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牛木匠

　　牛木匠的口头禅：“有卵的个用！”。无论对人、对事、对物,张口闭口就这一句粗话。习惯了说粗话的牛木匠人倒 不下流。手艺不错，做事扎实。沈从文先生对说粗话的乡下人解释精辟，大意是说:文化人写文章用标点符号,没有文化的乡下人说粗话,相当于标点符号,语气助词。

　　牛木匠身胚大,国字脸，看人时习惯脖子向后缩,眯着眼,撇着嘴,用木匠选料的眼光看人。看不中的就一句话——“有个卵用”或有卵的个用”。一副匠人脾气。好多人不愿和他合伙做工,他要求太严,一丝不到位,“这有卵的用！”就判了死刑。近乎霸道,所以那帮匠人喊他“牛魔王”。

　　牛木匠十六岁开始跟着师傅学手艺,三年出师。刚出师时还只是帮师傅打打下手,每天工钱是三毛。能帮师傅带小徒弟了,工钱涨到了每天八毛。手艺超过师傅,每天工钱涨到了一块八。牛木匠赚的钱几乎都花在了工具上:斧、 锯、刨、凿、刀、钻和锤,林林总总加起来共有近百件。单 是刨子就几十种,每一样工具的把手都握得油亮发光。

　　七十年代牛木匠很牛,人年轻,手艺好。常年带着徒弟在别人家做活,一做就是一年半载出不来。照他的话说，“串百户门,吃百家饭”。他被人夸奖手艺好时,他老婆总要嗔怪地一撇嘴:

　　“么子好哟！一年到头不归屋!”

　　“你嫁了个手艺好的男客还说漂亮话，这样的男客哪个女客不喜欢！” “嗯，喜欢，怕是喜欢他的钱啰!”

　　无论老婆怎么嗔怪,牛木匠只是含着叶子烟笑，不搭白。

　　若想请牛木匠打家具,至少一两年才轮得到。不是牛木匠做活慢,是请他打家具的人多。那时手工做家具不像现在。要等木料敲的帮帮响,确定料是干透了才开工。先用斧头将树筒大致劈成料,再两个人牵墨划线。划了墨线,两个木匠开始拉锯解料。解料是体力活,噗哧、噗哧拉锯，一堆料得改个把两个月。解好的木板、木方,还不能做,怕走形,在地下放平用磨盘等重东西压着,等料干透不走形开始做。从原始树筒,到成品家 具,仿佛经历一个人出生，到长大的漫长过程。

　　什么师傅出什么徒弟,牛木匠继承师傅的是慢工出细活。

　　跟牛木匠学过徒的至少有一个连的人,手艺学到家的也就五六个,大都被他骂“有卵的个用!”半途而废。包括他自己的儿子。一直跟着他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只能拉锯改料下傻力的憨舅子;一个是周三娃儿,做事认真,脑筋不太好转弯;还有个喊着“康弟婆”（为了好养，男娃儿当女人喊）的后生。人精明灵活,手艺学得快,为人小奸滑。一般和客户谈价是康弟婆出面。

　　客户老板先说按件算工资。算下来老板嫌贵。老板又说，“那就按时算吧”。三开门的衣柜算下来需要八个工时。老板又说“就按天算吧”。康弟婆说，“行呀”。老板转身走了,康弟婆狡黠地一笑,说:

　　不怕你老板奸,

　　我一天三趟烟。

　　再拉两趟绵绵屎,

　　去脱你大半天。

　　牛木匠便骂徒弟:“你莫说××话!手艺人不耿直要得个卵!”

　　牛木匠的儿子跟他学了几年木匠手艺,后来死活不搞了。一来嫌学木匠苦,二来嫌父亲做事认真、呆板。他最不愿听父亲动不动唠叨:“天干地张坼,饿不死手艺客”之类的话。儿子既读不进书,也不愿干苦活,被牛木匠整天骂:“你将来有个卵的出息呀!”

