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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门二娃

 大宛文谈 2021-11-10

中国仁庄旧事系列之九

1

农村童年生活的苦难,长大衣食无忧的时候,那些艰难常常会被选择性遗忘,也许就只剩下了快乐。比如过年时候,家家放鞭炮,小孩子大年初一一大早,天还不亮,冻得不行,还要摸黑往放鞭炮的人家大门口挤着去抢拾未燃的鞭炮,现在南阳人说谁,别慌张,急着拾炮哩?大家都懂这话的意思。到正月十五晚上,城市里要挂灯放烟火,偏远农村不是,农村里到处都是柴草,小孩玩火平时是大忌,小孩子们就把家里用烂也舍不得扔的扫帚疙瘩点着了,在村庄外头一边用一根绳子抡着玩儿,我们曾把这游戏称为“揉刷子疙瘩”。

那时候农村孩子多,大人出去干活的时候,家里的大孩子就得在家照顾更小的孩子,这叫“大拖小”。仁庄杨家的二娃天聪8岁的时候,他弟弟天晓2岁。也许是受游戏的影响,黑灯瞎火的冬天,天聪就拿了火盆中一截红通通的木棍,在小弟弟对面抡着玩儿。三娃天晓看着一圈跃动的火光,兴奋得“跟、跟”的笑,同时试图伸手去抢二娃手里的火把。坏了!二娃手里的小火棍,正好戳到了三娃的一只眼睛。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太差了,横竖一耽误,三娃天晓一只眼睛失明,从此变成了“独眼龙”了。到五岁的时候,这娃子命不好,三娃到底是营养不良,或者是身体没有免疫力,得病没了。

 2

二娃肠子都悔青了,大人虽然不说,看着自己亲弟弟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二娃就一天天地内疚。这个煎熬的过程有多痛苦,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二娃曾是仁庄最听话的孩子,大人说一,二娃绝不做二。二娃他娘说,二娃,我和你爹到地里干活去了,你给看着门儿?二娃说,嗯,好!

二娃就搬个凳子,坐在家门口,看着自己家的门儿发呆。

二娃家里比较穷,大门上原本连一把铁锁都没有。农村家里有锁也是摆设,只有家人出远门的时候,铁锁才会用上,所以这锁基本上都是摆设。

有邻居过来说,二娃,干啥哩?二娃只说一句话,俺娘叫我看门哩。于是,还是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一双木板门。

村上的邻居给老杨说,你们二娃太听话了,听话到固执,也不多说话,你不问他也不说话,问了也就只回答一句。这心性,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才有的,你要不找个先生给看看?可别不是落下什么毛病了吧?

老杨就得空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问问,医生说,那能有啥毛病?二娃不傻也不憨,听大人话能算啥毛病呢?老杨心里有点发虚,但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事儿,想了又想,孩子死劲听话,应该也不算什么毛病吧?

3

二娃家里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老杨眼看着二娃都半桩子高的人了,但就是怕二娃再有个好歹来,上地里干活挣公分去?毕竟还是个孩子呢,所以老杨有事没事,爱交代二娃,你就在家好好看门吧?老杨心想,看门不是事儿,但对二娃来说,这就是个事儿,这孩子干啥都特别认真!

二娃15岁那年,村上的邻居来找老杨,话里话外吞吞吐吐地说,仁庄好些家里现在门上都没有锁了,老杨你得叫你家二娃多招呼着?!老杨心里蹊跷地想,五八年“大练钢铁”那阵儿早过去了,村里好些人家门上都没有挂锁是什么意思?于是,老杨悄悄回家在屋里翻,最后在一个抽屉里赫然发现了十几把铁锁——真丢人呐!老杨一下子全明白了!

老杨弄不明白,这死劲的二娃子怎么会和这铁锁飚上劲了,这孩子就是委屈到沉默不满到无语,碍着别人家的门锁什么事了?吃了个傻大个子,不好好上学也罢了,偷人家摸人家那就是祸害了!

