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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9)

 新用户75021kDM 2021-11-15

 
深秋时节,长安城内落叶纷纷,朱雀大街上驰过的马车遮了锦毡,各家酒肆墙上挂着新丰美酒的木牌,西域的驼队运来今年最后一批西来的货物,胡商们就要赶回去或者留在长安过年了,宫里已经在制面脂油膏,待腊月赐给三品以上公卿以及命妇贵女,公主得了最早的一批特制面脂,昨日沐浴后,霞儿给我抹了,不知里面混了什么香料,到现在还能闻到。
我骑马去晋昌坊,秋风虽烈,但我裹着银鼠皮袍,不觉得冷,到了开明坊和大业坊,街上人少,放马跑了一段,还微微出汗,便松缓缰绳,放慢马儿,我最喜欢长安秋日,碧云天,黄叶地,重重红色宫墙,繁华又肃穆。昨日到集贤殿院,拜见王大学士,他夸赞了我,说朝廷求贤若渴,我且耐心等候一段时日,有合适职位空出,便会告知,
我想到这儿,心情更好,甩了甩马鞭,马儿轻快的跑起来,看到两个骑驴的儒生见我鲜衣怒马,露出羡慕的神色,我微微一笑,越过他们,没过多会儿,就到了大慈恩寺。
同乡王生王延年考中进士,任万年县尉,上次旬休,在曲江池碰见我,吃了一惊,他以为我回家乡了,却不料还在长安,约了我今日与几位文士同游慈恩寺。
到了慈恩寺,我遇见杜善,听说这位先生是名门出身,祖上还出过宰相的,但已经三次落第,旅食京华十余载,妻小都留在河南怀州老家,去年因为进了一篇论郊祭礼的赋,写的好,圣上赐他集贤院待制,我也在集贤院等待官职,所以认得他。
他穿着玄色裘衣,但是毛色敝旧,多处脱了毛,手肘处已经露出底下的衬布。他正把骑来的瘦驴栓在山门外的树上,我驱马直骑到他身旁,潇洒的翻身下马,“杜兄,别来无恙。”
他朝旁边挪了两步,给我让出拴马的地方,抬手作礼。
我将马栓到树上,他在一旁默默打量我的马,过了会儿,忍不住走上来,抚摸马的脖颈,赞叹:“真是好马!”
我也很喜欢这匹马,公主有数匹大宛好马,让我挑选,我选中这匹雪夜白,它腿骨锋棱,毛色雪白,双耳挺立似削,骑起来轻盈迅捷。杜善从头至尾抚摸,它也傲然镇定,只是轻轻踩了几下前蹄。
杜善恋恋不舍的收回手,“这等好马,若是骑着它上了沙场,可堪托生死。”他拍拍马背上的银鞍,说:“可惜,可惜。”
我看他这副酸样,没好气的问他,”为何可惜?“
他答:“这马是横行千里的马,却拘束于马厩中,供人驱使游玩,太可惜了。”
这番话颇为刺人,焉知我哪日不会骑着我的雪夜白横行边塞,成就功业?但他比我年长,而且说完后,神情郁结,不像是在讽刺我。我略一思索,觉得他不是在刺我不配这样的宝马,他在感叹自己怀才不遇吧。
我便道:“若是好马,终会有纵横驰骋的时候。”
他听了,只笑一下。
这时一旁聚着闲聊的仆从中一人上来行礼,原来是王延年的随从,当年王生进京赶考时从家乡跟来的,之前我们同乡聚会时,他从未主动来向我行礼,今日恭恭敬敬,很是殷勤。他告诉我们他的主人已和几位先到的大人进去,往大雁塔去了,他守在这儿,会细心照看我的马。
我听了他的禀告,便点点头,和杜善往寺里去。
进了寺,有知客僧上来问要不要礼佛,我们谢绝了,但我现如今再不想让人觉得小气,便施舍了两个银锭,请僧人代为烧香,杜善没有表示,那个知客僧便识趣的让我们自行方便。
慈恩寺受皇家供奉,重楼复殿,气象非凡,经过各殿门口,看到里面绣幢富丽,器物满盈,诵经的僧人也都矜持气派。
行到大雁塔处,王延年几位在那里看大唐三藏圣教序碑,我与杜善上前和他们见礼。王延年道:“原来柳毅和杜善兄一起来的?”