　　一次,牛木匠带着徒弟在鸭子塘给一个书记的女儿赶做嫁妆,生活还很紧巴的当时,书记娘子家顿顿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康弟婆叽里呱啦边做边说笑话。书记娘子不时 来看看进度,催一催,而且喜欢插些不算工的锅盖、盆、桶之类的小活路，借他们的工具假装自己修，晓得他们看不下去会帮忙。打趣地说，“牛木匠，我跟你学徒弟要不要？”

　　康弟婆趁机打趣说:

　　“要想手艺会，除非跟师傅睡，要想手艺精，除非跟师傅亲”。

　　“看我撕你的×嘴!”书记娘子一叉腰。

　　不大说话的牛木匠间或也掺合打趣：“我怕书记打我后脑勺!”大家哄堂笑。

　　“我师傅是个老实人” 康弟婆说。

　　“老实?老粮食，说句话牛都踩不烂!”书记娘子回了一句。

　　书记娘子满屋一看,都快半年了,除墙角码了一大堆 长长短短,方方块块光生的料,还没看见一样成型的家具。急了!垮下笑脸,心想:我好酒好菜把你们供起,可...... “抓紧勒!婚期只有半个月了哟！我看你们到时拿得出来不!”

　　牛木匠不紧不慢地说:“你得卵的个急啊!”

　　书记娘子说话更粗鲁:“老子不得急,误了我女儿的好日子,老子把你卵割下来炒菜,看你急不!”吃夜饭,木匠一个个酒喝得满脸通红。

　　牛木匠对书记 娘子稳腔稳板地说:

　　“老板娘,吃了你几个月,明天我们走了。”

　　书记娘子忍不住骂人:“狗日的!打的家具呢?”

　　牛木匠笑而不答。

　　次日一大早,牛木匠喊书记娘子出来，说“你一顿早饭做出来,我若家具没搞好,工钱分文不要,还给你伙食钱。若你满意呢,那就给我扯二丈四尺红绸子挂身上,你亲自牵骡子送我出村口。”

　　果真一顿饭功夫,书记娘子看见十八抬嫁妆漂漂亮亮 摆在了堂屋里,不禁伸出大拇指。原来,手艺好的木匠,部件、零件分散做,一切就绪,只等榫卯拼接,不仅拼接 快,而且拼接严丝合缝。

　　哪晓得八十年代末不时兴手工家具了。家具的时代潮流像万花筒一样翻新,一阵子时兴宝丽板家具,一阵子时兴三合板家具,一阵子时兴压缩板家具等等。

　　牛木匠的儿子倒喜欢做这些潮流家具,一台电锯,一个电钻,一个气枪,似乎就是全部的家当。几个木工进场,三五天的功夫,在一阵阵刺耳的轰鸣后,一顿气枪射击,门、柜、吊顶，几下子迅速成型,一户商品房的木工活几天便完成。材料都是现成的,简单,赚钱快。儿子挖苦父亲:“哪个还像您那么做工,你那样做，求得到卵的个吃呀!”

　　牛木匠看不起现在的家具,说:“人站上去就垮,有个卵用!我打的家具四五代人用不烂,站上去跳也跳不 垮!”

　　牛木匠的手艺不再吃香,没有人再请牛木匠。牛木匠 无所事事守在家里,本可以弥补年轻时少有时间陪老伴的遗憾,可偏偏老伴又病逝了。儿子由做家具改成卖家具,更赚大钱。

　　牛木匠找了家二十四小时给人看守工地的事,一月两千块钱。现在轮到儿子骂老子的时候了,说:“两 千块钱有个卵用!还不够老子抽烟,叫您帮我卖家具您不搞,偏偏二十四小时不睡觉给人家当看门狗您愿意!”

