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端着一碗酒,一仰脖子,酒入愁肠。 那是二〇一三年,七十多岁的老罗,哭了。 老罗是我见过最奇怪的老头。 他是我邻居,并不孤僻,相反,他与我熟稔之至,有时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循着味道,拎着酒瓶,掉着书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喝醉了,他扯着嗓子,大喊:“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时常如此大呼小叫,屋后的老太被吵醒,骂骂咧咧的。 老罗不理她,压低嗓门,拐着弯骂人:“柴门闻犬吠…” 据说,老罗爱书成痴,在书房抄的,念的,都是诗。 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喜欢回忆年轻时的神勇,喝大了尤其如此,几碗黄汤下肚,唾沫横飞。 老罗正好相反,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记忆的深处,正是他极力隐藏的地方。我每次尝试套他话,他都避而不谈,问的明显了,干脆挥挥手:“我醉欲眠卿且去。” 这还是客气的,曾经有不识相的客人一再追问,老罗连话也懒得说,写一张纸条,上书一句旧诗:“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老罗出门时,家来了客人,我和他攀谈几句。终于,老罗的故事浮出水面。 五十几年前,老罗十几岁,与一个姑娘暗生情愫,而与家庭矛盾愈来愈深,他们背叛了全世界,毅然私奔。 后来呢?抱歉,老罗寡不敌众,毫无例外地输给了全世界,两个人被抓回去,从此,一切太平。 两个人都到了中年,一次巧合又相遇了,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却没有联系过。 昨天,当年的女孩子去世,他的儿子正是眼前的客人,他想知道老罗是否愿意赴她的葬礼。 老罗得到消息,一言不发,把自己锁在书房,写字。 老罗写什么字呢?红酥手,黄藤酒?此情可待成追忆?十年生死两茫茫?我胡乱猜着,一个人干着急。 门开了,我匆匆瞥了一眼在外面的半截纸,上面浮着一句:老来多健忘。 老来,多健忘。这么多年,老罗的内心深处终于释怀了吧?既然忘了,又何必重提?看来,老罗是不会去了,我回绝了那客人。 老罗偷偷出门。 老罗来到墓地。 老罗端起一碗酒。 老罗放下一幅字。 老罗哭成了孩子。 那是二〇一三年,七十岁的老罗从他内心深处走出来,灌下一碗酒,浇向记忆深处。 那一年,七十岁的老罗从他思念深处走出来,在一个墓碑旁,放下一幅字,上面寥寥十个字,是诗人白居易的: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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