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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北牖 | 从赵大娘形象的设置看汪曾祺的社会理想

 北牖居 2021-11-22

《受戒》里第一主角是小英子。小英子是聪明的,活泼健康的,独一无二的。(她的纯真美好不是我这支枯笔所能复述的,权且绕过。)

为了写好小英子,汪曾祺先写好了小英子她妈——赵大娘。写活了赵大娘,小英子的好戏就有了陪衬:

“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

这是赵大娘的形象。

“两个女儿(北牖注:大、小英子),长得跟她娘象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象,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象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这是小英子的形象。

    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丹凤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来!

'一定呀!——

   '一定!一定!

这是赵大娘的精力。

“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给娘买鞋面布,给自己买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给爹买旱烟,就出庙了。

这是小英子的精力。

赵大娘和小英子两个人如此相似,这是不是小说人物设置的重叠?写赵大娘是否多此一笔?

这要从汪曾祺的社会理想说起。汪曾祺的社会理想是和谐。他说过:“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漓江出版社《受戒——汪曾祺自选集》1987年10月)

为了说明白这个问题,让我们先分析一下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

在沈从文的《边城》里,翠翠已经成了东方女孩当中的维纳斯了,但是她很孤独。她没有母亲,母亲生下她之后跟一个当兵的跑了,以至于情窦初开的翠翠没有心灵的引导者。她也不象小英子一样有个心灵手巧的姐姐,以至于迷茫中的翠翠显得那样无助。她的伙伴只是一条不会说话的狗,还有一个不解迷局总是帮倒忙的爷爷。爷爷累得够戗也没张罗明白孙女的亲事到底是出了哪些岔子,就无声地死去了。沈从文这样写似乎有些残忍,他让翠翠的爱情凄凉得好象天边的晚霞,虽然美丽,却是在谢幕。

一声竹笛一条渡船一个翠翠,沈从文没有写出这个女孩子的孤苦,却写尽了她的孤单。翠翠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一个人延续昨天的故事。在《边城》里,一切都是孤单的,都不成双地存在。狗一只、渡船一条、白塔一座,祖辈一人,孙辈一人。大佬和傩送虽是兄弟两个,还是死掉了一个,活着的那一个也离开了这里。沈从文的心灵世界就是孤单的,否则他不会把后半生锁在故宫里蛰伏那么久。他不会把凤凰城写成喧闹的婚庆现场,他要把清净还给那里的山和水,他要让笔下的翠翠回归大自然,一声不响地开着花,挂着露珠,寂静地站在田野里山坡上,看着船上的人上岸,走远。《边城》美就美在洁净无瑕,不染红尘烟火。翠翠的爱情只是谎花,不结果子。

沈从文《边城》里的世界就不是一个和谐世界,《边城》写的不是世俗的社会理想,是清冷的自然理想。

再来看汪曾祺,在《受戒》里,小英子父母双全,赵大伯“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赵大娘就不用说了。两个女儿呢,一个是朵玫瑰,一个是只喜鹊。这个家庭是“吉祥如意”民族心理塑造出来的,他们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这里的生活是最有人间烟火味的,即便被写成桃源圣境,每一天每一件事也都是人们心里再熟悉不过的民族习惯。有人说汪曾祺的创作融合了现代技巧与民族传统,说对了。和谐美满就是民族传统。

汪曾祺《受戒》里的世界就是一个和谐世界,这是一种美好的社会理想。

赵大娘作为美满家庭中最重要的因素——中国人心目中没有娘便不是家——是万万不可缺少的,必须要写她。

所以,写赵大娘不是多此一笔。

还不能把她写得分裂于小英子的形象,她必须是小英子的妈,而不是翠翠的妈。因此,她必须与小英子很像(这句话从辈分上看说反了),让人们感觉到小英子的活动都是有家承的,都很自然而不显得突兀。

所以,赵大娘和小英子也不能理解为人物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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