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6年(宋哲宗元佑二年)的初夏,在外漂泊了七年之久的驸马都尉王诜终于回到了汴京,回到了自己的家—西园府邸(注:西园位于汴京城安远门外的永宋坊,今开封市解放大道北段)。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脚踏进自己家的院子时,迎接他的不是公主的盈盈笑脸和府邸的明窗净几。而是杂草丛生、蛛丝结网的满目荒凉,他恍惚了,犹豫了,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旋即,这位昔日风度翩翩的驸马爷突然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他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如同杞妇崩城;哭得那么淋漓尽致,婉若三月桃花汛,似乎这一哭就能将他这七年的委屈发泄得干干净净,就能让他的公主起死回生,就能让寂若死灰的西园重新金吐气,玉生根。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恍如隔世,王诜的心悲凉到了极点。他擦干眼泪,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如同赢弱的病人慢慢走进那座曾经珠箔银屏、琼堆玉彻的黄扉紫阁,顺着幽静的园中小道漫无目的的向纵深走去……忽然,眼前的西风残照、杂乱无章让他心底涌起了一首悲伤的词曲《蝶恋花》:“小雨初睛回晚照,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杨柳垂垂风袅袅,嫩荷无数青钿小。似此园林无限好,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坐到黄昏人悄悄,更应添得朱颜老”。原本,“金翠楼台、杨柳垂垂、嫩荷无数”,都是他家浮翠流丹的园林之美,如今却成了“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的伤心之地。当然这一切,还得从七年前那个轰动京城的“乌台诗案”说起。 王诜(公元1048—1104)字晋卿,山西太原人,宋代开国武将王全斌后裔。1069年奉旨娶宝安公主为妻(英宗的女儿),官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注:北宋时,公主一般都嫁给武将之后,这是宋太祖立下的“杯酒释兵权”的怀柔政策。这项政策一边给功臣大家经济上优待,一边与他们联姻“我且与尔曹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丰安,不亦善乎”)。君臣联姻、公主下嫁,大臣们自然趋之若鹜,谁不想趋炎附势、攀高接贵。当然,最后无论花落谁家,谁家就是众人眼里羡慕的幸运儿。殊不知,其实这仅是表面光鲜,待你真正中了彩做了驸马,你就知道其中的酸涩苦辣,你这满腹文韬武略、八斗才华也就束之高阁,久而久之人就废了。这不,驸马都尉王诜自娶公主之后,他基本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因为宋代的驸马不允许参与朝政、不能与朝中大臣过从甚密。但凡一个血气方刚有理想有抱负的七尺男儿,都难以忍受这种行尸走肉、坐吃等死的日子、这种“情同笼鸟翼难展、行似枯僧长闭关”的束缚。因此,王诜虽贵为驸马,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幸好他有自己写诗绘画的朋友圈、有自己“填平东海深沉愿,化作芬芳万卷书”的精神追求。记得元丰初年(公元1078)的初夏,王诜邀约以苏轼为首的十五位好友来府邸游园品鉴,他们是:苏轼、苏辙、秦观、黄庭坚、李公麟、李之仪、陈景元、晁补之、张文潜、郑嘉会、王钦臣、米芾、刘泾、蔡肇和圆通大师。上述朋友中,四川眉州人苏轼与他最铁,他们心有灵犀、肝胆相照。早在公元1061年他们就已经相识,那时苏轼还在凤翔府任上,两人因志趣相投、惺惺相惜、互相欣赏以至交往甚密。苏轼曾在致宝月大师的信中赞赏王诜说:“驸马都尉王晋卿画山水寒林,冠绝一时,非画工能仿佛…。” 王诜的府邸西园,是苏轼等文友经常雅聚的地方,金碧辉煌的西园不仅美轮美奂,风景宜人,宅院以东还建有驸马收藏金石古玩、字画典籍的“宝绘堂”。