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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咸菜

 鹏翼垂空9 2021-11-11

在我们食堂,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不寻常。倒不是技能方面,而是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关系略为复杂,虽然不能罗列出一个百年孤独一般的人物关系图,但也并非一览无余。像是象棋棋盘中互相牵制的棋子。

最为年长的是格日勒大妈,她是这里的领班。她身材高大魁梧,走路器宇轩昂,声音高亢嘹亮。她在食堂里走来走去,宛如船长,指挥着整艘船的行进。她只需要稍微看一眼,都不用第二眼,就知道大家已经各就各位了,可以开门迎接来吃饭的职工了。

如果让她作为战争时期守护这座食堂的将领,她大概也会毫不逊色吧。在何处瞭望敌情,何处设置炮台,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在她如同草原苍鹰一般俯瞰一切的目光中,她看到了孙霞推着放慢鸡蛋的小车,那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推着一车煤炭一样,而且是在敌人的枪口之下;看到了拐角,张玉在楼梯之间上下徘徊,她说,人总是要自律才好,于是每天上班时间在楼梯上来回跑动来锻炼自己的身体。看样子她将自己当作了西西弗斯的石头,每天徒劳地将它搬上去又落下来;甚至看到了楼下,二楼的铁柱将饭舀到盘子里,又将饭倒在托盘中,如此循环往复。他好像在算一道数学问题,在来回的倾倒中,是否会有亏损,哪怕只是一克分量的亏损。铁栓说,你一会把菜晾冷了。而有些职工是不喜欢吃晾冷了的菜的,有时候还会举报;她还看到了不同时间不同人们的行动,比如下面师傅马哥漫不经心地将面抓起,放到沸水之中。他的动作异常潇洒,如同潇洒的上海滩的小马哥。排队的人们看到了,也都赞叹不已。她们大都做过这样的美梦,希望自己能成为他的妻子,哪怕一天也好,就一天,多了她们也大概不能消受。而一天就是永恒。

而她也成功导演了一场类似于杯酒释兵权的行动,因此她更得了新领导的器重,在其中,难免会有鱼腹中藏剑,摔杯为号,酒中下药,埋伏刀斧手之类的方法也大概不会缺少。

格日勒大妈害怕被来吃饭的职工投诉,她连忙下楼,让铁柱不要再颠倒众生一样颠倒那些菜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无聊。这些人看来都很无聊啊。作为他们的管理者,她有时候会感到疲惫。她如同一面移动的墙,很快就出现在铁柱面前,她说,铁栓。铁栓抬起了头。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叫错了人,她常常分不清两人。他们的名字太相像了,脸也有些相像。她问过他们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他们都否认说不是,一边露出嫌弃的目光,好像谁也不愿有这样一个兄弟。她改口说,铁柱,你在做什么。铁柱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说,我看看今天的菜色。大妈说,把盖子盖上,小心菜凉了。你忘了上次一个职工吃了食堂的饭之后肚子疼是因为菜凉吗。铁柱确实记不大清了。那次职工肚子疼,一连去了好几次厕所,肠子好像拧在了一起。她说,都是因为食堂里的冷饭。虽然大妈觉得和菜的冷热关系不大,但或许也有一定关系。她一边抚慰单位职工一边批评铁柱,铁柱先是乜斜着眼,而后低下了头。但职工还在喊叫,她一边流着泪一遍控诉食堂。食堂的张经理不得不走出来平息事态。张经理说,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主要是大家来吃饭的时间不一样,早来的吃到的饭就更热一些。职工说,你们不能在下面加热吗。为什么没有加热的工序。张经理说,我们会努力改进的。最后张经理同意给她一个月的免费试吃体验卡才解决了问题。

张经理因此大发雷霆,他说,这一个月的损失应当由食堂员工共同承担,他还用了一个自己认为很精妙的词语,共克时艰。员工都敢怒不敢言。这时候张经理打了一个喷嚏,他环顾四周说,有谁不满。大家都低下头。

