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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妹

 唐白甫grpj8q5p 2021-11-09

       妹

 孟

回顾七十年人生, 唯有一个女孩子愿意把她的第一次送给我,她就是我当知青插队落户的贫穷闭塞山寨的海妹。

海妹的名字是她阿爹取的,其实她阿爹最远只放木排到过沅陵,根本没见过海。听在舰艇上服过役的复员军人说所有的江河都汇入大海,蔚蓝色的海洋有千里万里那么宽广,我们那个干旱缺水的寨子多么渴望水啊,他就把海做了独生女儿的名字。

叔叔婶婶待她像亲生女儿,但海妹话语不多大眼里总含着忧郁。和当地大多数女孩一样,海妹读到高小毕业便辍学了,在队上参加集体劳动,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顶大半个男子汉,回到家帮着婶婶煮猪食、做饭、带弟弟。一件洗得泛白的蓝色满襟布衫被发育丰满的身体撑得紧紧,滚圆的手臂上套着个细细的银镯,乌黑发亮的头发扎成独辫,忽前忽后甩动。四邻八村的小伙子都知道她是个性情刚烈的孤儿,没有谁敢惹她。她也从不和不熟悉的人搭讪.

我下乡被安排到队上那天,正赶上开社员会,全队老小都围拢来,只有她站得远远的,手里不停地绣一双鞋垫。后来听人说这是给她未婚夫准备的,按当地风俗,女孩子到十四五岁,家里就商量着问一门亲事了,媒人说合,合过八字喝过酒,这门亲就算定了。逢年过节男方要来走亲,背一条猪腿、几条熏腊肉、两壶好酒孝敬未来的岳父母,顺便看一眼未来的新娘,女方的回礼便是两双精心绣字的鞋垫,密密麻麻的丝线綉出五彩图案或是“正”字的花纹。待到女儿长到十七八岁,择个良辰吉日就是出阁的日子。我见过那男孩,相貌还周正,身板也结实,就是离我们寨子有几十里,单家独户住在深山里。海妹不愿意,叔叔说:单家独户住深山有什么不好,干部来的少,不像我们寨子长年驻扎着工作队,三天两头叫开会,还是半年缺粮等返销。山大开荒没人管,再是收成不好,包谷饭是有得吃,不像你阿爹阿娘眼睁睁饿死。海妹还是不开口,这就拖到了十八九岁,成了寨子里少有的大姑娘。

海妹爱热闹,她不喜欢单家独户的孤寂,文化不高但充满求知欲望。寨子上小姐妹多,叽叽喳喳知心话说不完。出集体工拉成队、排成行,有说有笑,挖“锣鼓地”、比山歌,忘了日落西山。寨子离公社不远,到供销社买点东西方便,偶然还放映电影。加上知识青年的到来,寨子上更活跃了,办夜校、出墙报、排节目、打球赛,晚上聚在火塘边摆龙门阵,这就让海妹更加舍不得走了。

作者从长沙回访插队山寨湘西永顺看望房东大爷

知识青年的到来给古老的山寨带来很多改变。我们大队的知识青年不多,一个个分散安排住在各个生产队的空房,但活动不少。初一十五的夜校还没开始,讲台下就早来了老老小小。村口的宣传栏每次更新内容,都会有热心观众前来指指点点评论一番。海妹是最热心的观众听众之一,但只是看听,并不发言。知识青年和本地青年自发组织起文艺宣传队,到周边村寨演出,海妹没有演员天赋,却总是自告奋勇地帮忙挑道具、点汽灯,跟着宣传队深夜归家。劳动之余,我在吊脚楼上拉起二胡或吹起竹笛,以排解思念故乡和亲人之情,海妹坐在吊脚楼对面的山坡上远远地听着我忧伤的曲子抹眼泪,也许是想念她英年早逝的父母双亲。

讲故事是我的强项,这得益于在校时的阅读习惯特别是读历史与科幻小说。因此晚上我住处的火塘边常常围满了老老少少,海妹也常常挤在人群中直到夜深离去。她喜欢了解外面的世界,比如城里怎么有那么多房子那么多人,汽车、火车是靠什么推动,城里的学校是什么样子。有一次她问我见过大海吗?海洋真有阿爹说的那么大吗?其实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海,但我看过的《青春之歌》里就有大段大段对海的描写,还有儒勒·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女儿》、《海底两万里》曾经带着我遨游海底世界,于是我很肯定地回答她我当然见过海,接着绘声绘色地讲起海洋的诸多趣事。她的眸子闪着光,眼神里充满好奇,只是听我说海水是咸的,她格格笑起来:“你骗我,那么多的海水怎么会是咸的呢,那该放多少盐!”她要我带她去看大城市看海,我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

干起农活来,我比海妹就差多了。当地还没有任何机械电器,全靠人力耕种。挑担子她不比我挑的轻,换肩却远比我灵活,背重物就更不用说了。挖坡地累得我气喘吁吁扬不起山锄,她却一脸轻松毫不费力。砍柴没法和她比,我好不容易砍好一堆干柴,懊悔忘了带捆柴的绳索,她砍下修长的土荆条树枝,三扭两扭就把柴整齐地打成了捆。上树更是她的拿手好戏,合抱的松树,手足并用转眼就上了半腰。