苏轼曾作《宝绘堂记》称:“候家玉食绣罗裳,弹丝吹竹喧洞房。…”。另据《宣和画谱》载:“驸马都尉王诜字晋卿,本太原人,今为开封人。幼喜读书、长能属文、诸子百家、无不贯穿。视紫可拾芥以取…,又精于书,真行草隶,得钟鼎纂箱用笔意,即其第乃为堂曰宝绘,藏古今法书名鱼,常用以古人所画山水寞于几案星壁间,以为胜玩”。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米芾称他们“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公元1078年的这天,宾主雅集于茂林修竹的西园荷花池畔,当时,头戴乌帽身着黄色道袍的苏轼伏案疾书,只见他龙飞凤舞、铁画银钩,头戴仙桃巾身着紫色衣的王晋卿和丹阳人蔡肇及李之仪在一旁凝伫观看。苏轼身后有两名衣着光鲜的女侍,珠围翠绕。另一边的一张大石案则在两棵松树缠绕之下,郁郁葱葱的松针在午后斜阳下将石案点缀得斑驳陆离,如薄云穿漏。道帽紫衣且左手执卷的苏辙则端坐于石案旁聚精会神的看书,视熙熙攘攘如无物,李公麟俯身勾勒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图,张文潜跪于石案前认真观画,郑嘉会则按膝俯视,他们均被李公麟的水墨丹青吸引。一旁的黄庭坚、晁补之等人也围着李画家赞叹不已,陈景元抚琴、圆通大师参禅、米芾却早已醉意朦胧,仰首在一块巨石上挥毫题字,秦观坐在树根处且听且看,欣欣然、飘飘然…。松桧梧竹、小桥流水、莲房洗砚、荷露烹茶,极尽园林之胜。宾主风雅、或写诗或作画、或抚琴或题石、或观书或参禅,极尽宴游之乐。雅集之后由李公麟作《西园雅集图》,米芾题写《西园雅集图记》。 画《西园雅集图》的大画家李公麟为庐州人(今安徽),与苏轼、米芾、黄庭坚等都是王诜家的座上宾,官至朝奉郎,后告病还乡居桐城龙眠山,号龙眠居士。一生作画无数,他的山水花鸟、人物走兽均画得栩栩如生,人称百代宗师。传世代表作有《五马图》《临苇偃牧放图》《维摩演教图》《赤壁图》《蜀川胜概图》《莲社图》等等,均分别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及南京博物馆。另有诸如:百马图、海会图、龙眠山庄图、白描罗汉图、九歌图、洛神赋图、明皇演乐图、汴桥会盟图、香山九老图等等数不胜数。李公麟尤其擅长画马,他的《五马图》图中每匹马都有奚官牵引,每匹马上都有黄庭坚的题字,包括马的年龄、名字、进贡时间、收于何厩等等。人、马勾线比例准确、清淅的表现出五匹马的骨骼、质感、光泽和毛发各有千秋,五名牵马人也能从衣着装束上看出其中三人为西域部落,两人为汉人。 李伯时(即李公麟)效唐小李将军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妙绝动人,而人物秀发、各肖其形,自有林下风味,无一点尘埃之气。其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者为东坡先生。仙桃巾紫衣坐观者为王晋卿。幅巾青衣,据方几凝伫者为丹阳蔡天启。捉椅而视者为李端叔。后有女奴、云环翠饰倚立,自然富贵风韵。乃晋卿之家姬也。孤松盘郁,上有凌霄缠络红绿相间。下有大石案陈设古器瑶琴,芭蕉围绕。坐于石盘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执卷而观书者,为苏子由。团巾茧衣,秉蕉箑而熟视者为黄鲁直。幅巾野褐,据横卷画陶渊明《归去来兮》者为李伯时。披巾青服、抚肩而立者为晁补之。跪而捉石观画者为张文潜。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视者为郑嘉会。后有童子执寿杖而立。二人坐于盘根古桧下,幅巾青衣、袖手侧听者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为陈碧虚。唐巾深衣、昂首而题石者为米元章。幅巾、袖手而仰观者为王仲至,前有髯头顽童捧古砚而立,后有锦石桥、竹径、缭绕于清溪深处,翠阴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团而说《无生论》者为圆通大师。旁有幅巾褐衣而谛听者为刘巨济。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潈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自东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之资,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动四夷。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
