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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 事 | 李公年的身份与《冬景山水图》

 板桥胡同37号 2021-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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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全文约10000字,请别忘记文末点在看


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藏有一件山水立轴——Winter Evening Landscape(冬景山水图),这幅画不仅展现出北宋高远山水的撼人气势,亦利用迂回萦绕的水流、弥漫于山间的雾气,营造出迷离的气氛,令人过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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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顿大学藏《冬景山水图》

在画作右下角的石缝中,隐藏落款“公年”以及一方钤印,因此,本作被认为可能出自北宋画家李公年之手,是一件珍贵的传世孤本画轴。

关于李公年的研究,1992年《文物》曾刊登于中航先生的专文《北宋山水画家李公年小考》,文中基于北宋《宣和画谱》著录与《南宋馆阁续录》关于其画《桃溪春色图》的相关记载,再结合南宋赵明诚《金石录》、王安中《初寮集》中的两条材料,考证出李公年字长茂,郓州人,任职四川而后罢归,活跃于徽宗朝。

但是,《小考》成文之时,于先生可能并未见过普林斯顿大学收藏的这件山水立轴,而基于本幅画作的相关信息,或可对李公年有更加丰富的认识,作为对前辈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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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公年其人


依据于中航先生的研究,赵明诚《金石录》卷十九《汉益州太守杨宗墓阙铭》记载:

汶阳李长茂为蜀使者,罢归,以此本见遗。长茂名公年,东州善士,以画山水著称者。

这条记录很关键,其中直接指明李公年字长茂。使之关联另一条资料——王安中《初寮集》卷七《跋李长茂画卷后》:

余顷与元量相从于魏,后二十年。余来居守,而元量适在乡里。余罢府事待命康乐坊居,益相近。元量持郓人李长茂所画松石,与河间权朝美俱来。且言长茂之贤,不轻以画与人,而画亦高奇有思致。吾三人之聚于此,此画之不易得,皆宜作诗。余最老大久不近笔砚,元量约穷无聊之余,一意文字,所造益高妙。朝美笔力胆气,不经世故挫抑,尤豪健壮伟,请两公遂赋之。余当鼓噪助其旁,此天下之至乐,平生卓絶杰特之观也。靖康初元正月二十四日定武王某题。

文中谓李公年为郓州人,即今山东泰安东平县。郓州北宋时为京东西路治所,宣和元年升为东平府。赵明诚于大观元年(1107)移居青州,与泰安相距不远,至1117年《金石录》基本完稿,刘跂为之作序。按记载,李公年自四川罢官归来,赠送赵明诚《杨宗墓阙铭》应在此之间。

王安中(1076-1134)字履道,号初寮,中山曲阳人,王安石三弟,元符三年(1100)进士;
“元量”为李釜,大名人,字元量,元符三年(1100)状元;
“朝美”为权邦彦,河间人,字朝美,抗金重臣,崇宁四年(1105)登第,宣和二年(1120)使辽,后降职知冀州,建元元年(1127)知东平府,金兵围城,誓死守城。

靖康元年(1126)正月,宋金对峙局势之下,王安中“居守”、权邦彦在冀州任上。后者与李釜携李公年松石长卷访王安中,出示画卷,作赋题跋。据文中所言,李公年自贵其画,不轻易予人,结合恭敬之词,可见此时李公年之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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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石画格,出于李成,《林泉高致》记载:“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李公年籍贯东平,以李成为师。元汤垕《画鉴》云:

营丘李成,世业儒,胸次磊落有大志。寓意于山水,凡烟云变灭,水石幽闲,平逺险易之形,风雨晦明之态,莫不曲尽其妙,议者以为古今第一······翟院深临摹彷佛乱真,若论神气则霄壤之分也。宋复古、李公年、王诜、陈用志皆宗师之,得其遗意,亦著名一世,郭熈其弟子中之最著也。

可见李公年确实为李成传派的名手,列于宋迪、王诜之间,年纪可能相仿。而《画鉴》又云:

宋迪,字复古,师李成,清甚。士大夫画中最佳,不在李公年之下。其犹子子房亦得家法。

“不在李公年之下”,暗指李公年画艺已然十分高绝,“士大夫”则为李公年的身份,但汤垕没有记载李公年的传记,因为他大概也不清楚李公年的身份,毕竟北宋《宣和画谱》对李公年的记载,也是“不知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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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李公年的身份


北宋《宣和画谱》卷十二山水三记载:

文臣李公年,不知何许人。善画山水,运笔立意,风格不下于前辈。写四时之图,绘春为桃源。夏为欲雨,秋为归棹,冬为松雪。而所布置者,甚有山水云烟余思。至于写朝暮景趣,作长江日出、疏林晩照,真若物象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正合骚人诗客之赋咏,若“山明望松雪,寒日出雾迟”之类也。公年尝为江浙提点刑狱公事。今御府所藏十有七:
桃溪春山图一,夏溪欲雨图一,秋江归棹图一,秋霜渔浦图一,松峰积雪图一,欲雨寒林图一,云生列岫图一,远烟平野图一,日出长江图一,疏林晩照图一,秋江静钓图二,江山渔钓图二,对岸古松图二,长江秋望图一。

记载中的信息,大约可以整理为两点:

一:李公年擅长依据季节、朝暮的变化描绘山水景物,所画多有诗意,宣和御府藏其画十七件大多与之相关;

二:李公年曾任江浙提点刑狱公事。

“提点刑狱公事”,即提刑官,宋代官职,为提点刑狱司长官,太宗淳化二年(991)年设立,三年一换,主要掌管刑狱之事,亦监察所属州县官员。提点刑狱司为“路”机机构,本属转运时管辖,宋真宗时独立为提刑司衙门。

李公年曾任江浙路提点刑狱公事。北宋初承五代“道”制,太宗末废“道”为“路”,相当于“省”制的雏形,且随时间稍有变化:

至道三年(997)分天下为十五路——京东、京西、河北、河东、陕西、淮南、江南、荆湖南、荆湖北、两浙、福建、西川、峡西、广南东、广南西;
真宗咸平四年(1001)分西川为益州、梓州二路,峡西为利州、夔州二路,共十七路;
天禧四年(1020)分江南为江南东、江南西二路,共十八路;
仁宗嘉祐四年(1059)改益州路为成都府路。
神宗熙宁五年(1072)分京西为南、北两路,淮南为东、西两路,陕西为永兴军、秦凤两路,共二十一路;六年又分河北为东、西两路;七年再分京东为东、西两路,共二十三路。

“路”级机构中,两浙路治所为越州(今浙江绍兴),江南东路治所为江宁(今江苏南京),江南西路治所为饶州(今江西上饶)。据此考《忠惠集》卷二记载:

兩浙路提刑周邦式江東路提刑李公年兩易制。
江左之地瘠,其民力耕而望歲,吳越之地富庶,其民趨末而彌侈。夫禮義生於富足,疑若易治,然瘠土之民,勞則好義,其富有不如貧之紓也。唯視其俗之緩急,以為賦政之寛猛。於是乎嚴而不疵,寛而不流,汝等既將命矣。易地而往,勉服此言。

周邦式,字南伯,钱塘人,元丰二年进士,与周邦彦同辈。杭州府志记载:他先任淮西提点刑狱公事,后调任两浙,再调任江东——由此可知:李公年先任江东提点刑狱公事,而后与两浙提点刑狱公事周邦式对调。

关于对调的时间,可见《宝庆会稽续志》会稽续志卷二:

周邦式,政和二年六月以朝请大夫到任,政和三年四月十七日移江东提刑。

即政和三年(1113)四月十七日,李公年与周邦式对调,任江浙提点刑狱公事,治越州,具体位于越州下属的会稽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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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年何时任江东提点刑狱公事,暂未找到记录,但更早之前,崇宁年间他曾任河东提举。

《宝庆四明志》卷七记载:

崇寧五年,河東提舉李公年,以潞州城壁頹毁,申乞諸路州軍招填壯城兵士。

崇宁五年(1106),李公年时任河东提举,招兵士修缮潞州城墙。在之后的七年间,他先升江东提点刑狱公事,1113年再迁江浙提点刑狱公事。

不过,李公年在江浙的提刑官生涯只有一年。据《宋会要辑稿》职官六八记载:

八月七日,朝散大夫、提点两浙路刑狱李公年降官,以列奏罔功、以害黜陟故也。

记录来自政和四年(1114)年,即李公年迁江浙提点刑狱公事第二年即因“列奏罔功、以害黜陟”被贬官,联系上文“罢归”后赠送赵明诚《杨宗墓阙铭》,很可能这次降官将李公年调任四川,而后罢官回乡,时间在1114年至1117年赵明诚《金石录》基本成书之间的三年。

而继续检索《宋会要辑稿》,在更早之前,他还经历过一次降官——

《宋会要辑稿》职官六七记载:

十月二日,吴居厚特落职知和州,宋乔年、李公年、王谷、卢槩各特降一官,内卢槩仍冲替。居厚尝充哲宗皇帝灵驾桥道顿递使,乔年、槩 、公年、谷提举修治桥道,为道路泥水致灵驾陷泥露宿,并郑州回銮门道内陆势□背,致力士难以着力,留滞灵驾,诏御史台制勘得实,故有是命。

记录来自哲宗元符三年(1100),正月十二日哲宗崩逝,八月葬于永泰陵。大约在遣往陵寝的途中,桥道损坏,致使哲宗灵驾限于泥沼一天一夜之久,因此将负责道路的官员降职贬官,其中即有李公年。

《宋会要辑稿》礼三十七又记:

桥道顿递使吴居厚提举修治桥道,承议郎宋乔年、通直郎卢槩、奉议郎李公年等为道路不治,至哲宗皇帝灵驾陷于泥沼。

——两条记录所述同一件事,由此可知元符三年(1100)李公年任奉议郎。奉议郎与承议郎、通直郎都是寄禄官名,原为太常博士、秘书、殿中丞之类散官,元丰改制后为寄禄官,只定俸禄、明等级,作为升迁依据,并无具体职责。李公年何时任奉议郎?元丰改制前是否已有官职?降官后又任何职?以及何时又升任河东提举?关于这些问题,则没有检索出更多信息。

至此,可以大致整理如下:

·*约神宗熙宁初(1068),李公年出生于郓州(山东);
·元符三年(1100)十月,李公年自奉议郎遭降官;
·崇宁五年(1106),李公年时任河东提举(山西);
·崇宁五年(1106)至政和三年(1113),李公年升任江东提点刑狱公事(江苏);
·政和三年(1113)四月,李公年与周邦式对调,任两浙提点刑狱公事(浙江);
·政和四年(1114)八月,李公年自两浙提点刑狱公事任上遭降官(四川);
·政和五年(1115)至政和七年(1117),李公年罢官归乡,赠送赵明诚《杨宗墓阙铭》;(山东)
·靖康元年(1126)正月,王安中、李釜、权邦彦观李公年松石图卷,*公年当仍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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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12世纪初的李成画风


李公年于《宣和画谱》成书的1120年已负盛名,以其向前推二十年,将李公年的创作年代确定在1100至“靖康之难”之间,有助于我们了解李公年画风的历史背景。

公元1100年,北宋元符三年,哲宗赵煦卒,端王赵佶即位,开启徽宗的时代。这一时期的北宋画坛,处于前后交替的过渡时期——郭熙刚刚退场,李唐初入画院,前者的光芒正随神宗的远去日渐消散;后者尚处厚积之中,等待薄发。

根据成书于徽宗时期的《林泉高致》记载,在此之前,李成与范宽的画风统治画坛,谓之:“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郭熙正是继承了李成的画风,在作品中忠实保留了李成绘画的特征——例如强调角爪峥嵘的树木,喜好描绘绵延层叠的陂陀,以及对“寒林平野”画格的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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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读碑窠石图》

更重要的是,郭熙同时从中有所发扬——他通过关注时节与气候,以富有变化的云烟和雾霭打破了宋初山水形成的构图模式;又利用不同的观看视角,营造出山水空间的“三远”;更提出“可行”“渴望”“可居”“可游”的主张,使山水的思想体系得以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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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早春图》