有人在私底下会对他说别人的坏话,谁干活不积极,或者谁不按规范收拾餐具。张经理只是平静地一笑,他知道大家其实想要说的都不是这些表面的事,而是表达着一种划清界限的愿望。他们都知道张经理就像喜欢集权的皇帝一样,并不喜欢臣子们拉帮结派,他害怕他们团结起来后取代自己的地位。这个地位对他来说很宝贵。

他当初和单位领导,以及更高的领导喝过多少次酒啊,他有多少次喝得不省人事口吐白沫呢,数不清了。有一回他趴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大声地呕吐,吐完之后异常困倦,便就地趴在马桶旁边睡着了。正是他的牛饮鲸吞,让他和领导走得越来越近。另外,他也能够看清形势,与格日勒大妈等人一同谋划了夺权的行动,很快便得到了晋升的机会。

为了集权,他拉拢食堂地位最卑的勤杂工刘明,刘白为自己效力。他们是他布局的两个棋子,他是象棋中的車,保护着他们前进。而他们除了负责日常的杂物,譬如搬铁桶上下楼拖地喷洒药物之类的事,还为他提供情报。告诉他在他不在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他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尝试做笔记,或者写日记,来更清晰地描述当日发生的事情。刘明说自己从来也不大写字,空闲的时候只喜欢看小视频。小视频真好看啊,刘明对张经理说,小狗背上坐着一只鹦鹉,小狗怎么也甩不掉它,它只得跌跌绊绊地向前跑,去和小猫一起玩。那只小狗就像鹦鹉的坐骑一样。刘白则说自己喜欢发呆,如果自己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大概就是发呆。发呆是一种什么事都可以不做,身心完全松弛的状态。感觉好像全身的肌肉骨头都会脱离自己掉在地上。那是什么状态。他说,那是介于睡着和没有睡着的中间状态,就像喝醉和没有喝醉中间的微醺状态。

为了更好地管理下属,张经理偶尔也朝他们发发威风。他疾言厉色地呵斥铁柱,为什么不戴好帽子。铁柱的帽子有些微微倾斜。他连忙将帽子扶正。张经理开始借题发挥,帽子戴不正说明了什么,说明你的态度不端正,说明你思想出现了问题。我们的食堂文化是什么,方方正正做人,勤勤恳恳做饭。但他也不能得罪铁柱,他在下班后主动对铁柱说,不要介意啊,我只是在和大家强调规范,今天的事真是不好意思了。铁柱摘下帽子,说,没什么。而他之所以不敢得罪铁柱,因为铁柱是王主管荐来的。虽然现在王主管退休后不大管事了,但食堂的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他的耳目。他会突然出现在食堂,用干枯的声音大喊着张经理的名字。虽然微笑但威严地问他一些事。

平时不忙的时候,格日勒大妈喜欢坐在里面的座位上,她将自己妥帖地安放在椅子上。像是苏轼写的左右开张的书法。意态闲闲。等到职工将要到来的时候,她就站起来,在自己的领地上如临大敌一般巡行。她想,应该请著名画家为自己画一幅画像,保留自己英姿飒爽的一面。就像蒙娜丽莎那样。像她这样运筹帷幄致胜千里的女子,虽然屈居于食堂,但仍然有着无可企及的凌云壮志啊。如果不是自己文化素养有限,她只读完了初中,张经理的位置也应该是她的。但她也不是一个喜欢争权夺利的人,她只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她灵敏的听觉听到了员工的对话。她的感觉为什么如此敏锐呢,好像有千里眼,顺风耳一样。如果打开她的全部感官,她就如同辽阔的河西走廊一样,可以接受各个方向吹来的风了。

和孙霞一同在三楼干活的赵花是很喜欢说话的,她和每个人都马不停蹄地说话。大家都奇怪她为什么不去做饶舌歌手。赵花最常和孙霞说话。孙霞有时候不耐烦,借有事走开。赵花就转去和另外的人说话。赵花说到高兴的地方,眼睛就会发出光亮,有时候还因为舌头的快速弹射而口吐细微的白沫,舌头敏捷得好像青蛙一样。食堂里充盈着她说话的声音。如果她偶尔不说话,大家都会惊奇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赵花缄口不言。事实上几乎没有这样的事。赵花是一个心宽体胖的人。

