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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老头

 亚热带文学 2021-11-18

  公元198491日,毋庸置疑——所有学校都绝对执行的开学时间,不仅省去了多余的记忆任务,还能保证这个法定时间像真理一样准确无误。那时候,作为才上高中的孩子,我们正是怀着这般心态端坐于县中学教学楼上的一间教室,焦灼地等待着语文老师来上课。突然间,一位梳着大披头发型的中年男子像风一般飘了进来,他身轻如燕,不留一丁点儿脚步声,不产生任何不良的反应和联想,真有点儿世外高人飞檐走壁的味道。

第一次看见他,我们都称之为G老头。其实,这个称呼是比较冤枉人的。他五官端方,面部略微有些凹凸——估计脱落牙齿了。他开口说话,立即证实了这种猜测,他牙齿脱落了,但他没有补牙,就缺着一个洞穴。他不怕露丑,因为他先天性地拥有着战胜丑的武器,一枚牙齿的缺陷丝毫无损于他的整体形象。他消瘦,他的面部和身体的骨骼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如果有人懂得欣赏的话,他的骨骼自然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美——完全脱离了油腻和世俗气息。有同学猜测,他年青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美男子。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他头发光滑漆黑,皮肤仅有轻微的皱纹,腰板硬朗,外貌和神态称不上老,他怎么算得上老头呢?

然而,他确实又是老头,他的缺牙让我们捕捉到了老。那一年,他五十七岁,教了我们这一届学生,他就光荣退休了。其实,他给我们造成老这种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方言,他的方言在教室里造成的障碍就像一座云遮雾绕的群山,切断了他和我们之间的联系。听课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堕入五里云雾了。尤其是爱开小差的我内心经常发出一种呼唤:G老头,你在哪里?其他老师都讲本地方言,听上十分钟,就觉得好像一个村子里的人了。只有他——姓G的老头,讲了将近一周的语文课,我们基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虽然他站在讲台上,但我们觉得他距离我们非常遥远。据说,他说的是宁波话,推而言之,他就是浙江人了。那个时候,有两个近代史上的浙江人经常在银幕上出现,一个是喜欢说娘希匹的老蒋,一个是说着浙江版普通话的总理。我们都很讨厌老蒋说脏话,而特别喜欢总理——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英俊潇洒,他就是我们的偶像,我们在心里模仿总理,连他的方言也一起模仿,却总是模仿不到位。G老头是浙江人,似乎可以模仿,但他的宁波话与银幕上的浙江话相去甚远,不可以模仿。

不管怎么样,G老头是我们生活中闯入的第一个外省人,他的宁波方言给我们的听觉带来了外星人般的新鲜感。时隔三十四年,那种独特的发音方式仍然萦绕耳畔,记忆犹新。我敢保证,在所有老师的课中,我听G老头的课是听得最认真的。第一课《荷塘月色》,他念的是“鹅荡月热”,我立即就想到了一只雪白的鹅在月下的水面游荡,荡啊荡啊,热的天气慢慢就消失了。在那个天高云淡的九月,县中学的教学楼暑热并未消退,教室内热浪滚滚,老师和学生同时流着汗水,时间真是漫长啊。水泥预制件的建筑物是一个无比时髦的玩意儿,我的好奇心从坼裂了缝隙的天花板转移到讲台,只见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的中年男子正在手舞足蹈地讲话,他完全被自己制造的方言包围起来了,他口干舌燥,试图从里面冲出来。可是,我们几十双期待的眼睛无疑像一堆破碎的镜片,晃荡着茫然无措的光线。G老头的方言延长了我们认识他的时间,作为高一新生,我们谨慎地消费着我们对生活的好奇心。除了书本上的难题和疑问,我们还想获取一点儿有关老师的私人信息,也许,这样更有利于我们填补学校生活的枯燥乏味吧。

G老头把“炎黄子孙”的“炎黄”念成了“yanwang”,这让我们听的时候心头猛然一抽,贪图吉利的心理让我们犯了忌讳,可是,G老头浑然不觉,他念的就是那种很不吉利的字眼。“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念成“留日异国阶级弟兄”,这又让我浮想联翩了。没办法,语言不像文字那样表义是单一的,只要在声音的形态之中,语言总是歧义的、含混的,就像暴雨之后的溪流泛滥的山洪,水土流失,泥沙俱下。G老头把汉语变成了一门外语,我们体验着语言带来的陌生的心理体验,思绪便飞出了教室的窗口。

县城的地理空间是绝对狭隘的,城乡差别泾渭分明,一不留神,城市就会露出破绽,一眼便望见了郊外的农田。几条街,几十排板壁房子,烟囱倒是很多,高的,矮的,冒黑烟的,不冒烟的,电线杆似乎更多,至少一千多根吧。课间休息,没什么事情可干,我就站在走廊上统计附近的电线杆。数不胜数,但没有一根与众不同,没有一根是有趣的。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