老杨是个驼背,没几把力气,他恨恨看着二娃,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主意。

当夜11点,二娃熟睡后,老杨趁二娃不防,偷偷用一根麻绳将二娃和床捆在了一起,然后拿着一根藤条,直接就照着二娃抡起来了。

惊醒的二娃懵了。老杨的藤条抡一下,赤条条的身上就一条血印子,一边还气呼呼地说,你为啥要偷人家锁呢?咹?!

二娃用胳膊挡着藤条回答,都没锁了,就不用看了!

老杨就说,你真是欠揍哩,让你看门,谁让你摸锁了?你还敢犟嘴?咹?!

说着,又抡一条子。

二娃像杀猪似地哭喊,声音响彻了仁庄的半边天。

老杨一边打,一边也希望有邻居谁出来解劝,自己也好收住手。但是,没有一个邻居出来!

二娃他娘也不懂事儿,老杨一边打着,她就在一旁看着,该!这孩子得打,不打不长记性!

一根指头粗的藤条终于打断了,老杨呼哧呼哧地喘气,搬个凳子到一旁歇着。

忽然,二娃趁老杨没注意,挣脱了绳子,衣服都没有穿,赤身裸体趁夜跑了。

夜色浓黑,家家户户都没有开灯,老杨出门追,没有追上。 

4

三天后,二娃的大姐回娘家了,老杨这才知道,二娃跑到几十里外的磨山了。磨山在王村乡东北方向,是二娃大姐的婆家。从仁庄到磨山,要翻过一座岗,还要涉过一条河,这隆冬季节,衣服都没有穿呐,不知道二娃到底是咋跑过去的。

二娃终于又回到了仁庄。从此老杨老两口,却再也不敢管教二娃了,本来都很听话的二娃,以后再也没有在仁庄惹过什么事儿,但是性情从此彻底变了。

仁庄的人说起二娃,喜欢说“看门二娃”来揶揄他,但二娃从此再也不要看门了。

二娃长大后,当了生产队上的“牛板儿”,会犁地,整天和牛住在一起,没事就和牛说话,和村庄上的人不说话,你要有事问,他才会问一句答一句儿,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二娃其实长得一表人才,因为性格的原因,一辈子没结婚。生产队集体土地改为土地承包制以后,二娃经常去帮人犁地挣个生活费用,但自己生火煮饭都不会,就只会做一种面条,青菜盐油面一起煮烂了吃。城里的一家子兄弟同情他,就说,二哥老了干不动了,你到南阳我厂里帮我看个门,我给你开工资!二娃就说,不去,我不看门,你那需要犁地种菜,可以喊我去。

5

二娃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如今赶上农村“精准扶贫”,对口包片负责仁庄扶贫的城里和乡政府的干部说起二娃,都不住叹气,说这家伙心无大志,随波逐流一辈子,党和政策多好,让你富哩,又是出主意又是给资金——干部们一到仁庄二娃的家,又是帮他整院子扫屋子的,这家伙还偏偏不领情,谁帮他干活他还埋怨谁呢!你给他钱,他就会直接上饭店去吃,吃完了该大白天睡觉还接着睡。有这样的人在,你要说完成农村扶贫了,打死我都不相信!

每一个人都会变,鲁迅笔下的闰土,小时候机灵淳朴,和鲁迅是光屁股的“发小”,几十年不见,见了也会苍凉地卑声叫“老爷”。贫穷和愚昧并非天生如此,仁庄的贫苦户二娃,既没有赶上教育的春天,也没有跟上改革开放的节奏,背了一辈子“看门”的雅号,却到底没有把自己的门看好。

老杨肯定不知道,但是二娃也未必知道,性格决定命运,性格又是谁决定的呢?是教育还是世道?谁又能说得清呢?

作者简介:二水崔,爱好文字,对历史、文学、经济多有涉猎,有诗歌、散文、小说、评论发表。自由职业,资深编辑,广告人,图书经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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