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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的构建和《红楼梦》的构思——倒推法拆解还原红楼世界

 昵称37581541 2021-11-18

作者:杨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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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蔡义江对第二十二回的倒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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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回目“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贾母首倡、凤姐转述,为宝钗过十五岁生日,于是有了宴饮、听戏的情节。湘云快人快语,直言戏子像黛玉。宝玉担心黛玉生气,给湘云使眼色,反倒惹得黛、湘二人都动了气。宝玉因在黛玉、宝钗、湘云之间周旋不开,又受戏文感染,兼又刚读过《庄子》,甚为心灰,不知所依,激愤之下,参禅悟道,写下偈语,填了一支“寄生草”,自觉已经了无挂碍,后被黛玉妙语一激,不能应答,随又和好如初云云。

这一回的情节,是贾母策动的。贾母意图何在?作者态度如何?也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网上盛传,贾母意在催婚——宝钗已是十五周岁,进京本为备选公主、郡主入学陪侍的,再无消息。在此前的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之时,已经透露出“金玉良缘”的消息,而贾母意在“木石前盟”,不愿意让宝钗挡了黛玉的路,以这种方式提醒薛姨妈,宝钗即将进入及笈之年,该考虑议嫁了。

另有一种观点正好相反,称贾母正是为宝玉求配宝钗做铺垫——贾母亲自张罗生日,置酒摆戏,就是抬举宝钗。贾母曾当着薛姨妈等人的面夸宝钗,比府里的四个丫头(三春及黛玉,不含元春,因为已升为妃,不能这么比较)都好。给宝钗过生日,黛玉不是已经吃醋了么?张俊、沈治钧作《新批校注红楼梦》,偏向于此。回评有云:“宝钗生辰,贾母蠲资,为其庆生,似意有所属。”二人引用了一段庚辰夹批为证。查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此条脂批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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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题纲写得如见如闻,且不失前篇惧内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之)写”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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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按本条脂批,前一句指向贾琏。后一句着重在“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特意与宝钗”(过生日),出人意料,“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似更能证明作者并非对宝钗“意有所属”。

更有论者,借回后一条脂批任意发挥,指出不该拿《红楼梦》当小说读,必须回到家族史、自叙传的老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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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倍(有正本作“具”)菩提心,捉笔现身说法(有正本作“设法”),每于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读者但以小说古(鼓)词目之,则大罪过。其先以《庄子》为引,已曲(有正本作“及偈”)句作醒悮(有正本作“悟”)之语,以警觉世人;犹恐不入,再以灯谜试伸(有正本“诚伸”作“伸词”。陈书原注。此处有误,疑陈庆浩正文中“试”当为“诚”——引者注)致意,自解自叹,以不成寐为言,其用心之切之诚,读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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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正文,细思该条脂批,似非否定《红楼梦》之小说性质,实乃提醒读者,本回文字非泛泛的女儿龃龉之文,有暗示、预演的作用,作者心怀悲悯,警人醒世,读者不可等闲视之,不察作者用心之诚之切。第二十二回可与第五回合观,两回都着眼于宝玉的情与悟,都有暗示和预演的意味,也都有警觉世人的意图。第五回在仙界,更为系统;第二十二回在人间,更加写实。兹事体大,这里不作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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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家蔡义江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看起来更靠谱一些。蔡义江在回后总评语中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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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悟禅机”和“贾政悲谶语”都是隐写后半部中人物结局——贾宝玉出家和众姊妹薄命——的先兆。

宝玉“参禅”从听《山门》中那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寄生草》戏文触发,这就要有看戏情节;要演戏,就得有做生日之类的事。所以,才从贾母要为十五岁的宝钗来贾府过第一个生日写起。为对钗、黛的描述保持相对的平衡,所以才有“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这样不写之写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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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义江老先生解读,此一回情节设计,不为宝钗,不为黛玉,只为宝玉——宝玉“悬崖撒手”的心路历程,要有预演;贾家“树倒猢狲散”的衰败过程,要有预示。前此,已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一回,就是要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此乃“喜中悲”之本意。