我还没答,杜善已经说道:“恰巧在山门外遇见了。”
广文馆的郑博士道:”他们都在集贤馆待职。“他亲热的拉住杜善,”你上次现场挥毫,写大礼赋,笔下如有神,诸公赞叹,我们这些老朽都甘拜下风啊!“
杜善和他熟悉,笑道:“十八兄,不敢当。弟如今还是布衣,兄已经是广文博士,还要多向十八兄请教。“他口里谦虚,但我看到他原来愁苦的神色没了,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得意,几缕稀疏胡子都抖起来了。
郑博士叹口气,道:“我这个广文博士做的凄苦,俸禄微薄,酒钱还要借呢。今夏苦雨,广文馆屋顶漏了,有司到现在还没派人来修,我倒想待职,等哪个省部有了空位,再上任呢。“
李校书劝郑博士,“郑兄,你久谪南方,不知现在长安的情形,现在求官的人比你十年前离京时增了近一倍,天下承平,读书人多,皇上隆恩,封了不少郡王公侯,于是恩荫、举荐、及第、恩科各路出身的人才年年递增,大家又不愿去远离京城做个地方卑官,都挤在长安,现在要在长安找个好官职,很不易呢。”
王延年道,“今日难得一起出游,不要谈这些吧。方才看圣教序碑,我们正说河南公褚遂良的字体典雅秀劲,不愧是太祖高宗朝的典范。“
我学褚体十多年,连接口道:“褚公人品率直刚硬,其字也有筋有骨,刚柔并济,真是字如其人。小生自幼学褚体,很是仰慕褚公风范。”
李校书道:“褚体确实严谨刚硬,但现今最出风头是张旭草书,我听闻他醉酒后,以发沾墨,在纸上狂草,真是豪放!“
王延年点头:“张癫得老庄精神,不守规矩,故能独创一格。“
杜善道:“我去年回乡省亲,遇见一个叫怀素的少年和尚,他也擅草书,虽则年少,但下笔如同骤雨旋风,你们若见了,一定称奇。”
郑博士啧啧嘴,“僧道之徒,不修禅研经,安居方外,却要炫耀书法,博世人称誉,好像比我等正经读书人还懂笔墨。”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高迪道:“我朝宽宏开放,兼容并蓄,所以佛道发达,高僧名道受人尊崇,如三藏法师者询求正教,世人仰望。可惜也有不少和尚道士,借了渡人或修道的名义,做些欺世盗名的勾当。这个怀素和尚只是炫耀书法,还算不得太坏,我在东都洛阳时,听说最近一些长安的僧道出入皇族内帏,龌龊下流。。。”
李校书使劲咳了一声,打断他,“高兄,慎言!慎言!“王延年目光朝我一转,笑道:“说书法,怎么好端端又去臧否佛门。这里是慈恩寺,咱们不说僧人是非。来,来,我们去登塔。晚了,就不让上去了。”
众人就说笑着去登塔。
我低头走在最后,这个高迪不知是什么来路,目中无人,乱发议论!真是令人讨厌。
大雁塔内的僧人领我们一行人看了当年三藏法师译经室,塔内所藏贝叶佛经一般不示人,不过李校书常来与寺里方丈谈佛,和守塔僧人也熟识,所以我们得以观看贝叶佛经。我大略看了一下,就放下了。杜善倒是很恭敬仔细的读佛经,嘴唇开合,轻声诵读,读了半天,我们等他等的不耐烦,还是郑博士拽他出来。
塔内阶梯狭窄陡直,那个高迪腿脚有力,一步跨两节阶梯,攀在最前面,我在郑博士后面,看他吃力的拉住扶手,两腿打颤,生怕他掉下来,摔到我身上。
等我到了塔顶层,郑博士与杜善扶墙喘息,高迪兴致勃勃的走来走去,在各面窗前眺望,王延年与李校书已经在指点风景,我走过去,王延年道:”柳毅,你看曲江池,原来这样小。“
真是这样,曲江池微微闪亮,一镜大小而已。大雁塔乃长安最高处,从塔上眺望,极目千里,碧空无尽,白云悠悠,秋日下江山绚丽,黄河由西向东,迤逦而去。观此,胸中闷气顿时消散。再俯瞰下方长安城,宫馆玲珑,道路如带,车马也小如虫蚁。
王延年感叹道: “整日案牍劳形,应上酬下,思虑着前途名利,登高望远,才觉得那些不过是些蜗角虚名,唉,人生在世,不得自由。“
高迪听了,很是赞同:”王兄所见极是,县尉主薄这些官职,不过是劳碌琐事,难有建树,何况若与上司有了嫌隙,还有棒笞之虞。上月,秦州少府离任前就将县尉史怀忠鞭笞三十,史怀忠也是进士出身,不过没有家族荫护,受了这顿打,心中郁结,竟然一病不起了。”