年轻的心相互靠近不需要理由,不知不觉我和海妹亲近起来。我常常在门外有意外发现:春天是用碧绿的桐叶包着的鲜红野莓,秋天是金黄甜软的八月瓜、猕猴桃,那是海妹来过。集体挖坡地时她有意挨着我,我掉队时她会挥锄越界帮我跟上。冬天修割茶垅是很伤手的农活,双手常常扎满荆棘,她不避别人的眼光,用绣花针细心地为我挑去扎进皮肉的刺。一次她邀我一起上山砍柴,她攀上一棵大树砍枯枝,我在树下整理,她下树时突然失手掉下,正好掉到我怀里。我没有备,两人一起跌,满地厚厚的松针松松软软,她的头正靠近我的脸,闻到她的发香,听得到彼此的心跳。从没有这么接近异性,我的心一阵莫名的悸动。看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脸红扑扑的。晚上在我的火塘边,她紧挨我坐着,默不作声听我们山南海北的龙门阵,我忽然感觉她在黑暗中悄悄握住我的手,我没有松开,塘火的明暗摇曳中,两只手心都汗津津的。一定有人发觉,但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只管媳妇不管姑娘,媳妇是自己家的,姑娘总是别人家的,等过了门自会有人管。过春节我请假回长沙看望母亲,她送来半口袋自己拣的板栗,粒粒油亮饱满。我带回来一包水果糖,她的叔叔婶婶说从没尝过这么甜的好东西。

作者在插队地昔日的老井喝水留念

相恋的话还没说出口,海妹出嫁的日子就到了。按老规矩,姑娘出嫁前十天就不出门了,但如今破除旧风俗,海妹出嫁前一天还在参加集体劳动,想和她说两句话总找不到机会。收工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吊脚楼,远远听到她家传出一片哭声,那是小姐妹们在陪着她唱《哭嫁歌》:是一根无蔸藤,上无叶子下无根,姐妹今日要分手,姐姐哪天再回门……唱得难舍难分。不忍再听,关门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漆黑的天空没有一丝月光。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我从床上惊起:“谁?”没人答应,敲门声却又轻起。拔开门闩,从熟悉的青春气息就感觉到是海妹!不知道她是如何溜出家门的。她扑向我,柔软而结实的胸脯紧贴我的身躯,惶惑中, 我听到她在我耳边喃喃细语:“你带我走,我不想去山里。”走?天下之大,哪里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都被赶下乡,还能带你去哪里?”她趴在我的肩上呜咽起来,忽然,她用双臂搂紧我的脖颈,迸出一句:“我给了你吧!”我从没有这样的经验也毫无思想准备,几乎无法抵抗她的热烈。但我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是有婆家的人,即算是人不知鬼不觉,我们能做越轨的事吗?万一被人发现,我这个“出身不好”的知青会是什么后果?我还留有一丝回城的愿望会不会彻底破灭?仿佛被一瓢凉水浇醒,我低声说:“不要这样!”用力掰开她的臂膀,要把她往外推,她却坚持要挤进来,相持不下僵持许久,我终于努力把她推出门,用肩膀顶住门板,听得到她激烈的呼吸。她用力撞门,我丝毫不敢松懈。又过了片刻,她停下来,似乎听到轻轻的啜泣。良久,只听到她说了声:“我走了!”我背靠着房门不敢出去,过了一阵,又听到她冷冷地说:“真走了!”一溜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彻夜无眠,想起许多往事,心空荡荡的失落。

出嫁是山寨最热闹的节日,但次日清晨我爬到寨子后面最高的山上,不愿意看到让我伤感的热闹场面。听到三声三眼铳的闷响,那是迎亲的队伍启程了。听着唢呐声渐渐远去,我发疯一般猛砍身边的檀木树,柴刀砍出一排缺口。 

我对山寨已无可留恋,一个月后我被派往枝柳铁路工地。第二年的秋收后,我才回生产队一趟,刚到队上就听说海妹回来走亲了。我匆匆赶到队屋旁边的碾坊,海妹正坐在一溜石垛上和几个小姐妹聊天。她的头上用黑色丝帕包头,插着一根银簪,看不见往日的秀发,怀里抱着一个酣睡的婴儿。一年不见,她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村妇人。我正运神怎么和她打招呼,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我,恨恨地扭过头去,片刻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儿,继续和小姐妹们聊天,再也不正眼看我,仿佛从不认识。从那以后到招工回城、几次返乡,我再也没有遇到海妹。

有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终身难忘。回想当年,海妹也许是想要远走高飞与命运抗争,也许是想用处女之身报答我们未曾言明的恋情,也许是希望留下我的血脉传于她的儿女,而我因为道德观念的约束、时代的高压和性格的怯懦而近乎粗暴地拒绝,给她造成了多么深的心灵伤害,我为此常常自责。

海妹算来也六十多岁,孙子应该也外出打工了,也许就在我生活的城市。他会带他的阿婆来省城长沙吗?他会带阿婆去看祖祖辈辈渴望的大海吗?我真没骗她,蔚蓝色的海水是咸涩的,那是大地的眼泪。                           

作者简介:1967年长沙雅礼中学高一肄业,1969年下放到湘西永顺县农村插队落户,1973年就地招工,1979年调回长沙,电大毕业,从事过工会、职教、文秘、企业管理等职业,2009年退休。作品有《老兵》、《寻访湖湘抗战遗址》、知青文集《苦涩的青春往事》《我心飞翔》《梦里清泉》等。

本刊顾问:龙国武 刘诚龙 俞荣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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