于是,由于郭熙出色的继承与发扬,以及神宗的恩宠,李成-郭熙画风于11世纪末几乎席卷画坛。但在随后的哲宗朝,其风格又遭受冷遇。背后的原因很可能源于政治风气的变化。

邓椿《画继》卷十

一日先君就视之,见背工以旧绢山水揩拭几案,取观乃郭熙笔也,问其所自,则云不知,又问中使,乃云此出内藏库退材所也,昔神宗好熙笔,一殿专背熙作,上即位后,易以古图,退入库中者不止此耳。

哲宗赵煦(1077-1100),宋神宗第六子,徽宗赵佶的兄长。神宗于元丰八年(1085)驾崩,哲宗即位,年仅十岁。此时的北宋宫闱之中“一殿专背熙作”——想必处处可见郭熙之迹。哲宗幼年喜好读书,亦擅书法,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对郭熙的风格理应印象深刻。但他十岁即位,无法如徽宗般沉迷艺事,也没有表现出对绘画太多的兴趣。

同时,哲宗由于年幼,即位七年皆由宋英宗皇后、神宗之母高太后代政。高太后的执政才干卓越,大权独揽,几乎无视年幼的哲宗,致使其有所积怨。她亲政后废除新法,重启旧党领袖司马光为宰相,清洗王安石为首的新党。由于前述积怨,哲宗对高太后的做法极为不满,迁怒于旧党,于是元佑八年(1093)高太后崩逝,哲宗亲政后改元“绍圣”,意在继承父亲神宗治下被废止的新法。

在此情形之下,1093年后,与旧党如苏轼、黄庭坚、富弼往来的郭熙,自然被划入哲宗对立的阵营。可想而知,哲宗一经亲政,便立马下令撤换宫内与旧党阵营相关的画作,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但是,由于哲宗二十五岁早逝,亲政的时间不足七年,并未影响到李成风格的延续,其画风依然在后来的名手——王诜、胡舜臣以及其它宣和画院的画师身上得以发扬。

作为哲宗之弟,徽宗赵佶也成长于郭熙画风的浸染之中,在他即位之前,更与李成另一位出色的继承者王诜交游密切,其对于山水的兴趣也深受后者影响。

王诜(?-1104),出身贵族,少有大志,于熙宁二年(1069)娶英宗之女蜀国大长公主,自此仕途便遭阻绝,只有纵情书画。其山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取法,之一来自李成、郭熙,以水墨描绘荒寒之景;之二来自更早的李思训、李昭道,表现为色彩高雅的青绿山水。这两种风格都触动了后来的徽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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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诜《渔村小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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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诜《烟江叠嶂图》

王诜继承李成一派的水墨山水,如《渔村小雪图》(故宫博物院)、《烟江叠嶂图》(上海博物馆),都有徽宗的题签与钤印,显然后者十分珍视。同时在传为徽宗真迹的《雪江归棹图》(故宫博物院)、以及不太确定的《晴麓横云图》(大阪市立美术馆)、《溪山秋色图》(台北故宫博物院)中,也体现出与之相同的气质。至于继承李思训、李昭道一派的青绿山水,则以另一本《烟江叠嶂图》(上海博物馆)为代表,同样留有徽宗题签与钤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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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雪江归棹图》

由于同以李成为师,李成的特点又相对鲜明,因此王诜与郭熙在画法上存在许多共同之处。例如二人都以淡墨与浓墨的交替运用描绘山石,形成“拖泥带水”的效果;又例如两者都善于经营起伏交叠的远山,再通过萦回的水流暗示近景与远景的距离。

然而,郭熙少年好道,广游名山大川,对于观察与体会真实的山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王诜则身为皇室贵胄,有机会接触到众多古贤名迹,能够通过吸收晋唐名作增进画艺。比较二人的画迹,郭熙更重视在画面中展现出一片真实的山水,而后通过云烟的变化、林泉的布置,营造出或清远、或荒寒、或冲淡的意境;王诜则更像是完成心中理想山水的构建,并不执着于构筑合情合理的山石结构、山水空间。