如果说,《清明上河图》是反映宋代人的人间烟火,那么《西园雅集图》则是写照宋代人的诗与远方。不仅如此,“西园雅集”还是继东晋的“兰亭雅集”、唐代的“香山九老”之后,中国古代绘画史上的又一个经典。后代画家多有摹本或仿作。如南宋的刘松年、马远,明代的唐伯虎、仇英,清朝的石涛、丁观鹏以及近代的张大千、傅抱石等等。相传历代著录《西园雅集图》计有88幅之多。亡佚47幅,现存41幅。 西园雅集营造的园林之乐也成了古代文人的文化内涵,自西汉梁王刘武开创梁园之游起,达官贵人的私家园林便成了文人雅士宴游雅集的桃花源,园林中容纳自然山水于方寸间的造景蕴藏着士大夫企盼隐逸的情志,让他们自诩兼得入仕和出世,无须脱离凡尘却又享受超然绝俗之趣。正如白居易的《中隐》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如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做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宋代文人的风雅不仅仅局限于诗词书画和宅第宴游,他们在题诗作画的同时还热衷于调香抚琴、品茗插花和清供盆景等等。我国焚香的历史可追溯到《诗经》中周人焚香祭天,西汉之后香祭便转为民间日常,至宋元明清,焚香与烹茶、插花及挂画被称为文人的“四艺”。据《汉宫春》云:“下帏一炷,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使人神气俱清”。或许是香料中的丁香、沉香、檀香、木香、麝香及冰片等不同时节的诸多动植物的特殊气味,勾引出文人内心深处的“秋七七、径三三”,让他们文思奔涌、感怀古今。(注:秋七七为古代方士,能击掌作幻术令植物反季节开花。径三三则指陶渊明的种菊诗:冶冶溶溶三径色,风风雨雨九秋时)。不过,书房中若置备薰香一炉,在暗香萦绕中无论是拓帖、闲吟或夜读,再伴以袅袅琴曲、脉脉香茗,那便是神仙的日子。 古代文人雅集中的另一常客便是古琴,琴有“伏羲作琴”、“神农作琴”、“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等传说,抚琴与焚香一样,最初也是用于祭祀典礼,后成为文人的风雅和习俗。古琴初为五弦,内合金、木、水、火、土、外合宫、商、角、徵、羽。相传文王囚禁中因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曰文弦,武王伐纣时又加弦一根,称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清和淡雅的古琴之音,常寓意凌风傲骨、出尘脱俗的高士品格。“一架琴为方外友,数篇诗当囊中金”,可见古琴与诗词都是文人的精神追求,同时也是心有灵犀的媒介,如子期伯牙的知音佳话。因此,无论是《兰亭雅集》还是《西园雅集》的图谱上都有琴的身影,更别说竹林七贤和梁园之游了。 焚香抚琴之时的另一雅趣便是品茗。“杯里紫茶香代酒,琴中绿水静留宾”,品茗由技演变为艺、由艺上升为道。茶道的讲究妙不可言。与之焚香、抚琴和品茗相匹配、且又最能牵动人心的便是摆在案几上的盆景了,因为它既具烟火气又蕴含灵性,方寸间的立体造景胜过咫尺千里的纸上江山。盆景的形象最早现于唐代墓室壁画,至明清时以苏州盆景为最,据《姑苏志》载:“虎丘人善于盆中植奇花异卉,盘松古梅、置之几案,清雅可爱…”。而《长物志》对清雅可爱的植物则有更清淅的描述:“最古者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霄、其针如簇,结为马远之“欹斜诘曲”、郭熙之“露顶张拳”、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子昭之“拖拽轩翥”等状,栽以佳器。槎牙可观。又有古梅、苍藓鳞皱,苔须垂沟,含花吐叶、历久不败者,亦古。…如春之兰蕙、夏之夜合、秋之黄密矮菊、冬之短叶水仙及美人蕉诸种,俱可…“。