赵花往往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什么固定的话题。但有时候因为说得太多而忘记自己什么没有讲过,何况即便有人听过但还有人没有听过,她需要一遍一遍地加以讲述,每一遍都好像不大相同,这大概也是讲述的快乐。她常常对人们说起她爸的事。她说,我爸活了八九十岁,没的时候劲很大,说话嘚棱棱的。死的时候我们在堂地听到有人在房顶上欻欻地往西走,坟在东面。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旁人都说不知道。她四顾之后满意地继续说,你不听说鬼不走正路。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便都在她讲到这里,或者没有讲时候便预先说,鬼不走正路。她就讪讪地笑一笑。但大家知道她并不会觉得尴尬。她只是模仿一般的人做出反应,以免大家觉得她太与众不同,脸皮太厚,太不讲体面。在另外一些讲述里,她还会补充一些事实,让事情更加完整,有头有尾。她说,他临死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我知道他得了癌症。他不停地说自己很疼。问哪里疼说哪里都疼。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正要报销呀。也许应该告诉他。他经常和我还有我的二兄弟说他不想死。你们说,有谁想死呢。但是到了年龄了,就是没有病,也没办法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略带伤感。大家也跟着低下头。一楼盛饭的大锤说,我姐得了黄疸病,脸黄得和梨似的。今年过大年时候还没事,初一初二突然严重了。没几天就走了。大家也都说了说自己知道的一些因病去世的事情。大棒这时走过来,他走路有些歪斜,他刚才听到了一些,这时也想说说自己知道的事,来助大家的谈兴。他说,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前几天正站在凳子上抹腻子,对旁边人说她腿疼。旁边人说你舒服的,什么事都顺心。她也没放在心上,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但过了三天就死了。连平时不大爱说话的孙霞也说了一件事,她说,一个亲戚得了大肠癌,去年就埋了,旁边的树长得绿荫荫的。气氛变得愈加低沉。幸而这时格日勒大妈出现了,她几乎不用说话,他们就知道是要吃饭的职工来了。他们便都四散,回到自己的位置。格日勒大妈不动声色地走来走去。格日勒大妈有时候觉得他们的话没什么意思。有时候觉得也还好。

来了零星几个职工。格日勒大妈走到三楼窗口,远远地望着通往食堂的道路。现在还一片空白,不一会就会有许多人向这里走来。路的左边是职工宿舍,右边是一条小吃街,同时还有打印店,便利店。一些店很久不开了。店的前面停着一些车辆。有的车上也积了一些尘土。格日勒大妈抱着双臂,她瞭望敌情一般看着窗外。一只鸟飞过。牵引了她的目光。第二只鸟飞过,这时她就心无旁骛了。已经有人转过拐角,踏上了通往食堂的道路。是那个喜欢吃面的男职工。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想着,他比平时晚到了五分钟。这五分钟他做了什么。因为迟到的五分钟,他不再能充当如同零摄氏度一样的衡量标准了。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时间,感情,命运,格日勒大妈冷冷地笑着。

往往,在单位职工吃过饭挺着肚子一手摸着肚子一手剔着牙地满足地离开后,食堂员工一起将预留的,有时候是剩下的饭菜端出来一起吃。他们拿着长长的勺子,从铁桶里舀汤,每个人都拿着碗筷,有的手还在发抖,好像饥饿已经使他们无法忍受了,他们将要倒在充满食粮的食堂之中。格日勒大妈已经吃过了,她很早就去厨师周福那里要了一些刚出炉的热腾腾的食物。倒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更喜欢独自一人品尝食物的味道。在她看来,他们一起吃的样子太失体面,有人蹲下舀汤,有人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甜饼。有人拿着长勺。虽然大家后来都坐下来,但总像是那个关于地狱中人们如何吃饭的写照。有人唏哩呼噜地喝汤,有人用手擦着嘴边的饼子渣。格日勒大妈打了个哈欠,每天她都起得很早。虽然很累,但她也情愿这样。如果到了周末放假,食堂不开门,她反而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她依然起得很早,但只是在房间里徘徊,看着日光一寸寸地推移,她感到空虚。她的女儿如同长大的燕子一样飞走了。留下她在这里作为乡愁的港湾。

