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 红袄 旧时光 李云鹤 上学之前,我常去大姑家,一住就是个把月。平时跟几个沾亲带故的孩子上树爬墙,喽啰一样唯他们马首是瞻,慢慢和村里人混熟了,去谁家都推门就进。 一年岁尾,姑姑和姑父忙着炒莜麦,我在里屋无所事事。外屋热气腾腾,姑父侧坐在锅台角儿,手里握着莜麦耙子,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推送翻搅。莜麦粒儿欻欻地跟着耙子在锅里打转儿,卷起一个金色漩涡。淘好的莜麦粒儿受热爆开,小挂鞭儿一样噼噼啪啪地响着。过一会儿,姑父再转过身反向侧坐,换一顺架继续翻炒,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俨然一位掌舵江湖的老艄公。莜麦毛子到处乱窜,一旦挨上皮肉就奇痒难当,所以我不敢像平时那样跟着姑姑姑父凑热闹。待着待着,便觉索然无趣,于是溜出院门,一拐墙角来到后院。 后院是凤琴家。我掀开沉甸甸的棉门帘子,轻车熟路进了屋,见凤琴和她姐小芬都在家,庆子、二丫她们也在。小芬穿了一件红布对襟棉袄,正趴在炕桌上写作业。红棉袄钉着蒜头疙瘩扣儿,盘成好看的葫芦形,扣头儿和扣鼻儿一搭,就把两片衣襟对齐拉紧,像左手攥紧右手抱在怀前,紧凑又保暖。棉袄面儿是大红大红的纯棉布,绗着细密的针脚儿,勒出一个个小圆坑儿,像浅浅的酒窝儿。小芬的麻花辫儿上缀着粉绸子,斜斜地搭在肩上,笑容像天边绯红的云朵儿。 玩闹间,天色已晚,有人说“点灯吧!”小芬听了从炕上跳下来,几步走到三节柜前,脚尖儿一踮,腰杆儿一拔,伸手够到煤油灯,然后从灶坑摸出火柴,小心点燃灯芯,小火苗儿摇摇晃晃亮起来。 油灯粗陶质地,通体褐色,高脚、细腰、大肚子、小脑袋,像一尊兵马俑。高脚部分算作灯台,呈圆柱体。细腰处,圆柱突然收回,颇显妩媚。目光上移,灯身一下鼓出来,像弥勒大腹便便。这是油灯的储油罐,虽然丑陋,却小瞧不得,暗夜照明就仰仗它大肚能容。油灯最上端是灯盖,像一顶草帽罩住灯口,上有小孔,灯捻子洞穿而过,既不堵卡,又不脱落,若一条登山索笔直垂悬。煤油借势攀爬而上,导管一样把煤油输送到灯盖外部。油灯有了灯捻子,就有了鲜活的命脉。点燃灯盖上外露的灯捻儿,屋里便亮起星星之火,虽微茫如豆,却是屋里唯一的光源,传递着一丝丝温暖。 灯芯露出的部分越长,火苗儿越盛,反之,光线越暗。庄稼人过日子讲究节俭,除了女人急着赶针线,一般都把火苗儿调到最小。男人们会偶尔慷慨一下,在火炕上围着方桌喝酒或玩牌,酒意、粗话都成了光阴的点缀,伴着灯火摇摇曳曳到天明。 突然一声惊叫,灯灭了!听得出这是小芬的声音。屋子里顿时一团漆黑,小芬摸索半天才又找到火柴,划着一看,我们都傻眼了,原来,油灯倒了!灯盖儿滚落一旁,暗红的灯捻子伏在桌上,像烈日下暴晒的蚯蚓,煤油正从灯口汩汩而出,像倒地的醉汉呕吐不止。小芬的书上、本子上都溅了煤油,星星点点,花牛屁股似的。要命的是,小芬的衣襟上满是油渍,斑斑驳驳,惨不忍睹。她捏着衣襟不知所措,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是谁把灯碰倒了?”小芬问了好几遍,谁都没吭气儿,她哭得更伤心了。好好一件衣服,就这么毁了,那可是一件新棉袄呀!走出凤琴家,我们都说油灯不是自己碰倒的,包括那个打翻油灯的孩子,到底是谁呢?鬼才知道。身后传来小芬抽抽噎噎的哭声,我愈发替她难过了。 上学后,只能趁寒暑假再去大姑家,再后来,去得更少了,熟人也更少了,远嫁的,进城的,老去的,连姑姑姑父也去徐州哄孙子孙女了。 如今,姑姑家成了我的精神驿站,十几分钟车程,想走就走,说到就到。躲进老屋,睡着火炕,吃自己栽种的蔬菜,暂时享受一下乡间烟火气。 深秋,站在苍老的山丁树下,山还是那座山,田还是那片田,村庄里走过成群的牛羊,堆着金山似的玉米棒子,却看不见一个小孩子。 现在,全村常住十几人,最年轻的也已五十多岁。他们说,儿女都在城里生活,除了年节,平时很少回来,村里发丧人、杀年猪都要请外村人帮忙。一个热热闹闹的村庄就这样渐渐少了喧腾的人气。作为村庄最后一代守望者,这十几个人迈着蹒跚的步子,拖着佝偻的影子,正一步步走向暮年,这个村庄也在走向荒凉。 光阴浅淡,流年碎影,我常常记起那盏煤油灯、那件红棉袄、那段悠长悠长的旧时光。曾经,我们一起哼着歌儿,流着汗,尥着蹶子撒着欢儿。而今,长河波影,只剩过往可追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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