可见,文人雅士们的清供盆玩大多崇尚苍松古梅,松与梅、竹并称“岁寒三友”,代表他们清风峻节的傲骨和风虎云龙的契合。 西园雅集之后,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的阳春三月,43岁的苏轼(字子瞻)到任湖州,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了一份《湖州谢上表》奏疏,这是新任地方官叩谢皇恩的例行公事,也是宋代君臣间的约定俗成。自从公元1057年苏轼与父亲苏洵、胞弟苏辙从四川眉州来到京城应试之后,二十多年一直命途多舛、跌宕坎坷。原本1057年进京应试得到主考官欧阳修的高度赞赏,正可以大展宏图之际突然母亲病逝,父子三人只好回家料理并守孝三年。三年期满后的1061年又重新应试被授职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然治平三年父亲苏洵仙逝只得又回家守孝三年再还朝,之后震撼朝野的王安石变法便开始了。1071年苏轼上奏了一道评议王安石的新法存在弊病有待改进的奏疏,因而得罪了王安石及新党。无奈,他只好向皇上自请离京到地方任职。于是,虎尾春冰、辗转流浪的日子从此开始了。1074年任杭州通判、后迁离密州知州(今山东诸城)、又迁徐州知州,直至如今的湖州知州。 想到此,苏轼激动了:做一个维护百姓、秉笔直书的好官为什么竟那么难?借着朦胧的酒意,怀着“行无愧疚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的豪气,他的《湖州谢上表》一气呵成。第二天便由信史送到了御史台。例行公事完成之后,接下来的日子苏轼该干嘛便干嘛。谁也想不到,就在苏轼上任三个多月后的七月二十八日,御史台突然来了两名凶神恶煞的吏卒,什么也没说就将苏轼解往京师,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如强人打劫、似土匪绑票,让苏轼云里雾里。他想自己一直以来殚精竭虑,无论走到那里从未尸位素餐,也从未争名逐利,为了避开朝廷的新旧党阀之争还自请出京…,他犯了什么罪呢? 其实这世上原本就没理可讲,自古至今,掌控权势者没理也能有理,无权无势者纵有千般理也没地说理,最现实的莫过于人性的善与恶。谁叫你苏轼具祖逖鞭、董狐笔呢?这不,你白纸黑字的《湖州谢上表》就有“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种衔怨怀怒的句子,而且,御史台通过长达三个多月的漫长时间,在苏轼的《 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里寻章摘句、断章起义找到了很多定他罪名的书面证据。也就是说,御史台自打收到苏轼的《湖州谢上表》之日起就一直在调查他,寻找他“愚弄朝廷、包藏祸心”的铁证。现在铁证如山了,苏轼百口莫辩,纵有八斗才华也是鸡同鸭讲。 苏轼的“乌台诗案”惊世骇俗,一时间朝野上下一片倒苏之声,受牵连者达数十人之多,其中就有驸马都尉王诜(注:因御史台植有柏树,树上常有乌鸦,因而称乌台)王诜最先知道苏轼案发并对御史台派出吏卒皇甫遵的行动了如指掌,为了救朋友于水火,王诜抢先一步通知南京的苏辙,苏辙马不停蹄送信到湖州,几乎与皇甫遵同时。案发后,苏轼被押御史台受审,之后获罪下狱、再之后便贬谪黄州。而王诜则被削去一切职务,罪名之一是违反了驸马禁止与朝臣交往的皇家条例,之二则是帮助苏轼刻印《钱塘集》,之三是泄露机密、与苏同为“朋比匪人”,之四便是没有及时交出苏轼的诗文(别的大臣全部及时向御史台交出了苏轼的书稿诗文)。加之早在1075年王诜就被山东赵世居谋逆案牵连其中,幸有太后说情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令人悲催的是,驸马都尉削职不到一年,公主又于元丰三年(1080年6月7日)病逝,而一直照顾公主起居的乳母却又在皇帝那儿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王诜的不是。这让王诜雪上加霜、真正尝到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苦涩。公主病亡已令皇帝身心交瘁,驸马吐丝自缚只能怪他自己,就让他迁均州,陪着苏轼去流放吧。 从来都是轻裘肥马、锦衣玉食的王诜 一下子从云端跌进了深渊,反差大得连他自己都瞠目结舌,均州是什么地方?