她偶尔想起从前那件惊心动魄的夺权事件。虽然她刻意回避,但脑海里像是放电影一般总是会浮现出一些影迹。单位原来的领导是一个每件事都斤斤计较的人,因为食堂拿着因事可以签字而不必刷卡吃饭的职工签名来找财务报销,在查看财务记录时候,她皱起了眉头。于是她放下手中的事,风风火火地赶到食堂,头上还冒着细细的汗,她俯身,看到签字簿上的签名凌乱不堪,如同医生的笔迹。她说,这简直是火星文。她那本来并不善于幻想的头脑中却突然出现了大胆的科幻电影一般的幻想——是不是外星人到来了,地球的末日就要到来了——这让她十分恼火。外星人对她来说就像尼斯湖水怪一样,是荒诞不经的事物。而她内心深处竟然有些渴望。她愤怒于自己的渴望。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正派的不苟言笑的人,她立即叫来了王主管,指着签名簿,又指着王主管,对他大加呵斥了一番,还威胁要撤了他的职,来弥补单位的损失。因为在她看来,那些来历不明签名白白地让单位出了很多钱。她说,要彻底查明这件事。为此她叫很多人去谈话,最后也没有查明。大家都不堪其苦。她又下令让食堂工作人员盯紧来吃饭的职工。一个都不能放过。她说。工作人员站在签字的入口,他们看着谁没有签字就要免费吃饭,或者谁写字不规范,谁是外星人派来的卧底。一定要查出这个人。领导下令。她已经想好了审讯室的布局,什么辣椒水,老虎凳,狼牙棒一样俱全。她在开玩笑时候向职工们透露了自己的一些审讯的想法。有的附和,有的则表示不妥。她回去便让不赞成的人降职。那些人才知道得罪了她。她还鼓励单位里的人互相举报。一时间大家都只能道路以目,一个用眼神问吃了什么,一个用手势回答吃了饺子。如果直接说饺子则难免会被别人当作口实,竟然将原本应该用在工作的时间用在了做饺子和吃饺子上。要知道做饺子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啊。

在领导们一起在食堂吃饭时候,小张,就是后来的张经理,联合格日勒大妈和食堂一些工作人员——他的侄女张玉,铁柱等人一起策划了一场陈桥兵变。领导们饮酒正酣,张玉等人不停地向领导敬酒。他们迟迟没有行动。格日勒大妈拿着酒杯,手一松摔在地上,发出乒乓的声音。小张让人叫出厢房的证人,当众宣读了领导当政期间的诸种罪状,领导惊得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但被桌子挡住,撞翻了一些酒水。她第二次才站起来,问,你们想要做什么。后来的新领导也站起来,似乎对此并不知情,小张跟在他后面,对他说,现在应该你上台了。其他人见状,也都拥护新领导。新领导看了一眼局势,说,你们将我置于何地啊,这让我怎么办。小张拿出一纸盖章的辞职申请书,交给旧领导。她接过来,想要撕碎。但有人说,要不然我们就公堂上见。她开始大声地哭喊。借着酒劲将一桌酒菜推翻,一时间酒水四溅,人们四散开来。她的头发也披散开来。她开始哭喊。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四顾着,有人劝她认清形势,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她看到大势已去,勉强同意在辞职书上签字,蘸着红印泥按了手印。手颤抖着,怎么也写不好,写到最后一笔时笔掉在地上。她大喊着,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只有张经理和格日勒大妈知道,那些事虽然确实发生过,但其实也没有很确凿的证据,证人也是临时雇佣的,不过是为了乘旧领导醉了吓她,以让她交出权柄。