　　牛木匠闷头抽烟,不吱一声。心想:我给你看生意一分卵钱没有,给人家看工地至少不愁烟钱。父子俩见面除了互骂就没有一句好话。“唉!”牛木匠叹息自己也是没有个卵用了。

　　每天早上做工的来了,牛木匠才睡眼惺忪地到舞阳坝去过早。他看见炸油香的摊子被好多人遮挡住,都在看墙上的信息栏,他也挤进去看了好一阵,原来是恩施准备建一座土司城，面向社会招募民间技术精湛的木工、石工、瓦工。牛木匠顿时心里一热,啊!技术精湛的木工......

　　这招聘消息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儿子找回来了似的,又仿佛是 碰见了久别的亲人让他为之激动。他又看了两遍。过早是吃了还是没吃他都忘了。可自己近六十岁的人了？他又跑回去看有没有年龄限制,没有。他心里咚咚地跳......决心去试一烙铁,却担心儿子反对。

　　果然，儿子不屑地说“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为挣那几个卵钱?”儿子表示反对。

　　“我是为几个卵钱么?我喜欢做木匠活,一天不做闲得蛋疼!”牛木匠还是犟着去了。

　　牛木匠来到大鹏建筑工地,看见巨大规模的古城建筑，框架已基本就绪,有一两百个木匠、石匠、瓦匠报名来参加应聘，各种匠人聚在了一起,都是三四十岁年纪,像他这样年纪的老头几乎没有。牛木匠后悔不该来。又一想,比拼的是木工手艺,又不是比年纪。

　　几百个匠人到来,吃饭需要桌子。因此,每个木匠先做一张小饭桌作为应聘技术考核的作品,时间要求三天完成。木匠们热火朝天地各自忙开了。报考的木匠大都三天交出自己的作品,少数人没有按时完成,而牛木匠一个人花了六天才交作品。技术监考人问:

　　“老师傅怎么样?跟得上吗?”

　　下面一阵轻声哄笑。牛木匠有点儿恼羞成怒,粗话 脱口而出:“慢工出细活,三刨两爪做出的东西有个卵用!”牛木匠大致瞟了一眼几个年轻人的做工,所以心中有数。说，“我师傅解放前在地主家制作雕花床,前后共做了十二年,工钱是用制作雕花床的木屑称重量付给等量的钱。”技术监考人没等牛木匠说完,举起大拇指说:“对，老师傅说得对！下一个试题,检测每一位的作品工艺和质量。”

　　谁都没有想到,检验木匠工艺和质量的办法居然别出 心裁——将每个人做的桌子,用绳子拴在马屁股后头,挥动马鞭,让马拖着桌子在凸凹不平的空旷场地奔跑两圈。

　　大都跑一圈桌子就散了架,也有坚持到两圈才散的,唯有牛木匠做的桌子,两圈跑下来丝毫无损。比赛的木匠都傻了眼!技术监考高度赞赏:“好呀!姜还是老的辣!”技术监考要大家围拢来看牛木匠的作品,并要牛木匠 讲讲桌子不垮的道理。

　　牛木匠把榫卯工艺精密度的要求,及怎样做到榫与卯严丝合缝,以及如何看木纹，挑选木料等，一一道来。说“木匠靠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得大家都笑了。他还现场做给大家看。此时的牛木匠像斗牛场最终胜出的一头牛,感到无比的自豪。高兴又找回了失去多年的自己。经过技术交流,牛木匠才晓得这个技术监考也不是一般人,世代木匠出身。技术监考让牛木匠不用做工,委以他质量检验重任。每一道工序由牛木匠把关，他说了算。

　　于是,凡经牛木匠“有卵的个用”的评语,不是 重新返工,就是打起铺盖卷走人。有人给牛木匠枕头下放了一千块钱。牛木匠说:“谁的请拿走,否则充公!”之后,有的人扬言要揍他的人。

　　牛木匠喝了点小酒,开始发酒疯:“人呀!不做恶人 没有人怕你,不做好事没有人信你。我一没做官,二不害人,老子怕个卵!”　

       牛魔王的威风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