作为一个外省来的流亡学生,G老头在这里生活了三十来年,他是县中学的资深老师——凭印象,他应该是极少数在文革中没有被遣散到乡下的幸运者之一(此系猜度,未经证实)。俗话说,言多必失。语文教师的说话数量肯定是庞大的,很容易给人留下把柄。那么多的政治运动都没有受到冲击,证明了G老头的谨慎和理智。他的言行几乎无懈可击,他很懂得保护自己。他为人正派,不苟言笑,从不讲笑话,几乎不开玩笑,他大概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君子吧。天气渐冷,G老头穿上了中山装,风纪扣一丝不苟,配上他端正的五官和庄重的表情,简直就像伟人的标准照了。他的讲话也是端端正正的,与教材和报纸毫无二致。教材之外的故事,他只讲过一个,我们仿佛又见了外星人一般,听得无比专注和入迷。

一个外国友人来中国访问,一个中国女学生去机场献花,没想到那外国友人——男的(G老头突然停顿下来,强调了此人的性别,并发出意味深长的笑),突然吻了女学生的脸(G老头又停顿下来,扫视了教室一周,会心地笑了),我们国家的女学生抬起手来,啪啪打了那个外国男人两个耳光。(打得好!G老头叫好了,他的脸洋溢着无比的自豪和幸福感)那时候,G老头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差点儿跳了起来。没想到,一个中年人无比稳重的身体里,竟然藏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孙悟空。后来,G老头又多次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每讲一次,他就开心一次。那时候,我们仿佛窥破了G老头的内心世界,他发自肺腑的得意和骄傲依靠的就是他的自我叙事。我们严重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报刊杂志上没有,他也没给我们说明事件的来源。然而,我们又不能因为这件事去怀疑G老头撒谎,他从来是一个言行如一的人。此事存疑,在其他所有的方面,要说为人师表,G老头真的是典范。只能说,G老头讲的这个故事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历经沧桑,把太多重大的历史事件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还在关注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谜——连同G老头一起永远地记住了。

现在回想,八十年代的语文就是一堆语法知识。考试考什么,老师就教什么。太多的日子,G老头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带着一群小蜜蜂,在字里行间钻来钻去,嗅一嗅汉字的声音、形状和意义,看谁记忆力好,不会迷路,先绕出来。解释词语,辨析修辞格,分析短语和句子,概括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总结写作技巧。这些玩意儿不仅要反复讲,还要抄写在课本上,还要花费时间反复记忆。考前抱抱佛脚,基本上能获得高分。G老头经常讲学好语文的方法,他最爱重复叶圣陶先生的名言:字要规规矩矩地写,课文要仔仔细细地读,练习要踏踏实实地做,作文要认认真真地完成(我一度怀疑是zhangxiongzhangxiong先生可是八十年代高考命题的权威噢)。G老头是叶先生的忠实信徒,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的课堂总是忙着抄写黑板上的板书。教室里,G老头当然是最忙最辛苦的一个人。每节课,他以年近六旬的高龄拿着粉笔写字,一定比我们拿着钢笔和圆珠笔在纸上写字要付出更多的力气和汗水。每一天,一个老人就以这样的奋斗精神感动着一群少年。

然而,同学关耳是个机灵人,他根本不听课,兀自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全神贯注地阅读,页面上旁批着密密麻麻的汉字,一个个龙飞凤舞,全都带着调皮的神情。课间,偶一偷窥,才发现是一本教参资料。令人沮丧的是,G老头抄在黑板上的绝大多数都是教参上的。关耳自己掏钱从新华书店买来的,他仿佛掌握了G老头授课的秘诀,一个人得意地游离于课堂之外,龙飞凤舞,每次考试总是获得很高的分数。我也学着关耳去买了一本教参,东施效颦,想从课堂的劳役状态解放出来,只可惜我的书写太恶劣,白白糟蹋了弥足珍贵的教参资料。虽然拥有了教参,但我没有关耳那种复印技术一般神奇的记忆能力,考试并未获得高分。久而久之,G老头似乎注意到了我没听他的课,也没抄写板书内容,有意无意之间,他便用云淡风轻的眼神和语言予我以警示。关耳继续徜徉在G老头的课堂之外,他出色的考试成绩堵住了G老头的嘴巴。于是,G老头便给了我两个人的警示,只是那时候我特别固执,只接受我应得的那一份警示,另一份,直接奉还给了G老头。课堂上,G老头的目光像利剑一样穿刺而来,我那是异常敏感,第一反应就是愣住——一瞬间,空气凝固了——在G老头尚未做出下一个动作之前,我下意识把头转向邻座的同学关耳,只是G老头坚决不上我的当,他挫败了我将祸水引流到关耳的险恶用心。G老头高傲而愤怒地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然后,微微摇了摇头。很快,他的高傲和愤怒消失了。他的表情时常平静得像夕阳之下一个幽深的湖泊,远远望去,山光水色,敛藏了无限的风景。多年以后,作为一名中学语文教师,我渐渐迷信了因果报应的说法。课堂上,突然发现个别学生像刺一样耸立在座位之上,那种似乎是存心捣乱的神情就像少年时候的我——何其相似,何其陌生,何其熟悉,一瞬间,G老头的形象浮现眼前,令我惊惧,真有时光倒流之感啊。