是今天丹江口水库的最深水底处,是一片蒹葭苍苍、云水茫茫的水乡泽国。好在,有秀水的地方必定有青山,著名的道教圣地大岳太和山就屹立于此(今武当山),每当登高,王诜便诗如泉涌,如:“钟送黄昏鸡报晓,昏晓相催,世事何时了。万恨千愁人自老,春来依旧生芳草。忙处人多闲处少,闲处光阴,几个人知道。独上高楼云渺渺,天涯一点青山小”。 殊不知,与他同病相怜的好友苏轼此时比他的处境更举步维艰。当年“乌台诗案”引发了新旧两党的激烈争论,救援与打压同时并行,最后还是王安石一票否决苏轼才出狱(其实也是宋太祖不杀士大夫的遗旨让他死里逃生)。此次苏轼在监狱呆了103天,出狱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并限期离京。出发那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远山近水全都银装素裹、玉树琼花。满腹忧愤的苏轼带着儿子苏迈和夫人迎着凛冽的风雪出汴京、渡淮河、进湖北、一步一个脚印谪往黄州。 要知道,团练是没有朝廷俸禄的,境遇还不如普通庶民,最现实的问题是吃饭的银子不知在哪里,栖身之地也不知在何处(注:苏轼贬谪黄州期间,由当地地方官监视居住,每月配发少量粮食,远不够维持温饱)。可谓天下之大竟无苏轼的立锥之地,真的走投无路了。后来,幸有黄州本地好心人将他安置于定惠寺,后又搬到临皋亭。为了生存,苏轼在黄州城外的东坡开了一块荒地种粮种菜,学会了烹饪(东坡肉、东坡凉粉等)并自盖了农舍,一家人总算有了个固定的栖息地。相传他的农舍名曰“雪堂”,并自号“东坡居士“。如词《江城子》曰: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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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心情烦闷的时候,东坡居士便到城外的赤壁山散心,但见群峰如泥丸,江河似玉带,为此,他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名作。同时也留下了仅次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的《寒食帖》。(附《寒食帖》节选:“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鸟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彼时,王诜与苏轼两人虽相隔千里,然他们心有灵犀,心境相通,一个写诗赋抒发自己的悲愤、一个画山画水寄托自己的情怀。王诜的名作《烟江叠嶂图》就是在他流放均州、颖州时晕染的。(注:该画现收藏于上海博物馆)当苏轼1088年在他们的共同好友王定国那儿见到该画的时候,他欣喜、震撼。只见图画中云山高叠、杂树丛生、烟江浩瀚,高士、琴童及渔樵点缀其中。呈现出空灵幽远、淡雅清旷之美。王诜画笔下桃源般的美境触动了苏轼的归隐之情,他联想到自己遭遇“乌台诗案”后的人世冷暖,立即写下了精美绝伦的咏画诗,发出“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的感叹和暗含“还君此画三叹息”的索画要求。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
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
但见两岸苍苍暗,绝壁中有百道飞来泉。
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青川,
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
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
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
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
君不见武昌樊口佳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
