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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生:大海与胸襟——说曹操《观沧海》

 圆角望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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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观沧海图》

曹操的《观沧海》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之一。关于它的写作背景,历来研究者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该诗作于建安十二年(207),当时诸军阀逐鹿中原,辽西一带的乌桓亦强盛起来,往往伺机南下。建安十年(205),袁绍兵败,其子袁谭、袁尚逃到乌桓,曹操为避免受到南(控制荊襄的刘表、刘备)北夹击,乃有征乌桓之事。分歧在于,是写于出征的途中,还是凯旋的路上。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影响对本诗的理解,因为无论是出征时对建功立业的期待,还是凯旋时对平定天下的向往,都能够借写大海表现出曹操的气度。

《观沧海》是《步出夏门行》的正曲第一章,全诗如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诗的脉络非常清晰。先写登上今河北昌黎县北的碣石山,眺望大海。其中写得又颇有层次。首先是写大海平静时的情形。“澹澹”,有人解作“摇荡”,尚比较含糊;有人解作“浩荡”,则就值得斟酌。《说文》:“澹,水摇也。”联系其另外一个意思“静”(贾谊《鵩鸟赋》:澹乎若深渊之静。),“澹澹”实际上是说水波平静地摇漾。正因为如此,才能显示、衬托出“山岛竦峙”。这个“山岛”,应该是海里的岛或海边其他的岛,而不是脚下的碣石山。然后写大海汹涌时的情形。大海为什么汹涌?是由于刮起了猛烈的秋风,天时的变化,让大海完全成为另外一个样子,正因为如此,才突出了大海的神秘、丰富和多样。接下来则又将眺望大海的时间流程总括起来写。日月的升沉和星汉的闪烁,固然与诗人往日的印象有关,但也不能排除即目所见的可能。以曹操登临望海的豪情,他在碣石山上久久驻足,饱览大自然的变化,也是符合当时情境的。最后两句,虽然是配乐的套语,却也恰如其分,因为曹操的观沧海,虽然字面上没有明说,实际上确实是“歌以咏志”的。曹操借大海的吞吐宇宙,也写出了自己统一天下、澄清寰宇的雄心壮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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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影视形象(鲍国安饰)

《观沧海》一诗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有着多方面的价值。在我们看来,至少有以下几点值得特别提出来。

首先是真正开启了以诗写海的传统。广义地看,曹操这首诗应该归入山水诗的系列,而且是山水诗的先驱。正如有学者所认为的,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现存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诗(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考虑到中国的山水诗成熟在晋代,是则曹操这篇作品应该是走在了时代的前面。不过,作为山水诗,这篇作品的更为独特之处,还在于将大海引入了诗歌的表现领域。众所周知,古代中国主要是一个内陆民族,尽管不少人对大海并不陌生,但由于距离,很少会将海与自己的生活或感情结合在一起,在诗歌中出现的,更多是黄河和长江。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山水诗在题材上的一个欠缺。曹操的这个记录保持了很多年,一直要到很晚才得到响应。这就不仅是题材的问题,更是视野的问题。

其次是探讨了描写大海的方式。在中国文学艺术的殿堂里,各个部类往往是相通的。对于水的描写,以往的理论家已经总结出一定的规范,无论是绘画还是诗歌,当写到水的时候,都要求不能局限在水本身,而要以衬托的形式写水。因此,倘若表现水的浩渺,则要结合与水发生关系的其他景物。此即姚铉所谓“赋水不当仅言水,当言水之前后左右”(王又华:《古今词论》引,见唐圭璋:《词话丛编》)。曹操非常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在这篇作品里,他特别写到海里的山,以及山上的树木,这样,就将大海的层次突出来了,增添了大海的气势和生机。而且,为了表示海的博大,更将日月星辰吐纳其中,这当然是出于想象,可是海的尽头,天水相连,也可以作为真实的错觉。调动地上之物和天空之物来写海,将天、地、水结合在一起,表现大海的壮阔和浩渺,这是一个非常开阔的视野,也暗合中国传统的写水之法,虽然可能是无心插柳,却创造了典范。