蔡义江老先生的独特思路,不妨称之为“倒推法”,或者叫“倒推还原法”,从“果”推“因”,分剖拆解,寻找作者构思情节、运笔挥洒的蛛丝马迹。用此方法,可以沿着贾宝玉的心路历程,还原大观园的构建和《红楼梦》的构思,探寻《红楼梦》的叙事进程,探究曹雪芹创立红楼世界的动因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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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贾宝玉悬崖撤手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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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撤手,出家为僧,是宝玉的最终归宿,曹雪芹早有暗示,脂砚斋屡有提及,续书正是按照或明或暗的提示写的。宝玉前生,为神瑛侍者,“石头”是挂在他脖项上的观察者、温柔富贵之乡的亲历者。宝玉正式亮相,在第三回,已是一个英俊少年,书中特意强调了他的情态:“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红楼梦》大旨谈情,还曾有个名字叫《情僧录》,宝玉在“情榜”中的判语是“情不情”,最终完成了从“情人”到“僧人”的身份转换。宝玉悬崖撤手,从“情不情”到忍情绝情,抛妻弃家,必然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其间,宝玉会有一次又一次的醒悟,而不是像柳湘莲那样,因尤三姐之死,一下子就万念俱灰,归依佛门。事实证明,没有渐悟基础的顿悟是不可持续的,按照脂砚斋的批语,柳湘莲后来做了强盗。

书至第三回,脂砚斋称这才是小说的真正开始,宝玉的世界渐次展开。宝玉自认须眉浊物,偏爱冰清玉洁;混迹女儿国中,并无一丝淫邪;满眼皆是美好,一心只在体贴,情真意切,心怀悲悯。然而,宝玉逐渐发现,美好转瞬即使,永无善始善终;离散在所难免,情亦各有所属。这让宝玉十分苦恼,甚至恐惧——他怕离散,他不敢面对失去。

蔡义江在第二十二回中有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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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禅悟机故事情节,都为宝玉最终“悬崖撒手”铺垫,写出他末了遁入空门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有逐渐积累的思想基础。但因此时宝玉尚未跌大筋头、受大劫难,故必不能彻悟,所以写到一定程度,必须打住,并将此事当成玩笑,即脂评所谓:轻轻抹去也。“心难净”三字不谬。(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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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追寻一下宝玉的心路历程,对理解小说的构思和形成会有帮助。

第五回,警幻仙子受宁荣二公之托,本是要将宝玉归引入正的。无奈宝玉尚在懵懂之中,阅了金陵十二册判词,听了红楼梦新曲,仍觉甚无趣味。惹得警幻慨叹:“痴儿!竟尚未悟!”此时的宝玉,压根就没有悟的概念。

第十九回,袭人谎称将离开绛芸轩、离开荣府,宝玉毫无准备,一下子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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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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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文字,有多处脂批,其中重要的有两句:“上古至今及后世有情者,同声一哭。”“又到无可奈何之时了。”此时的宝玉,经历了可卿的死亡,见证了秦钟的离世,对生离死别有了切身体会,这让一个早慧而钟情的孩子不堪忍受。从袭人声称去定了,宝玉一下子想到身边的人都是要去的,想到“临了剩下我一个孤鬼儿”,虽是有些痴心呆意,但还是难掩内心深处的忧惧。

接下来,宝玉与黛玉共读西厢,一同葬花,又聆听了黛玉的《葬花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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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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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人们盼春,惜春,又叹春,伤春,好景不长,人生苦短,哪有绵延不绝的美好?无限悲哀恰从中来。宝玉之多情难释,一如黛玉之痴心妄想,正应了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的那句话:“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宝黛之悲,非因一时一事,实乃青春之悲、生命之悲、人类之悲。只是此时,“情”仍占上风,“悟”还远没到来,很快,宝黛二人倾诉衷肠,确认知己,儿女之情,渐次发泄。

接下来,金钏因和宝玉因戏言无度,语涉轻浮,被王夫人打了脸,撵了出去。到得第三十二回,金钏跳井自尽,对宝玉又是重重一击。直到第四十三回,九月初二,祭奠金钏,已明确无误地显示出宝玉的另一面,让我们看到,宝玉并非一味的腻腻歪歪,情之所系,他也一样果敢决绝,毫不含糊。这一天,荣府要为凤姐过生日,大观园要起诗社。偏偏在这样的日子,宝玉瞒过了贾母、王夫人,瞒过了袭人,独自出行。即使是跟随的茗烟,他也没告诉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宝玉素服单骑,绝尘而去,其决绝之态如此。金钏之死给宝玉带来的伤痛并没有消失,我们随后还要谈到。