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
丹枫栖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
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
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
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
右书晋卿所画《烟江叠嶂图》一首,子瞻书于元佑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诗词唱和、题诗作跋是苏轼与王诜之间藏品互赠、书画品评及往事回顾的情感艺术交流,是他们心灵相契的充分体现。王诜何等聪明,他岂能不懂苏轼之意,于是他写了一首长诗回应对方。诗中流露出对坎坷经历、前途未明和岁月无情的失落和疲倦,同时也答应为好友画一幅《烟江叠嶂图》,并要求苏轼“醉笔挥长篇”。
帝子相从玉斗边,洞箫忽断散非烟。
平生未省山水窟,一朝身到心茫然。
长安日远那复见,拙地宁知能吸泉。
几年漂泊汉江上,东流不舍悲长川。
山重水远景无尽,翠幕金屏开日前。
晴云幕幕晓笼岫,碧嶂溶溶春接天。
四时为我供画本,巧自增损媸与妍。
心匠构尽远江意,笔峰耕偏西山田。
苍颜华发何所遣,聊将戏墨忘余年。
将军色山自金碧,萧郎翠竹夸婵娟。
风流千载无虎头,于今妙境推龙眠。
岂图俗笔挂高咏,从此得名因谪仙。
爱诗好画本天性,辋口先生疑宿缘。
会当别写一幅烟霞景,更应消得玉堂醉笔挥长篇。
右奉和子瞻翰见赠长韵,王诜书。
元佑三年十二月三十日这天,苏轼把酒自酌,醉意之中取出王诜为自己所画的《烟江叠嶂图》细细品赏,朦胧中身临其境,仿佛自己就是那高士、身边竟有那琴童…,于是他欣欣然、飘飘然间再次题诗。并在序中道出再次题诗的缘故,意思是不只记叙王诜的诗画之美,更为了表达两人患难与共的情谊(毕竟对方受到了乌台诗案的牵连)。序言曰:“晋卿作《烟江叠嶂图》仆赋诗十四韵,晋卿和之,语特奇丽,因复次韵。非独记其诗画之美,亦为道其出处契阔之故,而终之以不忘在莒之戒,亦朋友忠爱之义也。”
山中岸头望日边,长安不见空云烟。
归来长安望山上,时移事改应潸然。
……
画山何必山中人,田歌自古非知田。
郑虔三绝君有二,笔势挽回三百年。
……
王诜收到苏轼的第二首题诗已是1089年(元佑四年)的正月,他在和诗中回应了苏轼的赞美,表达了自己不畏磨难、傲如松竹的豪情,同时暗示了“杖藜芒履谢尘境,已甘老去栖林泉“的归隐之意。因而复曰:”子瞻再和前篇,非惟格韵高绝而语意郑重,相与甚厚,因复用韵答之谢”。
忆中南涧北山边,惯见岭云和野烟。
山深路僻空吊影,梦惊松竹风萧然。
杖藜芒履谢尘境,已甘老去栖林泉。
……
元佑已已正月初吉,晋卿书。
王诜能诗擅画,喜画烟江渔浦、柳溪桃村、晴岚绝涧、寒林幽谷等山水,痴迷古玩。《宣和图谱》著录御府藏其作品有《幽谷春归图》《晴岚晓景图》《烟岚晴晓图》等35件。他的“宝绘堂”藏品丰富且多为精品,藏品来源也五花八门,有皇帝御赐、有友人赠送、有藏品互换,有通过牙人交易,当然也有借而不还或摹拓等等。如他与好友苏轼为了一枚“仇池石”就发生过一场小小的风波。那是苏轼偶得一枚奇石,名曰“仇池石”(产于甘肃仇池山的五彩石,另一版本为产自广东的英石)。苏轼十分珍惜,用文登玉做底座,置放高阁铜盆,不仅为这枚石头写诗作赋还邀请好友共同品赏。王诜得知后立即写了一首想借去欣赏的小诗。虽是好友,王诜的夺人所爱之举苏轼还是不能接受,主要原因倒不是借不借而是王诜有借人宝贝不还的前科。比如画家易元吉的逸色笔就被王诜借去不还了。
可是他们是好友,苏轼不便直接拒绝,只好也写诗周旋。诗中说他这枚石头来之不易,自己视若珍宝,末了开玩笑说你贬谪武当看山也看厌了,哪还稀罕我这点东西呢。何况你强我弱,就像当年赵国不得不借和氏壁一样。你若实在要借,那就用两幅韩干散马图(唐代名画)来交换吧。这下王诜犯难了,他既舍不得韩干马又想得到仇池石。一时间,王苏二人关于一枚石头的事引发了圈内好友们的议论纷纷,有的建议画石兼得,有的的建议焚画碎石。最后还是苏轼写诗劝王诜放弃,王诜也真的放弃了,此事才划上句号。他说,石与画皆为身外之物,只有我们的友情才是最珍贵的。 王诜著名画作《渔村小雪图》手卷绢本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该图描绘冬日小雪初霁的山光水色。