复次是将情与景紧密交融。中国的诗歌创作一向强调情景交融,选取的意象不应是平泛之物,应该能够表达或象征作者的心志或情思,正如《文心雕龙·神思》中所说,应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在这首诗里,除了最后两句套语,出现了“咏志”,可以忽略不计外,通篇都是在写景,特别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四句,更是写出了大海的广阔无边、吞纳宇宙。这既有大海本身的规模作为基础,又有诗人的胸怀作为补充。联想当时的创作背景,作为一个立志扫荡群雄、统一天下的英雄,曹操的心志在这样的景物描写中显露无疑,正是情景交融的最好范例。读这首以写景为主的诗,如果要了解其中的情,本着知人论世的原则,不妨参照曹操其他的诗。如《蒿里行》:“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是写征战之事。《短歌行》二首之二:“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是写招贤之心。《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是写进取之志。《对酒》:“对酒歌,太平时……恩泽广及草木昆虫。”是写政治理想。通过“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可以看出,正因为其志不小,所以面对大海,他才能写出其壮阔。情景交融本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般特色,原不必特别提出,但是就具体作品而言,其中也有优劣高低之分,因为面对着同样的景,描写的才能固然各各不同,所引发的情怀也可能是千差万别的,所以,谈到这一命题,不宜泛泛而论。

但是,关于这首诗在文学史上的意义,还应该放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中去认识,特别是和文体的发展联系在一起来思考。

上文说到,曹操的这首诗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一个创举,但是,在中国文学史上,这却并不是第一篇出现海的作品。早在《诗经》里,就已经写到了海(如《小雅·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先秦子书中,也多次提到海(如《庄子·秋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不过还都太过简略,特别是还没有真正进入审美的情境。只有在赋的领域中,海才真正成为文学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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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类聚》卷八所载班彪《览海赋》

文学史上的第一篇海赋是东汉班彪的《览海赋》:

余有事于淮浦,览沧海之茫茫。悟仲尼之乘桴,聊从容而遂行。驰鸿濑以漂鹜,翼飞风而回翔。顾百川之分流,焕烂熳以成章。风波薄其裔裔,邈浩浩以汤汤。指日月以为表,索方瀛与壶梁。耀金璆以为阙,次玉石而为堂。蓂芝列于阶路,涌醴渐以中唐。朱紫彩烂,明珠夜光。松乔坐于东序,王母处于西箱,命韩众与岐伯,讲神篇而校灵章。愿结旅而自托,因离世而高游。骋飞龙之骖驾,历八极而回周。遂竦节而响应,勿轻举以神浮。遵霓雾之掩荡,登云涂以凌厉。乘虚风而体景,超太清以增逝。麾天阍以启路,辟阊阖而望余。通王谒于紫宫,拜太一而受符。


全篇可以分为四层。第一层是前六句,写自己之所以要览海,乃是由于来到海边,想起当年孔子曾经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就迫不及待地要奔向大海,看个究竟。第二层是“顾百川”以下六句,描写大海的壮阔,这个百川汇聚之处,光彩夺目,波涛汹涌,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日月升起的地方,那个神秘的地方,有缥缈仙山,如方丈、瀛洲、壶梁,隐于其间。于是,自然引起第三层,即“耀金”以下十句,写神仙居住的世界,这里有金阙琼楼、仙草甘泉,明珠灿烂,满目生辉,还有仙人赤松子、王子乔、西王母、韩众(终)、岐伯,相与游处,于是无限向往,而写下了“愿结旅”以下十四句。作者驾飞龙,乘长风,披云霓,精骛八极,神游万仞,天阍为他打开天门,乃得以拜见天帝,接受教诲。

《览海赋》的出现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自该篇之后,至梁代之前,就先后出现了曹丕《沧海赋》、王粲《游海赋》(以上三国魏)、潘岳《沧海赋》、木华《海赋》、庾阐《海赋》、孙绰《望海赋》(以上晋)、张融《海赋》(南朝齐)、萧纲《海赋》(南朝梁)等,所以,梁朝的萧统在其《文选》中,就将此种作品与其他江河赋合称,立为“江海”一类。