金钏挨打遭遣,宝玉从王夫人房中出来,正没着没落呢,遇上了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在第三十回末有脂评曰:“爱众不长,多情不寿。风月情怀,醉人如酒。”这个谜底,要到第三十六回 ,识分定情误梨香院一节,才得以揭开。——宝玉遭受龄官冷遇,见识了贾蔷与龄官之间的缠绵哀怨,再次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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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地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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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批示:“这样悮(悟)了,才是真悮(悟)。”宝玉的情悟,又进了一层:各有定分,不会所有人的眼泪都为我而洒。于是,宝玉对自己的所爱更加依赖,更加难舍。到第五十七回,紫娟戏言,黛玉要回苏州,宝玉一下子病入膏肓,连姓林的都不敢让近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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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她们想着,叫她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她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她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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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七十七回,已是石头十五年之秋。这个秋天的重大事件,是王夫人决策抄检大观园,驱逐了晴雯、司棋、芳官等人,宝玉再次暗中提及死去的金钏:“从此休提起,全当她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宝玉的失望与决绝更深了一层。宝玉将海棠半边枯死视为晴雯将死的征兆,袭人称晴雯再好,也越不过她的次序去,“想是我要死的了”。宝玉无耐打住,袭人心中暗喜:“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袭人貌似解决了问题,实则宝玉隐忍,之后通过《芙蓉女儿诔》,才将一腔悲情发泄出来。宝玉从倾情到忍情,直到最终绝情,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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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七十八回,宝玉在大观园闲逛,目睹蘅芜苑主人已去,心中怅然惹失,“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此时,黛玉、袭人尚在,宝玉难以割舍。所以,才有这样的心理描写:“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在宝玉的意识中,宝钗已经离去了,此时牵挂的只是黛玉、袭人。后来黛玉夭亡,袭人他嫁,宝玉已经没有这般深沉的牵挂和死生契阔的奢望了。

第三十一回中,作者直接点出宝玉对离散的恐惧:“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在第二十一回中,曾有脂批:“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而僧哉?玉一生偏僻处。”脂砚斋的这个批语,正合作者之意。至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而死,脂批再次强调宝玉为“始于情终于悟者”,自无比深情而至忍情绝情,是为情极之毒。

现存八十回后为续书,已是定论,也是现状,现在看蔡义江对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的推测。蔡义江曾撰《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一文,刊于《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期,附录于《蔡义江新评红楼梦》一书。文中推论,元妃薨逝,贾家失去庇护,宁荣二府获罪遭谴,宝玉因前与琪官密厚开罪忠顺王府等事仓皇出走,久不归来,音讯不通,黛玉企盼无望,泪尽而逝。宝玉归来,潇湘馆已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宝玉“对景悼颦儿”。“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缘于感情的唯一性、排他性,宝玉虽听从安排,迎娶宝钗,最终悬崖撤手,当了和尚。——细究其理,宝玉的两场姻缘,即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并非对立。黛玉以泪偿情,宝黛成为知己,二人未能走向婚姻,不是因宝钗挡了路,黛玉与宝钗在第四十五回已经和解交心,义结金兰。金玉良缘,在黛玉夭亡后成真。宝玉恶人劝导,不愿接受归引入正,致身于仕途经济之道,视宝钗等为“闺阁中的须眉浊物”,最终还是依据自己的逻辑出走了。

为闺阁昭传,闺阁中人,或香销玉殒,或星散飘零,“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领会之,唯宝玉而已” (鲁迅语)。人既已散,情无所依,这小说也就该到头了。贾宝玉是主角,贾宝玉的心路历程,正是《红楼梦》的叙事进程,正可视为红楼叙事的主要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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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观园的构建和《红楼梦》的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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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开宗明意,要为闺阁昭传。闺阁中人,都有哪些?有林黛玉,是为宝玉的姑表亲;有薛宝钗,是为宝玉的姨表亲;有史湘云,是为贾母的侄孙女;还有香菱,那可是宝玉姨表哥的侍妾;还有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都是远亲;还有带发修行的妙玉,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还有戏子尼姑等等。要想把这一干裙衩拢在一起,让宝玉作为“诸艳之冠”置身其中,朝夕相处,随意相见,传统的家庭肯定无法容纳。那么必须给他们构建一处场所,相对独立,自然自由,又与家庭连通,且只与家庭连通。另外,还要有充分的礼制支撑,方始允许一个青春期的半大小子置身于诸钗之中。第三回,王夫人言及宝玉顽劣时,黛玉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宁荣二府是世家,四大家族是贵族,再往上只能借助皇家了。曹家有接驾的经验,但若将他们安置在行宫里,免不了僭越违制,惹来杀身之祸。这也难不住曹雪芹,不接驾就改省亲,住不了行宫就住别院。因此我们在书中看到,特别强调了“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第十六回)。这里只说“有”,没有怎么办?那就建呗,大观园就是这么来的。