渔村置于画卷的最右端,开卷便见白雪覆盖的远山近岸,疏苇寒塘,枯枝掩映间的渔村隐隐约约有众多渔民在忙碌。左边是白雪皑皑的峰峦与苍苍茫茫的水色连成一片,山中有瀑布飞流,岩石间有数棵苍松和枯草,树干或直指苍穹或倾斜向前,碧绿的松针依然是李成的“攒针法”,线条遒劲足见功力。山上有两行人,一人策杖而另一小童携琴,江边篷舟有两人对酌。画卷的山石均采用卷云皱、刮铁皱,并采用“破墨法”烘染。增添了层次感和立体感。世人称王诜的山水画笔墨精炼、气象浑成、韵致深远。 《烟江叠嶂图》刻画的层峦叠嶂陡起于浩瀚空旷的大江之上,空灵的江面和雄伟的山峦形成巧妙的虚实对比,奇峰耸秀、溪谷争流、云气吞吐、草木丰茂。整幅画朝气蓬勃。作者青绿重彩渲染,既富丽又雅致。世人称“王诜所画山水学李成皱法,以金绿为之,似古”。该画藏于上海博物馆。另有《溪山秋霁图》绢本淡设色,表现秋雨之后雨过天晴的郊野景色。收藏于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 七年的流放生涯,王诜醉心于武当、汉水,他的水墨丹青既是大自然的缩影写真也是他内心向往的桃花源,漫漫七年,他几乎忘记了汴京和西园,直到神宗崩、哲宗即位。都说人生如同三节草,总有一节好。自哲宗至徽宗,王诜酷似新科状元般“淡墨题名龙虎榜,君恩宠拜凤凰池”一路青云。至公元1100年徽宗即位后,他的35幅画作全部收入皇宫内务府,名字也录入《宣和画谱》并出使辽国、官至定州观察使、封开国公、赠诏化军节度使…… 较之王诜,他的好友苏轼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刚刚在黄州安定不久、有了自建住房和自种的粮食菜蔬解决了温饱,又被皇上一道圣令迁离汝州,汝州在哪?汝州是河南中西部、北靠嵩山、南邻伏牛山的百里煤海蕴藏地。况黄州至汝州山高水远,古道苍茫。而让人扼腕长叹、雪上加霜的是,诗人在贬谪汝州的艰难跋涉中又痛失爱子:“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老来丧子、痛不欲生,苏轼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再也无力翻山越岭了。无奈之下,他只好请求暂缓赴汝州而改道去地势平坦的常州。 1085年哲宗即位,新党被打压。1086年苏轼和王诜相继奉召回到京城,苏轼复为朝奉郎知登州,数月后又以礼部郎中奉召回朝并升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至此,应该说诗人的命运柳暗花明、否极泰来了,然而正如俗话说的:性格决定命运,苏轼看到拼命打压王安石集团并废除新法的新兴力量,其实是换汤不换药,他们与王安石集团乃一丘之貉,于是失望至极的他再度自请离京。 1089年,苏轼任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期间为疏通淤塞的西湖清淤筑堤(苏堤)、建三塔(西湖的三潭映月),其实这样的清淤筑堤工程他经历了三次、筑了三道苏堤(贬谪颖州时在颖州西湖清淤筑堤,1094年贬谪惠州时又用自己的赏金在惠州西湖清淤筑堤)。1097年,已经62岁高龄的苏轼被朝廷一叶孤舟送到了海南儋州那个流放罪臣的地方。62岁本该享受颐养天年,他却还在为朝廷效力、为斗米折腰。 好在,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苏轼早已风轻云淡,他坚信“世间清品至兰极,贤者虚怀与竹同”,只要自己坚守初心、君子坦荡荡就够了。因此他将儋州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在那里办起了学堂。至今人们视苏轼为儋州的文化开拓者,正如古诗云:“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直到 1100年徽宗即位后苏轼才被北调安置(退休),然而已经晚了,这位奔波了一辈子的老人再也经不起跋山涉水的折腾、他没能回到自己日夜思念的故乡,公元1101年8月24日撒手人寰、仙逝于北归途中。 令人欣慰的是,仙逝千年的苏轼至今仍然活在人们心里。他的诗词歌赋是那样清新如许、他的豁达胸怀是那样坦荡高洁,古今诗坛上唯有他,才真正称得上名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