诗与赋的关系非常密切。《文选》卷一班固《两都赋序》中说:“赋者,古《诗》之流也。”这还主要是谈赋与以《诗经》为代表的诗的关系。后来,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三《汉志诗赋第十五》:“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刘熙载《艺概·赋概》:“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对赋进行文体意义上的辨体,是魏晋南北朝以后的事,在汉人心目中,既然诗赋同源,当然就可以并为一体。所以刘歆《七略》立《诗赋略》,班固《汉书·艺文志》沿之,都认为诗赋是一类。直到曹丕,在其《典论·论文》中仍然继承这一传统,将诗赋并称,提出“诗赋欲丽”的观点。我们现在讨论曹操这首诗,也可以纳入这个背景中来思考。

我们注意到,从班彪《览海赋》之后,按照《文选》的记载,一直要到三国的魏,才有人接续写海赋的传统。事实上,《文选》也曾记载了曹操的一篇《沧海赋》,可惜仅存一句,无法得知其风貌。但是,这一事实至少可以说明,在文学史上,曹操是较早有意识地诗赋并用,来描写大海的。从这个角度入手,我们也可以具体看一看其间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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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所载曹操《沧海赋》

从曹操撰写过《沧海赋》的事实来看,他无疑知道班彪的《览海赋》,因此,班氏之作,对其创作《观沧海》应该有所影响。《览海赋》中对大海的描写:“顾百川之分流,焕烂熳以成章。风波薄其裔裔,邈浩浩以汤汤。指日月以为表,索方瀛与壶梁。”也可以在《观沧海》中找到一点影子。不过,曹操显然扬弃了其中对神仙世界的描写和对游仙的追求[应该指出的是,由于大海的神秘形象,引起游仙之思,原是比较常见的。即使是曹操,也有时会遵循这一传统,如其《气出唱》三首之一(驾六龙)。不过,虽然是“行四海外”,以之联想神仙的境界,寄托游仙之思,这首诗中的海却只是起到了引起话题的作用,与《观沧海》终究不同。]那些恣肆的铺叙,被后来的一些海赋接了过去,发展为用许多笔墨写海里物产之丰富、珍宝之奇特、境界之神秘等,如木华《海赋》等。曹操的诗从班彪的赋中借鉴了题材,却将意蕴大大提升,酣畅淋漓地表达了自己志在天下的雄心。

由于曹操的《沧海赋》已经亡佚,我们不知道他是否也曾以赋的形式借写大海言其志,但他的《观沧海》确实如此,因此,我们也不妨合理推测,当时及后世的作家,是将其这两类作品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待的,如此,也就不难找到他的一些影响。

赋和诗虽然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也有文体的规定性。体物写志是汉赋的重要特点,《文心雕龙·诠赋》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这一点,与从《诗经》而来的传统有分有合。正如《汉书·艺文志》所说:“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但虽然汉大赋中并不是没有志意的表达,却总以铺叙排比为主体,所以陆机在《文赋》中提出“赋体物而浏亮”,就是对赋体文学的准确概括。像最能代表汉赋成就的司马相如的《天子游猎赋》和《子虚赋》《上林赋》,就是极尽夸张美饰之能事,最后也有一点讽谏,指出要存仁义,去淫乐,但却被淹没在满篇的夸饰之中了,结果是本欲讽喻,反成鼓励了。所以《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就说:“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诗的文体特征,或曰“缘情”,或曰“言志”,实则“情志”二字,原有相通之处。值得注意的是由大赋向抒情小赋的发展。由于各种因素的作用,特别是在文体上,诗赋之间的交融和互相影响,赋经过其极盛的西汉大赋之后,至东汉又出现了抒情小赋,以张衡的《归田赋》为标志,至东汉末年赵壹的《刺世疾邪赋》、祢衡的《鹦鹉赋》、三国曹魏王粲的《登楼赋》、曹植的《洛神赋》等,而完全成熟。抒情小赋,“在篇幅上收缩而走向精致化,并一改汉大赋艰涩难懂之风习,追求语言的平浅,意象的简洁和情、事、景、理相交融的境界,开始向诗靠拢。至魏晋时,小赋成为赋作的主流”(郭建勋、罗慧:《赋体与诗体之关系论略》,《湖南大学学报》第20 卷第1 期)。抒情小赋中有着浓郁的情,也有着鲜明的志。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可以对海赋的发展做一个判断。班彪的《览海赋》还有着非常明显的大赋特色,其铺张扬厉,在王粲的《游海赋》中仍有继承,可见西汉以来的传统,一直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但是,东汉以后,文学毕竟已经发生了变化,诗化的影响,也不能不在海赋中看到痕迹,因此曹丕的《沧海赋》就展现出与以往不大一样的特征。而具体勾勒这一过程,则正好可以看出曹操《观沧海》一诗的巨大价值。如果我们承认抒情赋的发展受到诗歌的影响,那么,在海赋的发展过程中,则可以提供一个具体的例子了。