一个同学的作文写得漂亮,G老头绝不吝惜体力来表彰。他老人家除了用遥远的宁波话朗读一遍,还特意买了一张红纸,像盛情款待考中状元的举子那样,G老头用毛笔字抄了一大版,张贴在教室外的石灰墙上,红艳艳一片毛笔字,全都带着会心的笑。可以想象,G老头完成这幅巨作之后,他老迈的身体是何等的疲惫,他的内心是何等的骄傲啊。

G老头年青时患了胃下垂,为了治愈这个毛病,他每天坚持锻炼,风雨无阻,在操场上一个人散步,手舞足蹈地打拳,过了二十来年,胃下垂竟然痊愈了。不过,他已经养成了锻炼身体的好习惯,天天散步,天天打拳。G老头打拳的时候,我们一群人就围在窗户前欣赏。自己发明了一套锻炼方法(我们称之为G式花样拳),动作缓慢简单,几乎很难与打拳联系——他那干脆不叫打,应该叫舞或者表演,不为了美,只是让自己不甚用心地活得舒服和自在。单脚站立,哦,金鸡独立——不,应该叫鹤立鸡群才是嘛,他上课给我们讲过这个成语。我们发现,G老头打拳的动作几乎都是以一种成语再现的方式,四字一个节拍,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什么样的成语呢?大多数都是动物寓言:卧虎藏龙、龙争虎斗、狐假虎威、龙虎风云、龙潭虎穴、虎视眈眈、龙腾虎跃、暴虎冯河、降龙伏虎、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对呀,G老头哪里像虎了,他轻飘飘的,身体好像飞起来了,他就像燕子或大雁,换一种联想:莺歌燕舞,沉鱼落雁,莺歌燕舞、柳莺花燕、燕语莺呼、鸿雁传书、雁过拔毛……感谢那一段美丽的时光,他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还少了吗?

每逢天气恶劣之时,操场上雨飘叶落,遍地泥泞,空无一人,唯有G老头一个轻飘飘的身影在晃动或者打拳,我们便真的佩服他的自制力了。G老头退休之后,还曾被学校返聘,又工作了几年,方才过起了颐养天年的生活。在以后的岁月里,G老头的身体显示出强大的后劲来,他虽然老,却是一直坚持一种老法——清心寡欲,清瘦灵便,毫无半点儿油腻和腥臊气味。他老人家不抽烟,不喝酒,坚持散步锻炼,他的身体没什么毛病。高中毕业二十周年同学会,在桥边遇到他和师母,两位老人都是耳聪目明,气色颇佳,岁月给予他的伤害仅仅是脊背稍微弯曲了一点点儿。老人家微笑着,他把微笑传递给了老伴。虽然我们对他有些冷漠或冷淡,他完全感受到了,但他还是面带微笑,同我们打招呼。也许,他已经记不住我们是谁了,但他还是友善地微笑。我想,老人家身体健康,恐怕得益于他这种良好的心态吧。他对世界无所求,无所谓冷热,无所谓恩怨,无所谓贵贱。人老心空,秋高气爽,真的是难得的人生境界啊。G老头一直活到2017年,享年九十二岁,也算得上是高寿了。

G老头虽然年迈,但育有一子,甚是活泼机灵,年龄尚小。一度时间,我们戏称那小子为G少。如今,G少也是三十来岁了。G少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虎背熊腰,英姿飒爽,真是一表人才啊。难能可贵的是G少的性格全然不同于G老头,他性格豪爽,喜与人言,开车的时候,戴一副墨镜,配合着美妙的汽车音响,摇头晃脑,自得其乐。颇具传奇色彩的是G少爷子承父业,当了一名教师。G少与我弟弟同在一所学校教书,宴居之时,G少便在我弟弟面前戏称我为师兄,自然间,又加深了他和我弟弟的同事之谊。近几年,关于G老头的消息通过G少传递给我弟弟,再传入我的耳中,竟然倍感亲切,感觉这是个缘分十足的世界。如今,他老人家逝世了,很多同学不知道这件事,我就把自己了解到的写出来,也算是怀念一段不深不浅的师生之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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