王延年瞪大眼,“还有这等事?“
高迪点头,“我辞了封丘尉后,游历燕赵,又至西北,经过秦州,想到与史怀忠是同科进士,就去看他,他病在床上,面黄骨瘦,妻儿又弱小,光景很凄凉。想当年,我与他登科之时,何等得意!谁料想做了官也不过整日仰人鼻息。“
王延年叹息一声,“卑官难做啊。”他问高迪,“高兄辞官,不知现下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哥舒翰将军幕府。”
众人听了,颇为惊讶,他已经进士及第,又授了官,竟然辞官去赴幕府,承平年代,幕府都是失意读书人找不到出身,才去的,要想由边塞幕府升迁,待主将有了骄人战功,才可能出头,而且终究不如中枢官员升迁的快。
李校书指点他:“如今四海升平,你在边塞幕府恐怕无用武之地。你若是不耐封丘偏僻,尽可在长安等待,你看郑博士,在台州蛮荒之地待了十年,不也回来了吗?如今他在博文馆,作文制赋,修养文采,而且有机会得近天颜,指不定哪日就升翰林学士了。”
高迪笑道:“你们久在长安,歌舞升平,不知边疆情形,且不说西边突厥吐蕃需要防御,范阳幽州,与契丹摩擦无休,我看燕北必有大战。”
“那你为何不投燕北?”
高迪撇嘴,“我在范阳,见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宅邸,穷极壮丽,多有逾制,他那军中只擢升胡人军士,拥战马十万匹,屯粮筑城,说是防御契丹,哼!我瞧着,恐有不臣之心。”
李校书急忙连声道:“慎言!慎言!”他转头四看,悄声道:”上旬,严中丞进言,奏安禄山反意,圣上大怒,竟然要绑严中丞,送往范阳,任安禄山处置,若不是众大臣苦求,恐怕严中丞已经命丧范阳。圣上如此信任安禄山,我等”他眼睛在我们面上遛了一圈,”还是不要冒然议论。高兄为国担忧,乃是出于赤诚之心,他说的话我们不要传出去,让人误会。“
他转脸向我,“柳兄,你以为如何?”
我没提防他突然问我,愣了一下,答:”当然,我们不是长舌妇人,传高兄的话做甚?“ 我想起公主府上来往大臣作诗都是颂圣朝富强,四海承平,几次与公主郡王们出游,随护的军士兵强马壮,而且公主说国库充盈,圣上对大臣多有恩赏。高迪游历苦寒边塞,那里与狄夷接壤,不比内陆安宁,他自然忧心一些。我于是说:”高兄,大唐疆域广阔,雄师百万,契丹吐蕃不过是癣疥之疾。你留在长安,领略长安繁华,再去江南富饶之地游历一番,你就不会担忧了。”
李校书与郑博士点头称是,高迪看我,笑笑,然后道:“许是我过虑了。”
他转身走到窗前,眺望风景,不再说话。
此时,日落偏西,光从窗口照入,落在砖墙上,金黄灿烂,不远处下方,乐游原上斜阳万丈,游人正策马驱车回内城。
高迪拍拍窗台,高声吟道:”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秋风吹得他衣袖翻飞,神色带着自嘲。我默默揣摩他诗中的意思。窗外,一行秋雁排在天上,嘎鸣着,飞过窗外。
杜善缓缓接道,“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高迪听了,长叹一声,“杜兄看得明白。” 然后朝我们拱拱手,“在下明日就要去陇西,先告辞了。“
李校书拉住他,道:“何必这样着急,不是还要去金液楼畅饮吗?“
高迪道:“ 我不能安享美酒娇娃,就不扰大家兴致了。”言毕,就脚步噔噔,下了楼梯。
高迪走了,我们也只待了一会儿,日暮天寒,杜善身体弱,打了几个喷嚏,先告辞了。郑博士与李校书要去饮酒,但我念着今晚要回公主府,也就与他们分别。
王延年与我同行,走到山门外,我跨上雪夜白,他也上了他的五花马,说了分别的话,我待要走,他叫我一声,我回头,见他拉着缰绳,面上犹豫,过了片刻,道:”柳毅,人言可畏,你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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