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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之恋|四 信是托命的船(1)

 老骆驼4753 2021-11-15
古拉格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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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把他俩拆散了14年,他们人散心不散,坚守着爱情。他在斯大林的劳改营中挣扎求生,他和女友秘密通信有1200多封。奥兰多·费吉思以这些密信为素材,写出了一个感人的故事:这两个坚强的人,生逢乱世,在腥风血雨中呵护着爱情,坚贞不渝。

改犯寄信、收信,劳改营的条条框框限制得很严。随着形势的变化,当局对这些规定也渐渐地做了一些更改。每个劳改营,虽然都是严格执行这些规定,但严格到什么程度,却各有不同。囚犯收信可以收多少封,那要看他刑期有多长,生产定额完成得好不好了。

官方规定,在木材厂这个劳改营,每个囚犯,每个月允许收一封信,但要先经过审查。这还比其他劳改营强,那些地方,不管来多少封信,一年只许可接收四封。1946年8月1日,列夫给奥尔加姨妈写信,信里说,不管多少来信、邮包,都能收到,“没有限制”:

寄信、寄邮包,两到三个星期就能到达这儿,也有的从莫斯科寄来,七八天就到了。扣留邮件检查的时间并不长……写信的时候,别忘了把信都按顺序编上号,这样我就可以查,看是不是都邮到了。什么都不用给我寄,要寄就寄纸和铅笔吧。

列夫说的,不都是这么回事儿。他信里说的劳改营情况,常常是给收信人吃定心丸,怕他们担心。事实上,给劳改营送信,一个月只来送两三次,所以一个囚犯每次都可能收到好几封信。但是,这样还算相当不错呢,比1930年代劳改营可好多了,那个时候,劳改犯一连好几年都接不到一封信。现在检查信件,相对来说,也不太严,大多是劳改营看守的妻子来干这事儿。她们见到信里有什么怪字眼,根本无关痛痒的,就用笔涂掉,这样做做样子,表明她们检查了,但不是仔细通读,没那么严重。但是,犯人们不知道,所以写信的时候都倍加小心,犯禁的话不写。邮包和印刷品,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手续很复杂。给劳改营寄包裹,在苏联首都市内,邮局不受理,得出莫斯科,到梅季希(Mytishchi)这些外市县去办理邮寄。到了外市县,包裹要检查、登记。每次检查、登记都得排长队,要排好几个小时才能排到。包裹有重量限制,不许超过八公斤。包裹到了劳改营,取包裹手续也很复杂。在木材厂这个劳改营,包裹要到内务部派驻营区办公室去领取。办公室的值班看守一件件把包打开,先把自己看上的东西扣下,留着自己享用,然后才把包里剩下的东西给收件人。食物、钱、暖和的衣服,一般都被看守拿去了,所以,列夫嘱咐亲戚朋友,包裹里不要夹寄这些东西。列夫请他们只寄书,但是寄书也要加小心,外国文学被没收的可能性大,尤其是1917年以前出版的,更不行。列夫写给斯维塔的第1封信就提到了这些:
如果你和奥尔加姨妈要给我寄书,一定要挑便宜的书。越是便宜的版本越好,越是破烂的书越好,丟了也没浪费多少钱。如果给我寄外语的文学书,一定要选苏联出版的,不要寄古旧书店卖的外国版本。检察人员见了会产生误解,我也就收不到了。

8月7号,列夫的第1封信还没邮到,斯维塔已经又给他写信了:“我亲爱的列夫,我整天都在寻思,7月12号寄出的信,你收没收到呢。收到了没有?”列夫那天还没收到,第二天8号才收到。不是说了么,8号是个“重要的”日子呀。列夫的第1封信,斯维塔是23号这天收到的,那天她从乡间别墅回来不一会儿,这封信就到了。“我也成了宿命论者了,”当天下午,斯维塔给列夫写信:

我写第1封信的时候,你在写第2封信呢。但是,我第2封信寄出的时候,你才收到我的第1封信。我写第3封信的时候,才接到你的第1封信。现在收音机正在播放《茶花女》呢!
8月11号,列夫给斯维塔写了第2封信。他想要确保9月10号斯维塔生日之前,能及时送达。那天,列夫收到了斯维塔给他第1封信的回信,当天晚上他就写了回信:“你的信是给我的礼物,可今天所有的礼物都应该是给你的才对呀。”

他俩谈了起来,谈得断断续续,话没法儿一气儿说个痛快。“你26号的来信,我今天收到了,”9月6号,斯维塔给列夫写信说:

26号前的两封来信,也收到了,一封是8号的,一封是11号的,但是你21号的信,还没收到啊。笔谈不容易啊,列夫,咱们的信,走得太慢,间隔太长,一来一去,要好几个月呢。等到你读到我的想法,说不定你的心情已经换了一个样呢。

除了信在路上耽搁这么久,还有别的麻烦。他俩知道,所有的信都要经过检查的,有的话不能说,所以也就没法儿畅所欲言了。写得太含蓄了,对方看不懂,写得太明白了吧,会惹麻烦的,这个尺度很难掌握。列夫第3封信里,写到了这个“界定”的问题,他的话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为止:

斯维塔啊,你知道,说到写信,我可从来都没有过懒得写信。我总是在心里默默和你谈话,一天二十四小时,我能和你谈十六小时。你是知己,心知肚明。所以,你会明白,我不经常给你写信,不是不想写,而是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写才能不超越界定的范围。

