五四以来的中国历史,其本质无非是一个中国人“找自己”的历史。清帝逊位之后,中国人方才发现:原来没有皇帝,人也照样可以活。

一言以蔽之,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问题乃是现代性,但中国的现代性一直没有解决。尽管中国人如今吃的、吃的、用的,好像跟现代国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欧美等现代国家更“现代化”),但是在文化上面,在社会结构上面,我们基本还处在前现代社会。

从这个意义来说,新文化运动是一场“未完成”的运动。皇帝意识一直没有从中国人的潜意识里真正褪去。今天,你随便打开手机、电视,不难发现,中国人的影视文化仍以帝王为主要题材,歌颂皇帝、羡慕皇帝、崇拜皇帝,极尽想象之能事,用各种夸张的滤镜表现皇帝的生活,讲述宫斗的故事,仍然是最受中国人津津乐道的文化素材。

上世纪90年代,在家乡的小县城,有一条专门卖衣服的小街巷,有些人在那里倒卖牛仔裤。卖牛仔裤的小贩给我一个名片,说以后你要买或者你朋友要买,你给我打电话就行。

我看这个名片上写的是“总裁”。我问他手下有几个人?他说就一个人。我说那怎么叫总裁?他说:没事儿,我自己管自己就行了。

这个县城的小贩只是一个缩影。从北上广到四五线城市,中国企业普遍喜欢印一堆“总经理”“总裁”“董事长”之类的名片,从名称来看,这些人似乎“官都很大”,以至于你都搞不清谈个业务究竟该找谁。

这其实是皇帝思想的投射,一旦有机会,中国人就要过一下皇帝瘾(还有各种所谓的“大师”“国师”,也无非是皇帝意识的变种。既然当不了皇帝,至少也要当皇帝身边的“国师”)。

我在国内城市的街巷上经常看到“皇家牛肉面”,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拉面店、牛肉面店名字前非要加“皇家”?

在潜意识里,中国人想做皇帝的欲望一直都在。而现代性首先颠覆的是这个,这个思想意识不除,中国人怎么可能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呢?

国内一些学者研究日本时,动辄说日本二战后没有追究天皇的责任,因此对封建化的改造是不彻底的。实际上,在这个问题上,中国和日本半斤八两。

辛亥革命确实埋葬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但并没有埋葬中国人骨子里对皇帝的渴望和羡慕。

鲁迅先生其伟大之处,就在于看透了中国人想当皇帝的心理。像孔乙己、阿Q这样的人,他受了别人的欺负时,首先想的就是:如果老子是皇帝就好了,看你们谁敢惹我,朕一句话就能抄你们的家

在我看来,中国人的主要人生目标,就是成为一个“别人都不敢惹”的人。而皇帝,毫无疑问是数千年来处在社会金字塔顶点的,最没人敢惹的人。

中国人离了皇帝就没法活,即使那个端坐在宫殿里的皇帝没了,中国人也要在生活里,给自己找一个皇帝,给自己认一个皇帝

(2015年,有一次我去北京参加某电影节的首映会,本来对中国电影走出去,是很抱期待的。结果,主创人员和演员们看到中影集团的韩三平来了,一口一个“韩三爷”,喊得比亲爷爷都亲,我顿时对这些人感到兴趣索然,他们即使穿得再华丽、住得再富丽堂皇、身价再高,骨子里也还是封建臣民。一群崇拜皇帝的封建臣民,能给中国电影注入什么时代风貌呢?)

这两年,借助于移动互联网,以及某音、某手的流行,中国人不但彻底暴露了皇帝意识,其余各种文化糟粕竟也有复活之态势。

陈忠实先生在白鹿原里,借着白嘉轩的口吻写道:没有皇帝了,往后的日子咋样过哩?

赚大钱、有地位、当官……凡此种种,都是中国人所理解的成功的标志。因为这些都可以让“别人不敢惹我”。

盖因宋朝以来,中国社会再无能和皇帝抗衡的贵族,个人直接面对国家,中间几无任何缓冲阶层,社会结构趋于原子化。

到了明清时期,中国文化则彻底流氓化了。不但皇帝流氓,大臣也流氓,普通百姓也很流氓。

大家都流氓,所以谁也别说谁流氓。于是,中国人终于离近代社会越来越远的动物式的民族了。

有些学者认为,现在全球化的世界体系是在美国主导下的世界体系,而我们要实现伟大复兴,必须倡导自己的文化体系和价值体系。甚至于,他们还要搬出来这么一句话,即:舆论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这句话本身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历史学家不是政治家,你不能要求一个优秀的历史学者,也必须是一个好的政治家,或者具有很高的“政治高度”,历史学研究最要不得的就是唱高调。历史学家和政治家是两种职业,不能用政治家的标准去衡量历史学家,正如不能用打乒乓球的标准去衡量篮球运动员。正如胡适,或许他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但不应因此而否定他作为历史学者的贡献),但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有必要对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保留更深一步的思考。

否则,我们极易陷入一种新的、新瓶装旧酒的“天下体系”。天下体系的一个问题就是有中心的,这中心就是我天朝,是以自我为中心。所以,天下主义表面上看是世界主义,实际上也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它有可能把旧资源拿出来,重新包装成一种新的min族主义和国家主义。也有人认为,中国现在很强大了,所以应该拿出影响世界的价值观,要争夺话语权要搞文化输出(正如前些年我们在国外建设孔子学院,问题是外国人认不认为孔子及儒家文化是一种好的文化)。其实,当一个文化是好的时候,它自然会走出去,问题是要拿得出好的文化。

文化是包装不出来的,我们那么多电影、电视剧,加起来没有黑泽明一个人的作品有价值,尽管它们包装得再华丽。

我一再提示身边的朋友,要对近些年来国内的历史热保持清醒。这不单单是一个“历史”和“历史学”的问题,而是中国人是否在借助历史热来YY潜意识里的皇帝梦。

在商业的裹挟下,有太多人把历史包装成时髦的装饰品(像张维为这样的学者,甚至于将情感宣泄揉进历史观点里,殊不知,这是历史研究的大忌。在《这里是中国》的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张维为教授,和古代朝廷上大谈特谈“御敌之策”的大臣没什么不同,其思维都是前现代的,无非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小农思维的高级版,跳不出零和博弈的窠臼,信奉的还是“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朋友”的那一套)。

(2007年,大国崛起热播时,我就对其报以冷思考。中国当然应该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和价值观,不能完全照搬西方的东西。但现阶段,还是先把我们自己的文化梳理清楚。对于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一些闪光点,我们当然要发扬并维护,但我不赞成简单地把文化认同跟政治认同划等号。政治和文化应该是分开的,正如在西方历史上,国王的归国王,教会的归教会。)

从民族性来看,以小农生产方式为基础的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是“对外宽容而对内严苛”,盎格鲁萨克逊文化则是典型的“对外严苛而对内宽容”。所以,中国社会的发展常常建立在对内的汲取上,而近代西方社会的飞跃则建立在对外掠夺的基础上。

中国人善于做皇帝梦,善于做奉献,也善于忍耐,但唯独不善于做“人”。从人类学来看,一个人只有在做自己时,他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假如一个人在公司里,他的首要属性是“员工”,在面对国家时,他的首要身份是“公民”,在家庭里,他的首要身份是“儿子”或“父亲”,只有在一个人独处时,他的首要属性是“人”,而非任何其他的社会或政治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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