具体到绘画的细节,例如郭熙笔下的建筑与人物,虽然描绘的简略,但造型相对准确;王诜则较率性,常见潦草与变形。郭熙的树木,虽然角爪峥嵘,状如“蟹爪”,但整体上依旧符合植物自然的姿态;王诜的树木则出现更多概念化的特征,并且有意将画中位于主要位置的树木作为主角强调,例如《渔村小雪图》中的双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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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小雪图》中的双松

二人之间的以上区别,使我们得以分辨《幽谷图》(上海博物馆)、《溪山秋霁图》(佛利尔艺术博物馆)这类从画法上难以判断的画作,也使得我们能够从中梳理李成画风的历史变化——到11世纪末,李成画风中特征鲜明的部分得到保留,而气质从原本的荒寒渐渐转向多元,诸如“冲淡”、“清旷”、“深幽”等等,这也使画风可以适应的主题增多,除了“寒林平野”之外,高山、峡谷、峦岭都得以充分展现。同时“淡墨轻岚”的趣味被发扬,笔触中的水分更多,使墨色的层次与韵味都得到丰富,其表现较从前更具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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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诜《溪山秋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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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承前启后的《冬景山水图》


李公年也是李成画风的继承者,《宣和画谱》谓之“运笔立意,风格不下于前辈”。但与郭熙不同,他并非专门从事创作的职业画家。从河东提举到提点刑狱公事,李公年的仕途显然与艺事无关。作为屡任地方要职的官员,李公年的首要身份是士人,其次是文人,再次才是画家。

这使人联想起与之相似的苏轼、米芾,他们所倡导的“士人画”正顺应这种多重身份——一个士人的主要精力在于仕途,绘画是重要的“自娱”,所以不必追求精湛的技艺,而应当抒发胸中士气,以达目的。

这种观点很容易导致误会,误以为“士人画”在技术层面的水准不高。事实上,技艺与士气之间并不矛盾,例如李公麟与王诜,他们既作为北宋文人交游圈的核心人物,也拥有高超的技艺,两者不仅相互调和,更能相得益彰,展现出画工所不及的神韵。

当然,无论是李公麟还是王诜,或者苏轼、米芾,他们绘画的出发点并非为取悦他人,首要目的在于满足自我,对于画面中较繁琐、机械、重复的部分,大多不加赘述,也正因此,士人画予人的印象较接近空灵的旨趣,而远离相对繁复华丽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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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五马图》

《冬景山水图》正展现出这样的气质。这幅画的尺幅颇巨,整体展现出北宋山水较严整的典型面貌。但笔墨相比范宽、郭熙等人流传的画迹,已然发生明显的简化。画中主要运用留白与渲染,营造出迷离的薄雾,将山水笼罩其中,引人无尽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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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山水图》全幅

如果单纯讨论绘画技法,《冬景山水图》并无突出之处。例如画面近处的双树,画家以较粗的用笔勾勒、稍重的墨色渲染,再通过依附树干的枝节与墨点丰富其韵味,与李成、郭熙笔下的林木相比,不仅少去了枝干繁复的皴笔,出枝的密度也大为减少,画法趋于简略,画意依然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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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山水图》近处的双树

画中的山石也是如此——先以较淡的墨色渲染出明暗向背,再以较重的线条勾画轮廓,接着用稍重的淡墨画出皴笔。为了达到渲淡融合的墨色过渡、营造出氤氲的墨气,画家可能要加以多次渲染,但整个过程并不繁琐之处——其重点显然不在展现绘画技术的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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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山水图》中的山石

正由于相对简化的面貌,《冬景山水图》给人的进一步印象,在于它似乎融合了北宋山水庄严的气象与南宋山水空灵的意境。

较前者而言,《冬景山水图》使人想起另一幅李成传派的北宋山水《晴峦萧寺图》(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两者都在远景安置金字塔式的山峰,又以斜坡交错延展中景,使之向远处层层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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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尔逊藏《晴峦萧寺图》

