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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读完了李碧华的《胭脂扣》，我一向认为，只有女人最懂女人，女人写出来的女人更饱满、细腻、丰富。张爱玲、王安忆、严歌苓笔下的女人，都比男作家描摹出来的女人丰满、立体得多。 李碧华的笔力凌冽，有种不动声色的清冷。语言深刻老辣，是那种分分钟能击中女读者心的清醒。读书时我觉得自己体感温度降低了好几摄氏度，手脚冰凉，忍不住多披了一件外套。倘若夏天读李碧华，大概无需开空调吧。 故事不算很新颖，富家少爷十二少苦恋倚红楼红牌妓女如花，这样的故事注定为少爷家里所不容。十二少便离开父荫，抛下锦绣前程、有婚约的表妹，在外租房只为和如花抵死缠绵。十二少离家后跟戏馆老倌拜师学艺以求谋生，然学艺不精，两人只得靠如花接客谋生，十二少内心苦闷染上鸦片。后来十二少不堪忍受贫寒生活与如花提出分手，如花便在分手宴席上要与十二少殉情。如花在酒里下了大量安眠药，约定和十二少吞鸦片自杀。如花死后不肯喝孟婆汤，黄泉路上苦等五十余年均等不到十二少，如花便向阎王借了7天，到阳间寻找十二少。如花在阳间遇到凡人袁永定和记者凌楚娟，在他们的帮助下苦寻十二少。 为了让故事更有合理性，李碧华把如花写得特别美好。如花规矩有礼，没有青楼习气而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如花自然是姿色上等、身材曼妙。富家少爷爱上青楼女子这种事在现代看来颇不可思议，古时候才有这种冲冠一发为红颜的故事吧。 如花在阴间苦等不到十二少，她还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旁观者如我们都心知肚明。如花决绝而死，十二少打了退堂鼓。十二少不敢吞鸦片，他在安眠药发作后被人救活，依然没有勇气自杀去与如花相聚。 如花身在青楼，已是丧失了人生的希望，遇见十二少使她以为自己觅得良人，终身有靠。也许原本绝望的人似一根浮萍，一个懦弱的男人也能让浮萍以为自己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吧。 相比十二少的软弱，更凸显如花的刚烈。她敢将性命交付给爱情，她决绝想用殉情定格她和十二少即将陨灭的爱，把他提出的分手给堵回去，把他日后浪子回头、另娶良人、儿孙绕膝的可能性扼杀掉，我不忍心骂她恶毒，只叹息她情深。正因“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才是普遍现实，我们才忍不住为如花的深情所唏嘘。 他们有过甜蜜的日子。他赞她：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她叹他：以前有签，现在有你，这一生也过的不冤了。只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痛苦才是永恒的。这个“不冤”的代价，是红颜命断。 你想啊，一个被宠坏的富家子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未历江湖凶险，又没有谋生的本领，就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一个青楼女子，傍身技艺唯有姿色而已，你侬我侬过后，他们总不能餐餐吃爱情吧。 浪漫的爱情遇到赤裸裸的现实，如果双方不曾拥有安身立命的本领，爱情便无着陆之地。 “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李碧华冷冷的一段话，把如花和十二少的悲剧宿命剥落出来。如花不曾后悔，肯去“挨穷”，而十二少已经不堪忍受贫寒了。他想回家了，只要他想，他便永远是父母的少爷，父母会张开臂膀等着他，他甚至还可以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榜样。 这一切多不公平！然而，青楼女子和富家少爷之间，怎么可能存在公平？ 如花苦等十二少那么多年，无非就是不肯承认十二少原本就是个独自苟活偷生的懦夫。十二少昔日的爱意就像鸦片，让如花无论如何不肯把他往坏处想。她还是不死心，不断安慰自己十二少也许是遇上什么意外才没去阴间相聚，她替十二少找了无数理由，内心其实是明白的，所以才宁愿来生投胎减寿7年，也要换来7天去阳间找寻十二少的踪迹。直到袁永定和阿楚帮她查清十二少果然独自苟活，人间的十二少已经70多岁了，穷困潦倒一糟老头而已。年轻貌美的如花终于要直面原来自己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十二少是个懦弱糟老头的不堪场面。衰老是人类无处可逃的宿命。凌楚娟看到糟老头们面目模糊的样子，忍不住感叹，“我宁愿不那么长命。我宁愿做一只青春的鬼，好过苍老的人。”华美的袍子里的跳蚤都展现在青天白日下，无处遁逃。 “她原是明白一切，不过欺哄自己一场，到了图穷匕现，才终于绝望。一个女人要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就像一条鱼，对水死了心。”为爱而生的女人啊，不到图穷匕见绝不死心。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如花不过有着你我凡夫俗子的劣根性：意难平、不甘心、放不下，非得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不可。 书里没有直接写十二少年老的容貌，李碧华的笔力惊人。“他太老了，混在人丛，毫无特征，一眨眼便过去。世上一切的老人和婴儿，都是面目模糊的——因太接近死亡的缘故。”看到那个面目模糊毫无特征的糟老头，才能让如花最终死了心，不再等待。 如花终于肯甘心喝了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投胎去做一个干净、清白的人。 如花终于才肯承认自己的等待像是一个笑话吧。如花的生命定格在20岁，她一无所有，连姓都没有。十二少呢，却在人间娶妻生子，命比拉面还长。 爱情的无奈之处在于，你拼命使出浑身解数，用尽全力去爱，有时结果也不由人定由天定。那场刻骨铭心的爱，之于如花，之于平凡人你我，福兮祸兮？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袁永定和凌楚娟的对话才是世间凡夫俗子的爱情吧。“你会为我而死吗？”“不会。你呢？”“我也不会。”活着已经不易，谁还不是贪生怕死的凡夫俗子呢？所以，即使十二少懦弱，我也不忍心怪他，他终究只是个凡人罢了。 得一人心，白首不离是多么奢侈。所以我们才喜欢把“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当成婚姻美好的祝愿。白头偕老易得，永结同心难求。我觉得李碧华对爱情的态度是悲观的，所以才能写得这么决绝而凌冽。婚姻里那么多的男女，李碧华借着袁永定和凌楚娟说出，“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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