新领导上了台,一些人上升,一些人下降,合乎能量守恒定律,局面又回归和平与宁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大家似乎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感觉。大家都大声谈论着饺子,饺子的不同的馅儿,羊肉大葱还是猪肉韭菜;饺子的不同吃法。蘸着酱油或者蘸着醋,哪一种会更好吃。有人提出疑问,如果我既倒醋又倒酱油会怎么样。有人回答他,就像吃火锅时候既用麻酱又用香油一样。

比平常晚到了五分钟的男子来到面条窗口,他说,要一碗面。他偶尔有事加班签字吃饭,偶尔刷卡吃饭。但几乎总是要面。格日勒大妈回头,好像回马一枪一样,看到他将卡放在感应区内。她眨了一眼,他消失后又出现。

下面师傅马哥可以将面拉成不同的形状,他是拉面大师,可以用长长的面条跳绳。他拍拍沾着面粉的手,身上一点面也不沾。许多职工来买面。他将拉好的面放入冒着蒸汽的沸水中的抓篱,等到面开始漂动时候将面捞起来。那些冒出来的蒸汽好像要驱动一辆蒸汽式火车。而离别的人在追着火车跑。接着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曹磊的歌曲《车站“汽笛声已渐渐响,心爱的人要分散。离别的伤心泪水滴落下。站台边片片离愁涌入我心上”。他也不由自主地唱起来,一边唱一边将捞起来的面倒入准备好的辣或者不辣的汤中。卖饭的赵花和孙霞再根据顾客的要求加上煮好的卤味。

格日勒大妈注意到,男子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着,但依然走得很快。男子有一双多么灵巧的脚啊。他坐下来,筷子是事先取好的,他将筷子插入到碗中,捞面。吃啊吃,好像演技精湛的演员一样,将吃饭演得十分生动,勾起人的食欲。也许他喜欢面的味道,也许他对面没有特别的喜好。有人喜欢吃条状食物,有人喜欢吃团状食物;有人喜欢吃带汤的,有人喜欢吃不带汤的。大家的爱好各不相同。

小张成为张经理那天,摆了许多张酒席,请领导和食堂工作人员吃饭。领导说,恭喜小张高升,年轻人的前途不可限量。张经理向领导敬酒,说多谢领导提携。大家都吃得其乐融融,为了活跃气氛,张经理还安排了歌舞表演与互动竞猜环节。领导猜中的谜语最多,赢得的奖品也就最多。歌舞也很酣畅,张玉不仅身材苗条,舞也跳得很好,她的腿踢得很高。可以抬起手抓住自己的脚尖。又忽地落下来,换另一只脚。姿势如同天鹅一样优美。

但吃完后领导拿着酒杯,问张经理,你可以为我黄袍加身,会不会也为别人这样做呢。张经理连忙向领导表示自己的忠心,说自己怎么也不会那样做。领导和他干杯,说,我知道你不会的。

后来大家发现铁柱和铁栓果然是兄弟。因为他们在吃早饭时候都喜欢将鸡蛋泡在豆浆里。别人指出这一点,他们说,确实,因为鸡蛋在豆浆里会显得更白。而他们都喜欢吃更白的鸡蛋。

有人也怀疑在一楼盛饭的大锤和大棒是兄弟,但他们说自己没有共同的爱好。大锤说,人们之所以喜欢将两个人当做一对,主要是为了满足对于同性或异性恋的想象,而自己又不用身处其中,避免了相处时候的不快,从而得到更超脱更纯粹的快乐。听到这番话,大家都觉得大锤真是一个哲学家,竟然可以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大锤也喜欢以哲学家自命。他说,哲学家大锤说过。这让铁柱有些不快,虽然铁柱和大锤平时并不在一个楼层,但这影响了自己在整个食堂工作人员中的序列。他认为大锤在故弄玄虚,其实大锤什么都不懂,是一个虚荣的骗子。他们都托赵花为他们传话。赵花虽然喜欢说话,但并不是一个讲求事实的人,她根据自己的理解将两人的话传达给对方。她对大锤说,听说铁柱想要用和你做好朋友。大锤说,是吗,那么尽管做好了,人总是不会拒绝一个朋友的。她又对铁柱说,大锤说你是一个靠关系进入食堂的没本事的人,但如果你同他做朋友,他是不会拒绝的。铁柱很生气,说,他大锤为什么能进入这里的食堂,心里也没有什么数吗。他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大锤确实是新领导介绍来的。赵花添油加醋地说给大锤听,大锤听了,放下勺子,说,我要上去和他理论理论。大棒拉住了他。对他说恐怕他不是铁柱和铁栓的对手。