前面已经说过,三国魏时,还有两个作家写过海赋,一是王粲,一是曹丕。王粲的《游海赋》写大海的广阔以及海中的各种奇异之物,主要是铺陈,基本上还是汉大赋的路数,而曹丕的《沧海赋》就起了变化,带有一定抒情言志的色彩。这篇赋是这样写的:

美百川之独宗,壮沧海之威神。经扶桑而遐逝,跨天涯而托身。惊涛暴骇,腾踊澎湃。铿訇隐潾,涌沸凌迈。于是鼋鼍渐离,泛滥淫游;鸿鸾孔鹄,哀鸣相求。扬鳞濯翼,载沉载浮。仰唼芳芝,俯漱清流。巨鱼横奔,厥势吞舟。尔乃钓大贝,采明珠,搴悬黎,收武夫。窥大麓之潜林,睹摇木之罗生。上蹇产以交错,下来风之泠泠,振绿叶以葳蕤,吐芬葩而扬荣。


先写大海的声威,次写大海里各种壮阔奇异的形象,最后表示要“钓大贝,采明珠,搴悬黎,收武夫。窥大麓之潜林,睹摇木之罗生”,等等,颇有高屋建瓴、探奇烛幽的气势,大海虽大,曹丕的气魄更大,他借此写出了高远的胸怀。

曹丕另外一篇写水的《浮淮赋》可以与此相对照:

泝淮水而南迈兮,泛洪涛之湟波。仰岩冈之崇阻兮,经东山之曲阿。浮飞舟之万艘兮,建干将之铦戈。扬云旗之缤纷兮,聆榜人之喧哗。乃撞金钟,爰伐雷鼓。白旄冲天,黄钺扈扈。武将奋发,骁骑赫怒。于是惊风泛,涌波骇。众帆张,群棹起。争先遂进,莫适相待。


这就不仅是在写水,更写出了王朝的声威,以及他本人笼罩宇宙的心志。曹丕是曹操的儿子,如果说,他在创作上受到了父亲的影响,当然是合情合理的。考虑到从班彪的《览海赋》到曹丕的《沧海赋》,突然增加了言志的因素,我们不妨也可以认为,曹操的《观沧海》正是其中的一道桥梁。至于后来西晋木华的《海赋》写海,非常丰富,也非常注意描写阔大之景,如:“若乃大明捊辔于金枢之穴,翔阳逸骇于扶桑之津。彯沙礐石,荡图片岛滨。于是鼓怒,溢浪扬浮。更相触搏,飞沫起涛。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又似地轴,挺拔而争回。岑岭飞腾而反覆,五岳鼓舞而相磓。”将天地放在一起来思考,与曹操思路相似,只是赋写得更加铺张。最值得注意的是《海赋》的结尾:“且其为器也,包乾之奥,括坤之区。惟神是宅,亦祗是庐。何奇不有,何怪不储。芒芒积流,含形内虚。旷哉坎德,卑以自居。弘往纳来,以宗以都。品物类生,何有何无。”直接指出海的广阔与人的气量可以放在一起来思考,这样的思路,或者也可能受到曹操这首诗的影响。