列夫写信,下笔之前总是打好几天腹稿,反复斟酌,然后才下笔写出来。没写完的信,他不敢放在集体宿舍里,怕别人拿去当卷烟纸,所以总是揣在衣袋里,随身带着。这样,写好的信总是褶褶巴巴的。

他的信,字里行间常有言外之意,得仔细看,里面有不少暗语,例如,“叔叔们”指的是内务部派驻营区的官员,“伞”指的是整个古拉格体系,“维生素D”指的是贿赂款97[1],还有文学典故,尤其是19世纪作家果戈理和谢德林两人讽刺作品里的典故。这些暗语所传递的信息都是劳改营里日常生活的种种荒谬。亲戚朋友的名字,从来不写出来,有的是用缩写字母代替,有的是用外号代替,都把真名实姓隐藏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列夫很担心,斯维塔收到劳改犯的来信说不定会受牵连,遭受危险的。列夫写头一封信就建议,他的信不要寄到斯维塔家,也不要寄到研究所,干脆寄到邮局,然后斯维塔到邮局去取。这叫“留邮局待取”98[1]。斯维塔回信说:“'留邮局待取’没必要。邻居,我们都认识。”后来,斯维塔改变了主意,建议列夫把信封上“收信人姓名、地址”栏内空着,不要写她的名字,“以免引起邻居注意”。这样,邻居在居民小区入口处看到信箱里有信,也不会起疑心了。不过,斯维塔暂时并不隐瞒给劳改犯写信。她全家和最亲密的朋友,也都认为她做得对,没必要隐瞒。

斯维塔写信,措辞也很小心。她先打个草稿,修改以后再重新抄一遍,确保内心的想法都说出来,同时又没有写出什么会危害到列夫的话。这些信会邮到列夫手里么,斯维塔没把握。为了保险起见,她把底稿都留了下来。写信的纸,要么是空白纸,要么是横格纸。她挑的全是行距最窄的。斯维塔的字体很小,几乎辨认不出来。每页纸都尽量写得满满的。斯维塔在每封信里都夹寄了一些空白信纸,这样,列夫回信就有信纸了。斯维塔写信都是在夜间没人的时候写的。
信,我必须在家里写,并且没人在旁边的时候才能写得出来(或者大家都睡下以后)。这时候写信,就不头疼、不昏昏欲睡,心情才会不烦躁。这三个“不”可不是总能同时存在的。

斯维塔信里写的全是她日常生活当中的大事小情、家人朋友的各种新闻,工作学习的种种信息。她是为列夫活着。列夫是她的人生目的,写信是她实现人生目的的途径。从外表看,斯维塔的语言好像缺乏浪漫的情感,干巴巴地没多少话,这是苏联学技术的知识阶层共同的特点,而斯维塔正是在这种知识阶层的氛围中长大的。看列夫的语言,更像他姥姥,像俄国十九世纪的绅士,滔滔不绝,有声有色。斯维塔也承认,自己不喜欢过度流露。她是一位务实的人,虽然感情充沛,也常常表现出脉脉温情,但她非常纯朴,有啥说啥,不会沉缅于浪漫的幻想。

表白爱情的情话(不论是高尚的,还是廉价的),我听了都像商业广告一样。情话都一样,你对我说的也好,我对你说的也好,我觉得都一样。情话说不得,会引出无尽的心病。我心里总有那句话:“付出,但不要伸手去要回报。这是打开所有心扉的钥匙。”

别看她信里没什么绵绵情话,那都是假象。斯维塔天天给列夫写信。她给列夫背诵过一首诗,是萨沙·乔尔内99[1]写的。她对列夫的爱,在乔尔内的诗中描写得淋漓尽致:

如果心上人受不了困顿,决意了结,

那笨手笨脚的土狼就会找遍世界!

相爱吧,祝你们快乐地比翼双飞。

祝你们快快绽放心中每一个花蕊。

兄弟姐妹要情同手足,

结发夫妻要举案齐眉,

医生护士要治病救人,

艺术大师要创造美。

但愿你,慷慨地赠给,

不要伸出颤抖的手索回:

这是一把万能的钥匙,

能够打开所有的心扉。

斯维塔在信中向列夫讲述她的生活情形,每封信都接着上一封信写,写每天上班,一路上所看到的莫斯科市容。她有一些衣服,列夫见过。信里有时也穿插一些和这些衣服有关的零星细节:

莫斯科人现在的穿戴,是剩下什么就穿什么:皮大衣或者棉袄什么的(大家早晨上班通勤时间最爱穿这些,我上班时见到不少)。工厂八点上班,研究所九点,各部委十一点……我没有冬天的大衣了。记得我那件黑色的旧大衣吧,成了我破坏欲的牺牲品,我就爱破坏东西。两条腿的动物都有这个爱好。由于妈妈坚持,那件大衣废物利用,改作套装了,还不错,挺好看……我夏天穿的那件灰绿色上衣还挺新呢……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我买的那双鞋,一直都在穿,上哪儿去都穿,现在去研究所,天天穿它,轻巧。我们现在的活法就是这样,活得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今天先讲到这儿吧。
Piotr Ilyich Tchaikovsky: Piano Concerto No.1, Op.23 - I. Allegro non troppo e molto maesto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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