格日勒大妈走出来,她让他俩握手言和,不要动干戈。她说,食堂里的人,永远是一家人,我不允许你们互相打斗。大锤便和铁柱握住手,面对面看着对方,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同意言归于好。格日勒大妈将牛奶滴在两人身前,说,你们需要像牛一样团结。

吃完了面,男子站起来,端起了碗,碗里面很干净,好像洗过一样。他是一个喜欢干净的人。格日勒大妈不由想。男子的行动像是机器人,不论走路姿势还是什么。也许他正是以前的领导追查的外星人。但格日勒大妈看过他的签名,并不是潦草的字迹,是十分工整的如同印刷体的字迹。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将自己的名字写得那么整齐。

男子向着外面走去。过了一会才重新出现在格日勒大妈的视线之中。格日勒大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直到转过拐角。她回转过身,看到刘明推着油迹斑斑的盛放盘碟的餐具车往里面的盥洗室走,看到铁柱,大锤在为职工盛饭,看到排队的职工们。她在无意识地踱着步。忽然想到自己是在模仿男子的走路姿势。赵花的说笑声再次在食堂震响。有时候工作人员不和她说话,她就和单位职工说话。他们都说她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张经理来食堂巡视,他站在一楼的边角,好像一个门神,和领导聊天。领导问他有关食堂建设的一些问题。他说了一些想法,但很难实行。他说,我想把食堂建成本地最大的职工食堂,让它成为本市各个单位的模范餐厅,派出一些职工去外地先进食堂学习,同时聘请一些优秀的厨师进来。和本市其他食堂展开比赛,提高这里的知名度。他说得很快。领导有时候打断问他一些细节。他说得很详实,好像平时已经考虑过多次。最后等到他停下来,领导说,你说得很好,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当初我没有看错你,让你当食堂经理,但就是这样,也是大材小用啊。张经理连忙谦虚地说,没有没有,还是要感谢领导栽培。我也在一直学习。领导说,我可以给你拨一些经费,你拿出一个纸质版的提案,来把食堂建设得更好。

张经理风风火火地要整修食堂,首先要盖高楼,需要向政府申请。但周围的居民不同意,他们说影响了他们的采光,给钱也不行。张经理只得退而求其次,开始装修食堂,关了好久的门。每天机器在食堂里轰响。等到重新开门时候,大家看到食堂不仅没有更新,反而有些破旧,一些地方还漏出了丑陋的钢筋水泥。领导责问张经理。张经理说预算不够,只做了前期工作。后来那些装修的工人们都逃走了。他们为什么逃走。张经理说,也许他们一开始就是骗子。他们在做一些皇帝的新装一样的工作。你为什么没有监管他们。张经理说,我太大意了。领导拂袖而去。

格日勒大妈成了食堂经理。但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她有时候觉得是一个梦。好像自己并不是经理,而还是之前的一个领班。一个可以自由巡视自己领地的人。现在她不得不有时候和领导站在一起。

她注意到,张玉和下面师傅小马哥走得很近,他们一起上下班。在张经理在位的时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现在,张玉更多在小马哥面前展露自己的风姿。她用很甜的声音和他说话。她还邀请他在下班后一起去锻炼,或者一起喝咖啡。她说,你的身材很好,是不是经常锻炼啊。小马哥说,你才是真正懂得锻炼的人啊。等到他们一同去跑步,她说自己累,就用胳膊拉住他。他带着她跑了一圈。