文学史上经常有这样的现象:真正的新创,不一定是写得最多的,有时候,一篇作品,也能奠定“大家”的地位,就像唐代张若虛,以一篇《春江花月夜》,赢得了“孤篇橫绝,竟为大家”(王闿运:《论唐诗诸家源流》)的美誉。在中国古代诗歌描写大海的系列里,曹操开了一个头,同时,也长期只是一个较为孤独的存在。可是,这个存在却成为一个富有启发性的现象,引导后人在诗歌的这个领域继续进行探索。前面曾经引过《文心雕龙》中的论述,提到情景交融,要“观海则意溢于海”,既然诗言志,则按理说,身份、抱负和修养等都决定了,面对特定的景色,当能写出符合这些因素的特定的风格。但具体的创作实践却不一定必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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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神思》

曹操之后,隋唐至少有两个皇帝写过海诗,一首是隋炀帝的《望海》:“碧海虽欣属,金台空有闻。远水翻如岸,遙山倒似云。断涛还共合,连浪或时分。驯鸥旧可狎,卉木足为群。方知小姑射,谁复语临汾。”一首是唐太宗的《春日望海》:“披襟眺沧海,凭轼玩春芳。积流橫地纪,疏派引天潢。仙气凝三岭,和风扇八荒。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照岸花分彩,迷云雁断行。怀卑运深广,持满守灵长。有形非易测,无源讵可量。洪涛经变野,翠岛屡成桑。之罘思汉帝,碣石想秦皇。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图王。”隋炀帝是亡国之君,唐太宗却是开启“贞元之治”的明君,但他们的诗虽然句法更为工整,字句更为整饬,气象却都比不上曹操。当然,后者归结于不愿像秦皇汉武求仙,而是要成就帝王之业,也仍然别有情怀。

唐代宋之问有一首长诗题为《景龙四年春祠海》(一题《海》),多为想象之词,总体也比较拖沓,但其中有两句写得颇为壮阔:“地阔八荒近,天回百川注。”这也是后来写海诗歌中的一个特点,即往往有句无篇。唐代另一位诗人李峤的《海》也是如此:“习坎疏丹壑,朝宗合紫微。三山巨鳌涌,万里大鹏飞。楼写春云色,珠含明月辉。会因添雾露,方逐众川归。”只有“三山巨鳌涌,万里大鹏飞”二句显得比较生动。较之曹操的浑成,还是相差不少。至于众所周知的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则是用了象征笔法,来写自己的胸怀,并没有展开笔墨去描写。

在唐代,以海入诗并达到较高水准的,无疑要数李白。在这位著名的浪漫诗人笔下,大海展现了多姿多彩的样貌。像他的《登高丘而望远海》:“登高丘,望远海。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穷兵黩武今如此,鼎湖飞龙安可乘?”描写生动,想象丰富,同时又借古讽今,意味深长。不过,李白的相关作品,仍然是游仙一路为多,受到班彪《览海赋》之类的影响较大,正面写大海,并借写海而抒情言志者,还是很少。不过,如果说将大海的壮阔与沉郁融为一体,李白确实发展了文学的表现手法,将大海的诗化描写推向了一个新的层面,也是曹操之作的某种发展。

唐代以后,写海的作品就更多了,甚至在词里,也是如此。宋代以海入词者已有探索,清代则更有进境。如乾嘉时期的词人陈㮋有一首《望海潮·望海,次云木弟韵》:“层波嘘噏,浮天无际,乾坤一气苍茫。闪烁金轮,初升远峤,遥瞻万里扶桑。变幻更无常。看龙宫鲛室,鯷壑鼍梁。万派朝宗,百川归纳应称王。仙乡缥缈何方。望楼台隐现,鸾鹤飞翔。几点空青,知通属国,影摇云外帆樯。东海表洋洋。更盐花黑白,霜树红黄。决眦荡胸,六鳌策晓愿难偿。”写万派朝宗,百川归纳,以及延伸到众国来朝的大清气象,就可以看出,曹操描写大海的方式,确实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原载《名作欣赏》2021年第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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