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一切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5分钟读完《胭脂扣》原著小说(下篇)
一 有一种女人,生来没有生气的权利。 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生气,就是男人对她讲分手的时候。 中环摆花街三楼的屋舍里,如花坐在案板边,搓着面粉团。新春正月,她要为十二少做一锅汤圆。女人用做饭表达爱。 毕竟不是厨工,总搓不圆这汤圆。片糖的角会顶出来,进锅后,便在沸水中融化,最后糖心不见了,只剩一张汤圆皮在滚烫的锅里翻腾。 十二少开口说分手。 怨不得,他才24岁,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抹掉不露脸的脂粉,褪下不出名的龙套,做回陈家二少爷,高门大户金杯玉盏美女佳人,还不是应有尽有。何必要裹着面粉蹚这一锅沸水。 如花兀自搓着汤圆,像什么也没听到。那黏腻的糖心,搓在手心已经半融了,与面粉混成一团,灰黑一片。 不必再搓了,反正,已经不会有人吃了。 “振邦,你不要我了?” 十二少霍地起身,从身后抱住如花,紧的似要融进她的身体。疯狂地亲吻,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洒在二人身上。如花却转身掴他一记,将他衣衫又撕又扯。两人像两个破了心儿的汤圆,再怎么团,也不成圆了。 如花约十二少三天后再去倚红楼找她,就像他们初见时一样,在爱情生长的地方作最后的告别。你知道的,并非所有树木都会结出果子。 三天后,在倚红楼,与十二少缠绵半夕后,如花连饮三杯。她当着十二少的面吞下鸦片,像吃豆沙一般。同时,她分给他一份。 壁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催人快步。 如花毒发前嘱咐,此刻是三月八日七时七分,来生我们变了样子,抑或忘了前事,你记住,3877,那是我来找你。 十二少心潮汹涌,呆滞片刻,缓缓拿起鸦片…… 二 “3877”四个数字,成为如花手里紧紧攥住的风筝线,永定与阿楚则像解密方程式一样研究这4个数字可能出现在哪里。 永定问如花,是否每个鬼都可以像她一样申请上阳间寻人。 如花说,只有因阳间恋爱无果而寻死的人,死后囚在枉死城,受尽折磨,再经黄泉路上多重审判,才有此机会…… “一齐寻短见的,在阴间也会失散吧?” “当然,尤其在‘授生司’,像候车的人群拥挤不堪。” 在与如花的接触中,永定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外在的优雅与内心的强大。比如她明明可以随意进出房间,却一定会在进门时按门铃;比如她为将爱人永远留在身边竟不惜舍命。 等一个人有时候要耗尽一生,难得他赴约而来,又怎能轻易放过。 如花与永定聊得热络时,阿楚回来,见两人谈笑甚欢,脸色耷拉下来。 如花与阿楚讲几句,总被阿楚冷冷地兑回去。 这两日,永定为如花的事情东奔西跑,去图书馆搜查过去的报纸,又去南北行——陈家过去做生意的地方——四处打听,在报纸上登广告,又在电台上播寻人启事……阿楚看在眼里,心里却打翻醋坛。永定懵懂不知,仍让阿楚帮他留意是否有“3877”的车牌号。 见阿楚脸色、话语反常,永定不安,质问原因。 “永定,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鬼,你对我何曾如此上心?” 之后,永定找了家二人常去的小饭馆,本想缓和下关系,没想到话题仍避不开如花,阿楚大吵,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永定气急要走,阿楚大喝站住,对饭馆伙计说,“账单交这色魔!”又顺手砸烂一个茶壶两个茶杯,说:“破烂的也算在内!” 再回报社工作时,永定远远看见阿楚与另一个男人一同前来,说男人叫安迪,运输署的人,可以帮如花查车牌。说完后,与安迪并肩离开。永定大方道别,内心却恶浪汹涌。 晚上回去,不找阿楚,也不见如花,永定躺在床上,无限疲惫。 第二天,他去了车牌拍卖现场。果然在拍卖含“3877”的车牌,底价二万,叫价最高才二万五,拍卖官不满意叫价,说不卖了,留待下次吧。 有人低语,真邪,这车牌两次拍卖都没出去。永定失望而归,一路上精神恍惚,还被车撞倒,胳膊挂彩,幸而无大碍。 回家后,如花帮他疗伤,只用手敷一下,伤口立刻复原。聊起寻人经历,如花说,她已经找了很多可能出现“3877”地方——出生证、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等等。但一无所获。 如花七天的寻人时间,已经用掉四天了。希望愈发渺茫。 三 上班时,同事告诉永定,阿楚病了。 永定赶到阿楚家里时,只她一人,拖着重感冒的身体,仍在采访、写稿。 永定说:“阿楚,趁你生病,没力气吵架,我们和好吧。你现在嗓子也不好,再吵会哑掉,不如修心养性……” 这样的求和词,让阿楚啼笑皆非。好歹,她逼着永定认了错,又眼圈一红道:“你不可以爱上她。” “决不!” “她无处不在,她在你洗澡时出现怎么办?” 永定腼腆无语。 两人再说一阵俏皮话,阿楚一乐,随即又哭了。永定搂着怀里这只小病猫,感觉远比平常的大老虎形象要可爱得多。