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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来不及

 遇见三山 2021-11-09

朋友在50岁那一年,卖掉了公司,回到老家陪伴80岁的老母,过起了每天睡到自然醒的生活,我笑问缘由,朋友说:我十几岁就离家去外地上大学,后来出国留学、回沪创业,陪伴母亲的时间很少,老母就我这一个儿子,一直身体很好,这几年毛病多了起来,如果再不陪,我怕来不及。

朋友又补充说,自己在国外高校任教的独子,有次认真地说50岁以后要回国来陪父母,尽孝养之责,朋友赶紧说打住,让儿子在国外好好发展,不用牵挂他们。

我笑了,说这就是身教的影响吧,胜过多少言传。

我又逗朋友,你现在还不老,自然可以说话硬气,以后老了呢,80岁以后你还希望儿子在国外而不是回来陪你吗?朋友语气明显变怂了,说到时候再说,应该也不会吧?

我不再追问朋友,彼此一笑而过。

不由想起我的父母。

以前每次回老家呆几天,准备返沪时,他们总是通情达理地帮我准备好行囊——主要是一大堆我爱吃的美食,高高兴兴地跟我告别,但这几年,父亲倒是不怎么说,母亲却有意无意地会感慨说什么“有出息的孩子最后都只能在视频里看到,平凡的那个倒是可以天天陪在身边。”

第一次听到母亲说这种话时我非常吃惊,觉得完全不像那个从小鼓励我好儿女志在四方,四海为家的父母,他们是从不流露这种思想给我知道的,怕我分心,怕我牵挂,怕给我拖后腿。我自认为做得还可以,几乎每周都会视频,一次都是一两个小时,有时聊到手机没电,但是看来我错了,父母是远远不满足于视频里看到自己孩子的,哪怕每天一次。父亲病后,母亲问要不要让我回来,以前父亲都是制止,说不要打扰我,但这几年都是沉默,母亲就知道他是希望我回来的,等到母亲告诉他我要回来,他就一直问时间,问谁去接......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五年前的很多想法和今天完全不一样,五年后估计和现在也不一样,因为我们的身体也不一样了,生命有周期,自然有规律,敬畏并遵循,才算刚刚理解了生活的智慧和艺术。

时代巨轮飞速向前,可惜人不是机器,心智模式总是滞后于现实,尤其是这一代老人,被时代抛弃的感觉可能更强烈,我们年轻人订票、住宿、餐饮、购物、导航......一部手机走天下,在深感一切便利的同时,老人们如果不会玩智能手机,不懂扫码,没人教他们,或者自己又不想学,他们在这个时代将寸步难行,在肉体衰亡的同时,伴随着社会性死亡。

有次和闺蜜一起出去找个餐馆吃饭,她开错好几次,自嘲说记性不好,老了,我安慰她说,不是你老了,是现在这个世界变化太多太快。

以前城市一百年没啥大变化,现在城镇扩张,过几天冒出一栋楼,过几天就挖开一条路,旧的街道和建筑、小吃在逐渐消亡,甚至那棵你喜欢的老树也因为改道而不见了,而这些都是构成记忆的重要因素,熟悉的空间、味道无处可寻这些都是在悄悄改变和破坏我们过去的认知和记忆,据说有些校友回校时看不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宿舍楼,或者老教学楼被推倒翻新而拒绝捐款,因为那些老房子里安放着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母校记忆,是他们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当下的认知建立在过去的所有认知和记忆之上,如果基础崩塌,人就没有安全感,容易慌张,暴戾,急躁。去看看那些所谓的抽象画和现代画,夸张变异的五官和身体,强烈的对比色,再看看传统的画卷里,人们永远是在闲闲地喝茶、抚琴、赏花、吟诗,乘凉,颜色淡雅,舒服,一幅画里就从现世安稳跌落成惊慌失措,进退失据,时代或许现代化了,自然之子的人们的心智还是停留、向往田园牧歌的缓慢和无争,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年“有个院子”梦想的人那么多?楼盘也不再叫什么东方塞纳河东方维也纳,而是中式院子之类了。

年轻时人们爱问你要去哪里?年长以后,也许问的更多的是,你从哪里来?

朋友说回家陪老母后,常常一觉睡到吃中饭的时候才起来,感觉要把过去几年创业打拼缺的觉都补回来,我笑说你这是回到子宫的睡眠,因为在母亲身边,你才睡得如此踏实,朋友说可能是的,又问我咋知道?我笑说,zhe ge 秘密我早就发现了。

在上海的时候经常肠胃不好,不是拉肚子就是便秘,但每次回家,只要呆上两天,这些毛病都没有了,好几次之后我才明白过来,是因为回家了,远离工作的繁忙和焦虑,每天听着母亲的唠叨,吃着她按你从小到大爱吃口味烹调的满桌美食,身体自然放松了,心安了,肠胃也就正常了,我猜身体也知道,现在已经回到母亲身边,这就是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什么都不用烦恼了。

我不是孤例,上个月在一个饭局上遇见一位也在上海工作回乡探亲的姐姐,说在上海的时候老是睡不好,还容易便秘,但是每次一回岳阳,马上就好了,身体很规律,我说了这个原因,这位姐姐立刻跟我有了同感,我们聊了很多两地生活的趣事,主要是如何切换上海思维模式适应老家文化,聊得哈哈大笑。

有很多一直在老家的同学朋友跟我叙旧时总是抱怨我的记忆不好,他们的记忆力惊人,我笑说他们有超忆症,连小学时的连环画小人书摊摆在哪里,旁边真优美照相馆的招牌,街角每天下午玩骨牌的老婆婆,对街卖2分钱一杯凉茶的大爷,校门口零食摊瓶瓶罐罐里的果丹皮、无花果......他们无不记得清清楚楚,简直是照相式记忆和自传式记忆。

他们帮我一一还原了那个场景,一点点拼接完整童年的图片,我少小离家,四处奔波,除了童年的记忆,如同年轮,又叠加了一层层异乡的记忆,如果只有童年的记忆,我无法在异乡生存,但如果只有异乡的记忆,我又找不到来时的路,而困惑于自己的身份和角色,迷失于自己的根系,而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他的尊严,一个连自己过去都不记得的人,谈何尊严呢?

所以离家的人在回忆时要拨开一层层后来岁月叠加的记录,在故人的帮助下,一点点露出最初的回忆,古人说“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索”,当一个人走过读书时代,也游过几座山,如今这个过程,就是十年检索的开始吧?

我还不到50岁,但能读懂一颗老母亲的心,所以我选择逐步转移手头工作至老家,可以一边工作一边陪老母,这件事情,在老父亲离去后,显得更加急迫了。

因为,我也怕来不及。

11.9三山于岳阳,今日返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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