就在大家都以为两人要在一起的时候,张玉突然宣布,要和领导在一起。大家都劝她不要冲动,领导年纪和她爸张经理差不多年纪,虽然已经离异,但毕竟不是理想的择偶对象,还不如年轻潇洒的小马哥。但张玉依然要和领导走在一起,她说,我们的爱情是真挚的。她和领导在一起后,张经理又官复原职。格日勒大妈说要走。张经理苦苦挽留,无果。张经理便为她准备了送别宴。许多人敬格日勒大妈酒。她喝了很多,脸微微有些红。有人问她要去哪里,做什么。格日勒大妈说,还没大想好。大概是去开一家饭店或者做一些什么吧。小马哥这时走出来,说,我也要跟着你一起走。张玉看着他,怔怔地。但他没有看张玉,他知道张玉在看自己。他举起酒杯说,就算是和大家告别了。张经理觉得走了也好,小马哥最近很有些失意,如果长期待在这里难免不出什么问题。就像一枚定时炸弹呀,张经理想。他就顺水推舟,让两人走。

格日勒大妈先是开了一家奶茶店,生意兴隆,人们似乎都喜欢喝奶茶,谁也没想到格日勒大妈做奶茶很有一手。但她并不满足于此,她接着又开了一家饭店,店里免费供应奶茶。生意依然很兴盛。单位食堂里的人听说了,都有些懊悔,有的来到店里试探大妈的口风,大妈说,你们想要来就来吧。我随时欢迎你们。有人便有些想要出走的心。铁柱和铁栓率先来到格日勒大妈这里。他们说,这里的待遇更好一些。但我们不是只为了待遇来的,还因为格日勒大妈是一个好人。

张玉和领导结婚了。结婚那天,食堂里的人都去了,除了马哥。马哥独自一个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有时候是心形,有时候是半圆。一直抽得咽喉干涩,好像有人在他体内放了一把火。他吐了一口唾沫。捂住自己的胸口。赵花问格日勒大妈,为什么马哥没来。大妈说,他今天不舒服。

两人走完布满鲜花的红毯,张玉将婚纱换成普通衣服,由领导挽着,到各桌敬酒。张玉不小心将酒洒到衣服上,张经理递给她纸。张玉没有擦酒,而是擦了擦额头,她的额头上,鼻尖上,还有嘴唇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微微闪着光。领导拿过纸,帮她擦,但纸上不知怎么沾了油,擦得张玉满脸是油,好像京剧里唱花旦的。她穿着高跟鞋,咚咚咚地走到洗手间去。她看到孙霞正在洗手间门口和刘明说着什么。他俩看到她后就不说了。向她微微笑着。她有点不知所措。差点崴了脚。这时赵花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扶住了她。她说谢谢。赵花问她为什么好久没见她锻炼了。张玉用水冲了冲手,又挤了墙壁上的洗手液,说最近有点累。赵花说,我像你这么大时候,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怎么就出嫁了。但张玉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她匆匆地用纸擦干手,说走吧。赵花说,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大锤和大棒自铁柱和铁栓走后,任务就加重了,刘明和刘白也加入了盛饭的序列。四个人常常分不清各自的任务。他们有时候同时做一件事,致使其他的事没有人做,或者什么也不做。大锤最近沉迷玩游戏,他总是拿着手机,职工来了也不理睬。他不小心将菜滴在了手机上。或者把手机掉了菜里。职工纷纷逃了出去,他们不愿意吃里面有手机的菜。他们说,手机的屏幕和钱的表面一样脏啊。这样的饭,唉。张经理警告大锤不要造次。大锤似乎并不在意。他说,我大锤那几年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我大锤当年和领导一起玩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格日勒大妈坐在店里,看着人群络绎不绝。她忽然站了起来。她看到了那个单位里的职工,他依然保持着机器人一般的动作,机械而又机械地推开门,走进来,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像是接受导盲犬的盲人一样,走到座位前,系上围巾,点菜。并等待自己的饭菜。服务员为他倒上奶茶。他慢慢地喝着。好像并不是在喝奶茶。而是在喝一种人生的况味。不一会,他的菜也上来了。他问,有没有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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