这个外表干练强悍的女人,内心却十分脆弱,需要一份踏踏实实的爱情来打发细碎忙碌的生活;而外表柔弱纤细动人的如花,内心却刚烈决绝,得不到的爱情,她宁可毁灭,玉石俱焚。 虽然如花的彬彬有礼、温存体贴的待人方式,更令永定舒服,但他却明白,自己站不到如花的世界里,他只是个善良老实有时还有点胆怯的普通人,连句讨女人喜欢的话也讲不好,他要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具体生活,那种忘我忘情地私奔、轰轰烈烈的殉情都是小说电影里的情节,距他的世界太遥远了。 经此一役,永定与阿楚的感情,向前跨进了一大步。看看第三者生活,反倒更懂得珍惜当下。 两人决定,尽全力帮如花找到十二少,她如愿了,便会早日离开。 四 永定与阿楚在旧物古玩街,以300元的高价,买到一份旧报。 永定在缝隙间看到报上的一小段文字,惊得险些叫出声。这是1932年3月的报纸,角落里有篇报道——《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文中说名妓痴缠阔少,吞烟自杀,而阔少在安眠药力散后,却被保住性命。 永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因为他听到的如花的口述中,从未有安眠药一节。当晚,他与阿楚严肃质问如花。 得知十二少没有死,如花失落怅然,说:“我不要再见他了!”似乎,只有他死,才是对她和她感情的一个交待。 永定生气地逼问,安眠药是怎么一回事?两个女人都没见过他如此大发脾气。 如花泪目,一脸歉疚,恳求永定听到真相后要原谅她。 在分手的那个夜晚,如花心绪起伏——十二少就这么走了,他回去当他的少爷,在锣鼓喧天的喜庆中,与贤惠的表妹成婚,生儿育女,俯拾日常的幸福;而她则要继续枯守烟花地,苦心经营的感情,竟成过眼烟云,那些令人嫉妒的欢悦时光,迟早将被岁月抹去。再相见,也是咫尺天涯了。 这个男人,一定是我的!我得不到,谁也不能得到! 于是,在十二少的酒杯里,她揉碎了40粒安眠药,细细拌匀。这就是所谓的分手酒——若你与我一样吞鸦片,算你真情可贵;若你不念情义,那也别想独活。 这是谋杀啊!永定惊。 如花死意决,大吞鸦片,毒发很快。她痛苦地呕吐、呻吟,但面带笑意,她以为她赢了,这个男人最终留在了她身边,陪她一起死。 而十二少在拿起鸦片的最后一刻颤抖了,他退却至门前,门上锁了,花门帘还没掀起,人已倒地。 陈家不惜重金救会十二少一条命。而如花,拼了一条命,最后一场空。任你浑身解数使尽,结局却由老天安排。 化蝶飞,是遥不可及的神话,化成灰,才是摸得着看得见的现实。 永定与阿楚明白了整个故事,却不知该愤怒还是同情。 五 7天已过6天。 最后一晚,如花已放弃,阿楚怂恿如花出去散散心,体验下时下香港人的夜生活。 三人去看电影,中间多次被打扰,因影院总有传呼机响的声音。 传呼机?这个声音倒提醒了永定,CALL3877! 回复的电话一直响到凌晨一两点,没一个对路。要找的人,却总不来电。 终于,一个姓陈的中年人回复了电话,永定大喜,打电话的是陈振邦的儿子。永定借口说祖辈曾与陈家有生意来往,后移民,现在回国探访故人,希望见陈先生一面。 电话里冷冷地说,他也不知道陈下落,何况,陈有什么可看的,都闻见棺材香了。又说,陈很早就离他们母子而去,至今很少联络,只知他在清水湾附近做群众演员。 有了明确线索,如花决定多留一日。而超过了返回的时限,代价是,转生后投不到好人家,命运也与前世相似。 永定目瞪口呆,催她赶快返回。 “已经晚了。” 翌日,三人来到清水湾的影城。从清早找到黄昏,等快开工时,影城的人才多起来。但没人有听说过“陈振邦”的名字。 无非一个群众演员,没有地位与身份时,名字也显得无足轻重了。如花的眼睛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她不知去了哪里。没关系,只要他在,她一定有本事将他从人堆儿里认出来。 永定和阿楚听见耳边有两个老头说话,一人问另一人被罚多少钱?另一人答,公价,次次都这样,快被榨干了。 被罚的老人干咳一声,边吐痰边走向厕所,嘴里不干不净唠叨着:“当年屙尿射过界,今日屙尿滴湿鞋!” 阿楚听了十分厌恶,两人回身找如花,喊了半晚,行遍片场,始终未见。如花消失在夜雾里。 永定与阿楚失落回家,猜想着如花已经见到了她的男人,或者她是来戏弄我们的,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吧? 第二天早上,翻开报纸,那则寻人启事还没取消,版面上仍充斥着车祸、械斗、警察抓小贩的城市新闻。一面面,写满悲欢交合,生死离别。 意外地,一个名字映入永定眼帘:“陈振邦”! “陈振邦,七十六岁,因吸食鸦片被控告,法官念其年迈贫困,罚款50元。” 原来是他?那么老,混迹人丛中,面目模糊,言语粗鄙,一不留神便被漏过去了。 岁月是位化妆师,常常把我们想要的人和物,化作我们认不出的模样儿。有多少看重的人,看重的事,一不留神不也错过了么?然几十年后再回头看看,咳,也不过如此罢了。 也好,也好,他正接近死亡,她则提早回去梳洗一番,继续等他。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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