但在《冬景山水图》中,画家显然更加着力于山脚大片的渲染与留白,以此模糊水岸的界限,释放出由近向远的空间,画面中不重要的部分被省略了,只留下构建起画面的关键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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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山水图》水岸的交界

这种省略容易使人联想到后者——即南宋山水体现出的“聚焦”特点,例如马远、夏圭,他们都善于将画中不重要的场景省略,只留下需要聚焦的对象,例如一位高士、山间的殿阁、或者一棵造型奇诡的树木。但重要之处在于:南宋画家聚焦的对象非常明确,大多指向绘画的主题,例如《静听松风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华灯侍宴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而在《冬景山水图》中,在省略了不必要的内容之后,画面聚焦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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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静听松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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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华灯侍宴图》

如果以构图而言,《冬景山水图》显然通过萦回的水流,将画意聚焦在了远处的主峰;以景物的造型而言,近处俯仰峥嵘的两株古木或许是主角——但这些都并非这幅画作真正的主题。与南宋山水不同,《冬景山水图》的主题并未成为画面的焦点,它反而被隐去了。

《冬景山水图》真正的主题隐藏在画面中段——萦回的水岸之间,隐约有一主一仆两个身影。仆人居左,为主人持杖;文士居右,倚坐坡岸,略带回首,眺望渺茫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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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山水图》画面中段的主仆

沿着文士的视线,水面上弥漫着浓雾。顺着水流的方向,在靠上的位置,一座草亭伫立山崖,用笔简略,亭中空空如也;在靠下的位置,一艘小舟停泊岸边,渔人肩负船桨,似乎正用桨身抵住岸际,正欲离岸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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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的渔父

如果画中类似《早春图》与《晴峦萧寺图》那样,活跃着许多人物,那么他们可能与画作的主题不那么密切。但这幅画中只设三人,各为极具符号化的形象,显然与画家创作的用意有关。其中文士大概是主角,仆从因他而设,渔父正欲离岸,想必文士正在等待他,将自己载向远处的草亭,或者去往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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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的草亭

在整幅画面的右上方,还有一轮圆月高悬。它用一笔勾勒,其中没有敷彩,四周也没有渲染,仅仅是一个圆圈,因而容易被人忽视。但它解释了水岸浓重的雾气,解释了画面迷离的气氛,更昭示了画作真正的主题——“月下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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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部的月亮

“待渡”是典型的士人画题材,与士人的际遇与心境紧密相关;而“月下”则意味着画中朦胧的氛围与中景特意柔化的轮廓,很可能是画家为了呈现月夜独特的光感。其运用了名为“渲笔”的笔法——即画成之后以细笔皴擦,使其水墨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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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渲笔”的局部

这种笔法出自典型的李成-郭熙传派,类似于画中在描绘淡墨的点叶与杂枝时,也使用了李郭派标志性的“点笔”——不同于普通的点画,这是用笔端注墨,呈堆积状,待其晾干后墨色边缘会有一道明显的墨痕。画面中段右侧的小山,正糅合了这两种笔法,形成如梦似幻的视觉效果,使观者真有“出没于有无之间”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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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笔”的局部

同时,如果与李成-郭熙传派在13世纪之后流传的画迹相对比,后者大多着重于个性极其鲜明的“卷云皴”,因此山峰以圆弧状为主,并且大多形成蘑菇云似的、上宽下窄的悬崖造型,显得圆浑饱满,进而较易产生动感,促使观者的视线移动。而在《冬景山水图》中,画家以上窄下宽的三角形构筑山峰,山头特意以方形强化其肃穆的气质,使观者注视山峰时感到安静与严肃,从而配合主题指向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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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山水图》上方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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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一点总结


回顾《宣和画谱》对李公年的记载,称其山水的特点在于:

而所布置者,甚有山水云烟余思。

更专门提到:

至于写朝暮景趣,作长江日出、疏林晩照,真若物象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正合骚人诗客之赋咏,若'山明望松雪,寒日出雾迟’之类也。

