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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睿墓:一个时代的丹青背影

 大遗产 2022-12-08 发布于北京

图为娄睿墓墓道西壁二层“鞍马游骑”

01

一场宏大的仪式

大齐武平元年(570 年)五月八日,正是燥热的时节。此时的晋阳(今山西太原)城外,却是格外肃穆,一场宏大的葬礼即将拉开序幕。

一支队伍,缓缓地走向城外。中央是装殓死者的“魂车”,一如死者生时所乘坐的一般,车前侍者手执魂幡,为棺柩引路。队伍中还有吹长角的乐手,前方是牵引灵柩,

诵唱挽歌的“挽郎”……人群浩浩荡荡,望不到头。他们向西南而去,很快,高高低低的坟丘,出现在眼前。这里埋葬着数不清的名流贤达,也是逝者的祖坟所在。

今天,逝者将要回归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家族,那里是他在死后世界的故乡。

人群抵达墓前,长达 20 米多的墓道早已掘好,从地面延伸至地下。两侧墙壁预先经过处理,表面涂抹了约 1 厘米厚的草泥土地仗层和白灰层,其上绘有鲜艳繁复的壁画,布满了群马、驼队和武士。

送葬的人群,就在这绘满人马的墓道间行进。壁上、道上,融为一体,令人恍惚 :谁是真实的人,谁又是画?但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送好逝者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墓道的尽头是一座搭建起的木构楼阁。走过阁下的甬道,穿过华丽的墓门,便是最后的墓室了。

娄睿墓平面图

随葬的明器一一就位 :各式陶俑、充满异域风情的贴花釉灯、华丽的屏风……当然,还有一方记录死者生平、表达哀悼与称颂的墓志。终于,逝者要正式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人们缓缓退出,墓室正壁上绘着的逝者夫妇坐像,即将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的生活。

“大限”已到,墓门关闭,再插上坚固的门闩,安置好镇墓的石兽,垒好坚固的封门墙。之后,人们将墓道掩埋,逝者的往昔,彻底埋藏于地下,只有地表上筑起的高大的封土,作为墓主留给现世的印记。

娄睿墓出土金饰

一切都结束了,无论是丰富的随葬品,还是墓葬壁画,似乎都仅仅为这一场宏大的仪式服务。与后人的认知不同,它们并非珍玩,也不用于观赏,如果不被发现,永远 都 不 会 成 为“ 艺 术 品 ”。

然 而,1979 年,考古学家发现了这座黄泉下的“宫殿”,尘封的一切,也浮出了水面。凭借考古成果,以及史籍中对时代丧葬的描述,我们得以约略“复原”上面这场仪式。

02

地下的名画

墓主人是谁?


当地人一直都在传说,这是北齐显贵、咸阳郡王斛律金的墓葬。但墓室中的墓志,却亮明了身份 :
娄睿,鲜卑贵族、北齐武明皇太后的侄子。曾跟随神武帝高欢一生戎马征战,爵封东安郡王,官至司空、太师、并州刺史,地位比斛律金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份尊崇,又是外戚,这座墓葬与其入葬仪式的规模,才会如此宏大壮丽。

不过,因为墓被盗掘过,可彰显其荣耀的,只剩下绘满墓道、甬道、墓室的壁画。然而,即便是遭到破坏的那仅剩的壁画,也足够惊艳,令其成为举世震惊的稀世之作。

以往,我们对北齐时期的绘画是陌生的,没有一幅卷轴画真迹得以留存,连相关摹本都十分少见。直到娄睿墓的发现,面积达 200 平方米的壁上丹青,才如石破天惊一般,展现在世人面前。而现在,让我们回到墓葬,仔细观赏一下这些壁画吧 :

沿着墓道向下,东西两壁各有三栏壁画,上两栏绘有驼队与骑马侍卫,它们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进一出,至于为何如此布置,如今仍存在争论。最底层则是鼓吹与迎宾的侍者,他们倒是都朝向墓室的方向行走着,直到侧面的人物转向正面,便抵达了甬道。

甬道的壁画接续着墓道底层,依然是正面表现的侍卫,不同于侧面表现的人物,他们就在甬道两侧静止着、监视着,他们的上方则是种种瑞兽,它们翱翔于天际,像是入葬时的护卫,又像是对墓主死后世界的想象。

本图位于墓道东壁二层,为首者侧身面对另一人,似乎正在交谈。

一路向前,便是雕刻有摩尼宝珠、莲花等精细图案的墓门,毫无疑问这是佛教的题材。娄睿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从河南安阳灵泉寺的一通北齐碑刻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对佛教工程的赞助。可是,这里的佛教题材又是如此稀少隐晦,似乎与他虔信的供养有所不相称。