倒推构思过程,要住重宇别院,所以就要省亲,就要有一个皇妃。于是就有了在贾政生日当天元春晋封为妃的事,就有了建造大观园的事,就有了试才题对额的事,以及盛大华丽的省亲之事。省亲之后,又借助皇权,让宝玉随诸钗一同入园,方才于理有据,合于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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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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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看透了这一点,在此有批语:“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

作为故事空间,大观园有着难得的自然和自由,发挥了西方叙事学所讲的所有功能。一是提供故事背景。怡红公子与群钗诸艳有了相对独立、不受搅扰的立身之所,就连薛蟠的侍妾香菱,也借助陪伴宝钗的机会入园学诗;贾琏的屋里人平儿,得以入怡红院,让贾宝玉为其理妆,尽心一回。二是参与塑造人物。借助人物视角,投射人物内心。如贾政的迷失:贾政在大观园初成时入园,在怡红院中迷了路,走不出来了。再如王夫人的无感:王夫人对大观园始终是隔膜的,一如她对贾宝玉的内心及怡红院中的生活。如贾母的审美:贾母始终以审美的目光看待大观园,包括居室布置,对秋爽斋的赞赏,对潇湘馆的改进,对蘅芜苑的批评,还有借水听戏,月夜品笛等。其他如刘姥姥的艳羡,妙玉的孤寂等等,无不反映出人物的内心,寓情于景,以场景参与人物塑造。三是参与了情节构建。譬如“蜂腰桥设言传蜜意”,正是因为有了大观园,小红入怡红院当差,贾芸进大观园种树,才有了小红在蜂腰桥“偶遇”贾芸那场“精准伏击”:狭路相逢,四目相对,不交一言,完成了情爱信息的传授和确认,最终成就了二人的爱情。其他如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眠,香菱学诗,芦雪广烤肉,凹晶馆联句等等,只能发生在流光溢彩的大观园。四是象征阐释主旨。大观园中每一处所都有寓意,与其主人的身份、性格、命运切合,如黛玉居潇湘馆,院中满是泪眼斑斑的湘竹,与黛玉以泪偿情的人生使命恰相吻合。大观园是人间的太虚幻境,是宝玉和众钗的青春乐园,有真情,有诗意,正是“大旨谈情”的体现。从第十七回题对额,第十八回省亲,到第二十三回起入住,八十回本中,有近六十回是叙述大观园中的故事。于是,有了宝玉与诸位裙衩在大观园中的独特经历。试才题对只是开始,之后好戏连台: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结社赋诗,怡红夜宴……一直到第四十九回、第五十回,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一同来到大观园,富贵闲人大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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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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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如椽大笔,恣意挥洒,用两个回目,写了大雪联句和赏梅赋诗,大观园走向极盛,红楼叙事抵达高潮。之后,盛极而衰——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观园的衰落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间还有一次狂欢,那就是第六十三回,宝玉寿辰,群芳夜宴,酒酣醉眠,相互枕籍,不知东方之既白。那一晚,通过掷花签的游戏,以花喻人,再次暗示了诸钗的性格和命运。在走向衰落的进程中,两府之中,大观园内,暗流涌动,波澜渐起,直到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宝玉和诸钗的青春乐园受到蹂躏践踏,从此一蹶不振。到第七十五、第七十六回,仍然是两个回目,极写中秋赏月之事,已转凄凉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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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人散了,园荒了,“连天衰草,岂独蒹葭;遍地哀鸣,无非蟋蜶。”原因在于家败了。大观园的兴衰是贾氏一门两府盛衰的写照,大观园的荒废也意味着小说即将走向终点。倒推过去,作者于是构思出宁荣二府,世家皇亲,钟鸣鼎食,已历三世,赫赫百年。依据成书研究,贾家原为一府,为使宝玉形象更加阳光灿烂,创设荣府和贾政一枝,原有《风月宝鉴》的主要人物留在了不太干净的宁府。又有贾赦贾琏一枝,依其气质作派,本该是宁府一路的,硬生生接入了荣府,所以特别别扭——有贾敬贾珍,贾赦贾琏一枝断不可在宁府,否则的话,贾赦就没有爵位,贾琏就不能协理荣府,凤姐也没有理由裙衩齐家。而林家的其他人,必须很快死光光,留下黛玉孤苦伶仃,依附外家,和宝玉一起在荣国府和大观园中生活、成长……