《冬景山水图》恰好体现出这两者——“云烟”与“朝暮”。其山水之间,云烟变幻、余思袅袅,正照应“甚有山水云烟余思”;而寒月之下,雾色朦胧、墨气氤氲,又对应“真若物象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因此,如果从较浅的画面层面而言,《冬景山水图》与《宣和画谱》对李公年的记载十分吻合。
细究画作的技法,也没有脱离北宋晚期山水的范畴:其山石树木的笔法可以上溯郭熙、李成流传的画迹;而谨严的态度、极微妙的晕染之法,以及“渲笔”的运用,也令其有别于元代李成-郭熙传派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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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山水图》的局部

另外,画中的全部用意,都在于展现月夜朦胧的气氛,营造静谧、肃穆的意境,而非聚焦在人物或者某个明确的对象之上,这也使《冬景山水图》与南宋马远、夏圭的趣味有所区别——前者为“展现意境”,后者为“凸显主题”,其背后的原因,可能正是前者大多数用于自我欣赏,而后者是画给他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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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山水图》人物的位置

结合前述李公年的身份——他大约在11世纪中叶出生,作为“齐鲁之士”,自然而然受到李成的影响,成为其画风的后继者。在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李公年作为寄禄官,没有具体的职务,可以获得充足的时间锤炼画技。
到崇宁五年,李公年在河东提举任上,而后升江东,再调两浙,再贬四川。此时他的画名已盛,所以1120年编纂的《宣和画谱》才会对其给予很高的评价,但是仕途颇有挫折:两次降官,又远调蜀地,因而罢归故里——这样的人生经历,使我们不难理解《冬景山水图》展现出的画风、主题与意境,也令其成为一幅典型的北宋士人山水。

综上所述,《冬景山水图》既为北宋士人山水的典范之作,也是一座沟通北宋与南宋山水的桥梁,对后人对理解这类处于历史过渡期的作品颇有帮助,也对今天梳理李成-郭熙画风在12世纪后的流传意义重大。最后摘录两行欧阳修的诗句,其诗意正指向这幅令人陶醉的“月下待渡”。

依依渡口夕阳时,却望层峦在翠微。
城头暮鼓休催客,更待孤舟弄月归。
——欧阳修《和丁宝臣游甘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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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冬景山水图》中的钤印

《冬景山水图》出自李公年之手,最重要的证据来自画作落款“公年”,落款下的钤印已模糊难辨,但在2009年检测证实为“李公年”白文方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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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下方的落款与钤印

画轴左下角的三方印记,上中下分别为“壶中天”朱文葫芦印“陆氏季道”朱文方印与“致和斋”白文方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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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下角三方印记

右下角的两方印记,上下分别为“王氏图书子子孙孙永宝藏”朱文方印“明慕理性生氏审定印”朱文方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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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下角两方印记

其中,“壶中天”、“陆氏季道”二印,来自元人陆行直,在台北故宫《三希堂法帖》一册魏钟繇书后可见同样的印文,而“致和斋”虽然印文残破,但依稀可以辨认与《三希堂法帖》中所钤三印的最下方一枚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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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希堂法帖》中所钤三印

陆行直,字季道,吴江人,活跃于元末。陆氏擅长书画,有《碧梧苍石图》传世,作于1321年。入明后于洪武年间授翰林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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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藏《碧梧苍石图》

“王氏图书子子孙孙永宝藏”令人想起拙政园主人王献臣的藏书印“王氏图书子子孙孙永葆之”,但是否有关不明,是一方不明鉴藏印。

关于“明慕理性生氏审定印”,据胡适1922年3月22日日记记载:

到六国饭店ProfessorSirén(喜龙仁)处吃饭。他谈及蚌埠有瑞典人某君及教士Morris(明慕理)与他曾议组织一个古物学会,拟在滁州发掘古物。近年此地出土的古物甚多,故引起人的注意。此事尚未成,因官厅方面尚迟疑,以土匪为推托。

明慕理(Du Bois Schanck Morris,1873—?),常住安徽的美国长老会传教士,1893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长期在安徽收购中国文物。“明慕理性生氏审定印”应为其书画鉴藏印,为金满叔所制,后辗转流入台北故宫庄严先生手中。本幅《冬景山水图》亦由其于1946年寄赠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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