可以想见,佛教改变了中国对死后世界的象,但丧葬体系一定程度上依然固守住了自己的阵地,因此除却墓门的零星装饰,我们再难找到其他的佛教内容。

终于进入墓室了,一眼可见的,就是画在正壁(北壁)上的墓主夫妇像。虽然受损严重,但壮丽气势仍旧扑面而来 :

正中是向两侧延伸出去的长长幔帐,流苏垂挂,璜璧珠宝等组成垂髻,以绶带联结。娄睿夫妇便端坐其间,端庄肃穆,身着绣有金线的宽袖朝服。两侧女侍捧盘,供奉果品茶点 ;男侍携壶,供奉酒水。

有宴,就得有乐。笙、箫、琵琶、箜篌等乐器,在演奏之下流动出美妙旋律,舞者随歌起舞,好一派莺歌燕舞的豪华景象。

图为“军乐仪仗”局部,位于墓道东壁第三层,两名武士手举长角,昂首鼓腹,奋力劲吹。长角,也叫大角,鲜卑人称之为“簸逻迴”。史书中记载有“簸逻迴歌”,叙述军队训练、作战的过程,抑扬顿挫,激越高昂,深受鲜卑人喜爱。

《隋书》记载,曲颈琵琶、竖头箜篌,并非华夏乐器,而是来自西域。而这些异域元素,也融入这片古老的土地中。若是站在墓室中央抬头仰望,恐怕会有瞬间从人间升入天国之感。

只见四神与十二生肖盘旋在墓室上部,穹顶中心则是无限的星空。这里有一个永恒的谜题 :人死后要去往何处?娄睿墓似乎给出了一个折中的答案 :

墓主像静止在壁上、两旁车马却意欲前行、屋顶的天界则是变动不息。在这里,喧闹的人间与神秘的天界并置,或许,在这里,一切都服务于天、地、人相接的永恒。

面对如此繁复精巧的壁画,人们不禁会问,它们出自于哪位画师的手笔?有学者提出,壁画的作者可能是杨子华。

杨子华是北齐首屈一指的画师,官拜直阁将军、员外散骑常侍,唐代《历代名画记》的作者张彦远认为,他的画作可以代表南北朝晚期的画风,可见有着极高的地位。苏轼甚至曾发出这样的感慨 :“丹青欲写倾城色,世上今无杨子华。

最直接的证据是,壁画上的群马生动传神,而杨子华恰以擅画鞍马闻名,“尝画马于壁,夜听蹄啮长鸣,如索水草”。

然而,也有人提出异议。相较于藏于宫阁的卷轴画,墓葬壁画的存在要高于观看,它们仅仅服务于墓葬本身,并没有太高的地位,很难想象高高在上的杨子华,愿意混同地位低下的工匠,进到墓室里作壁画。

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能将娄睿墓与杨子华联系起来的直接证据,做这些推断无异于构建空中楼阁。无论如何,娄睿墓壁画与杨子华画派相关,应无太多疑义。

中央美术学院郑岩教授为此即说道 :“一套手卷式的画稿,便可以成为联系著名画家与墓葬壁画的中介,像杨子华或其名下的一位丹青高手,就可能为画工提供这类画稿,同时也维护了其特定的社会身份。”

03

摄人心魄的美

著名考古学家宿白先生对娄睿墓壁画不吝溢美之词 :

“布局紧凑,既分组清楚,又相互呼应;造型准确,既姿态各异,又情趣一致。劲毫雄健,生气盎然,真所谓妙得精神,笔迹磊落恣意于墙壁的巨制。”在北齐之前,墓葬绘画用线多粗重,轻视人物的身体表现。

而反观娄睿墓壁画,线条张弛有度、简练舒朗。画师先用竹签在墙壁表面用粉本戳点勾勒出轮廓,以淡墨勾画出线条与底稿,然后再敷色晕染。用线虽不多,但每一分都恰到好处,人物面部流畅、马腹圆滑,可见技艺之娴熟。

最重要的一步是点睛,每一个人、每一匹马的眼神都是不同的,望向不同方向。那漆黑的眼中,似乎有着无限的魔力,无论从哪个角度观看,都好像是在正视着观者。线条描摹出真实的轮廓,从而在壁上重现现实。

娄睿墓壁画中,最受人们称道的,是画于墓道中层的鞍马游骑图像。人物面相丰满,神情各异 :有的淡定自若,有将领风范 ;有的回头瞻望队伍,好似谨小慎微的仆从。

马匹呢?画师则运用多种技法,如浓淡晕染、明暗映衬,表现出骏马的矫健身姿,营造出了立体感。画面里,人与马形象饱满,主次分明,没有一丝压迫杂乱感。在秩序之下,飘动着胡族所独有的飘扬与雄壮。