拆解还原《红楼梦》的创作过程,荣宁二府到大观园内,故事沿着贾宝玉的心路历程前行,情节围绕贾宝玉的走向幻灭展开。为写宝玉由“情人”转换为“僧人”,必须先痴后悟,层层加码,步步逼迫,把宝玉逼上决绝之路,让情极之毒发作。沿着这条主线,构思渐趋成熟,于是有了仙界的太虚幻境,有了人间的大观园,作为诸艳彼岸的归宿和此岸的乐园;有了金陵十二钗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作为整部小说的总纲;择出一僧一道,作为神界派往人间的指引;再有甄士隐和贾雨村,作为故事的功能性代言人,穿针引线,起承转合,小说总体结构就此形成。

美国学者浦安迪(Andrew H.Plaks)著《中国叙事学》,给叙事文学结构下了这样一个定义:“什么是叙事文学的结构呢?简而言之,小说家们在写作的时候,一定要在人类经验的大流上套上一个外形(shape),这个'外形’就是我们所谓的最广义的结构。”曹雪芹正是沿着贾宝玉从“情不情”到“悬崖撤手”这条主线,借用章回小说形式,给他体会和认知的人类经验套上了一个外型,将超出欲望的儿女真情,闺阁中的人物精华,家族的由盛转衰,末世的人生百态,一并包裹进了这部宏篇巨制之中,搭建起来的红楼世界基础牢固,结构严谨,傲然耸立,精彩纷呈。

正如著名作家格非所指出的:“当作者在构思小说的时候,并非立即出现完整的故事,首先在他的意识中浮现出来的往往是一个意象,一个故事的片断,一种尚未被确定下来的感受。它在很大程度上都以一幅画面的形式出现的。”“我们不妨把这种最早出现于作家意识中的'初始画面’称为'故事的内核’。”(格非《小说叙事研究》)那么,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故事内核或者说是初始画面是什么?“石头”,那块曾经锻炼、已通灵性的“石头”。“石头”意象有两个来源,一个源自他的祖父曹寅,号楝亭,也是个大诗人。曹寅包衣出身,母亲曾做过康熙的乳母,年轻时就当上了御前侍卫,先后长期主持苏州和江宁织造署的事务,康熙南巡六次,曹寅接驾四次。曹寅的《楝亭诗钞》有咏石诗作多首,其中《巫峡石歌》,巫峡石哀嚎哭泣,出言哀婉,与《红楼梦》中的“石头”如出一辙。另一个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曹雪芹自比阮籍,诗追昌谷,现在要笔补造化。曹家家道中衰,从扈从接驾、大富大贵的皇家亲信,沦陷到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没着没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曹雪芹必须重构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本有补天之才,不能参与补天,自己开天辟地,重建了一个世界。有诗为证: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曹氏家族和曹雪芹在现实中的世界坍塌了,曹雪芹含懊悔之情,怀补天之志,以不世之才,重建了一个梦中的世界。这个世界以人物精华为主线,表达了儿女真情,表现了世态人情,展示了人生的精彩和社会的繁华,演绎了个人的浮沉和家族的盛衰,创立了崭新的价值观,融入了儒、道、佛等传统中国思想,全面而巧妙地使用了中国古典文学中诗、词、歌、赋、谣、诔等所有文体形式,全面而巧妙地融入了礼仪、风俗、服饰、家居、园林、美食、医药、养生等中华文化。最终,作家建立起了与世界的合理关系,在自己搭建的大观园中找到了自己,在自己创设红楼世界中成全了自己——人世间应该有大观园,人世间必须有《红楼梦》,一个人应该以自己的方式实现自己。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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