我们在这里或许可以推测,画师对日常事物有着仔细的观察,或许经常通过写生来提升自己的状物能力,壁画上的处理也无疑是极其出神入化的。


虽然人物的面相不免流于程式,马的描绘则丝毫不愧于任何夸赞,马首或高昂,或低垂,或回顾,神态不一。马蹄或奋扬,或却步,或踏空,体态各异。

画师是如此渴望在壁上“复现”鲜活的骏马,以至不惮于描绘一些不甚和谐的形景 :在群马之中,有一匹马前腿腾空,后腿蹬地,马尾扬起,显然是受了惊吓,以致于竟然排出了一串粪便。

这必然不是丧家指定的绘制要求,然足见画师匠心。壁画是静止的,画面却是运动的。

正如著名艺术家陈丹青所称赞 :“人和马合一,简直像电影移动的画面,壁画用静态的画面,营造了风驰电闪的感觉。”壁画色彩也是高度统一,除却勾边的墨线,几乎只剩下红与黄,及二者的中间色,这色彩凝重而不张扬,令人不禁怀想北齐的时代风范……

另外,根据分析,娄睿墓壁画均采用矿物颜料,包括土红、朱砂、赭石、熟褐、石黄、石青、石绿、蛤粉等。在这些颜料加持下,壁画色彩纯净,与白灰壁面相称,呈现出明快空灵之感。

这些壁画至今未有明显氧化,也为我们略略呈现出千年前初绘时的风范。精美的壁画,也为我们追怀娄睿这位奢华的北齐勋贵,提供了一个绚丽的切入点。

04

矛盾与和谐的统一

对于娄睿墓壁画的美,已毋需赘言。但掩卷沉思,你是否感受到壁画中的一些“矛盾”?

墓道的武士身着左衽窄袖的胡服,墓室的墓主人却是一身汉装朝服、褒衣博带 ;明明描绘了四神、生肖、星象等墓葬壁画的传统意象,墓门上却又刻画了佛教元素 ;绘画技法上有着南朝的影响,但晕染法又无疑来自西域……不可尽数。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两个词汇 :汉化与胡化。

徐显秀墓的墓门上,东绘青龙,西绘白虎,神态矫健,飞腾云间

宿白先生曾在《北朝造型艺术中人物形象的变化》一文中指出,公元 5 世纪末和 6 世纪中叶,北方地区在造型艺术上发生了两次变化,它们深刻改变了石窟造像、墓葬壁画等艺术的人物形象。

5 世纪末,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以汉服取代胡服,以汉语取代鲜卑语,改鲜卑姓为汉姓,等等。南朝士大夫褒衣博带的服装造型,于是受到了北朝的追慕模仿,云冈石窟的佛像,便变得清瘦起来,有“秀骨清像”之称。

502 年,梁武帝萧衍建立南朝梁,统治长达四十余年,数十年间太平无事,南朝风尚乃发生变化 :化清瘦为丰壮。这是缘于一个画家流派的流行 :张僧繇

张僧繇被誉为六朝四大家之一,今人最为熟悉他“画龙点睛”的典故。《历代名画记》评价他:“骨气奇伟,师模宏远,岂唯六法精备,实亦万类皆妙。千变万化,诡状殊形,经诸目,运诸掌,得之心,应之手。”

宿白先生认为,所谓“骨气奇伟”,特点即在于“变重神骨为'得其肉’”。这一时期的南朝造像,均清晰呈现丰腴健壮的特征。


作为南朝艺术的拥趸,北朝自然亦步亦趋,石窟造像遂也“胖”了起来。如此看来,你再端详娄睿墓壁画人物那丰腴长圆的面相,岂非就有几分张僧繇画派的影子?

《历代名画记》将张僧繇、杨子华并列,原因之一就在于二者画风相似而前后相续。然而,汉化的路并非笔直向前的。

北齐得以立国,得益于北方不满汉化的鲜卑人的支持,他们忧惧于民族特质的逐渐消亡,于是倡导重返胡化,墓道上那些胡装的侍卫,不正是这些受汉文化熏陶的胡人对自身传统的返归吗?

可是,汉文化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他们,从夸耀权力的方式到死后世界的想象,他们已无法回到游牧的过去,胡化的推动,也只能是一支无力的挽歌。

当他们选择了汉式的墓葬制度,身着汉式服饰的那一刻,汉化的进程再难停止,胡汉与汉化渐趋同一,最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然不可分割。当然,冲突也是必然的,个中剧烈自不必说。但在娄睿墓,我们看到的是接近最终的醇和。

因此,娄睿墓壁画里的一切,看似矛盾,实为和谐,这便是汉唐之间文化融合最为形象的佐证。观赏娄睿墓壁画,我们窥见的是一个遥远的时代风貌。

本文选自《中华遗产》2020年7月刊《南北朝》

撰文:清溪、贻芥

摄影:杨希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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