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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动与静

 听春秋配 2021-11-22


生命,动与静,有两层释义:其一,人与动植物的生老病死;其二,纵观人的一生,无不与某些动植物共生共长,倘某一方身死形灭,交集犹在延续。


01/

我们村中央有两棵大柳树,大约百十年了。一见相关的环境,就会释放出潜藏在心中的意象,且是不可或缺或首先涌现的意象,然后唤醒生存本性,将一切卷入生命印记。这些年,我愈加认定它才是村庄真正的守护神,然第一条标准须是可爱近人。一方面,立于中央,南来北往的村人与之照面无数回,在若干次生命交集中,大柳树成了村庄变迁的亲历者及见证者;另一方面,本主庙在村北,除一载中屈指可数的纪念日外,几乎大门紧锁,有时竟遗忘它的存在。

人群未在柳树下烧香磕头求祈福,我认定出于一种善意的初衷。从庄严肃穆中解脱回世俗,驱散虔诚神秘的力量,他们可肆无忌惮地说着家长里短、是是非非,不然大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疑虑与胆怯。现实无不指涉此番猜想,枝繁叶茂的巍峨躯干犹如张开宽阔的怀抱。于此,逢村的赶集人、归家的农民、玩耍的稚童以及更多村庄无处可去的迟暮老者,齐聚柳树下,释放生命的气息。

而一些较大的特色农事(譬如春蒜、花菜),照例于村中进行,或完成最后一项。大柳树,如常提供清凉,一驱农人心中的燥热、额上汗珠的滚烫、脸颊上如焰火般的滚烫。

春天的柳树下,是春蒜的世界。一杆称终结了买卖双方之间的话题,眸子一笑一悲,一番摇摇欲坠的坚定。农民伛背弓腰的姿态,一如对丰饶土地的敬畏,是自然由来已久的倾泻方式;那卑躬屈膝的无奈,从来以似有若无的叹息做旁白。水中浮游的生物,渐渐吞噬着生命的长度,坟茔仿佛听见了苍老的声音,他们空寂地走在归家路上,春似乎刚刚死去。微笑源自亘古不变的麻木,匍匐的行程是一锄头、一镰刀的碰撞。疾风骤雨的历史,从来就害怕“历史”二字,唯一群蒙昧的原始初民从蛮荒中生存至今。春蒜味冲四方,漫入鼻翼,既为证据,亦作启示——勿忘来时行路难。

秋天的柳树下,又是花菜的世界。秋雨掠过,细如牛毛的雨粒稀稀落落,急一阵儿缓一阵儿下着。枯叶簌簌而响,微微婆娑在大地,沉睡。破晓,雾霭深深浅浅弥漫着村庄与山峦。破开一层层朦胧的雾气,拨开一抹抹沉甸甸的露水。雨靴沾了一些湿泥。侧首,田间小径断断续续传来土石颠簸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轻,那是一辆辆三轮电动车。农民身背一摞摞花菜走在田埂上,步声沉重雄浑,双眸一会儿察看脚下,一会儿凝视碧色掩映下时隐时现的小道。田埂很短,梦也很短,一个喷嚏后,三轮车已至眼前。一堆堆青色游移田野,像浮在半空中,人小得渺不可见。三轮车无声地掠过一簇簇草丛。村里已然沸腾一片。农人像供奉祖先一般虔诚地抬着花菜,一尊尊安置于离地面半尺高的神龛(指过称),剥去肉身,灵魂的重量一眼可辨。继而,飘落充满灵气的四面八方,成为一方神仙(指流通市场)。俗世向来崇尚破钱消灾、祈愿,却因层层叠叠的美其名曰,农人的原始崇拜最终幻化成了压榨的工具(指经过几次易手,从便宜的原料产地到消费者之手,价格水涨船高)。是谁悄悄扮演了中间者的角色?如此,采花菜的人终归是采花菜的人。

古人送别多用“折柳”,取“柳”与“留”、“丝”与“思”、“絮”与“绪”之谐音,表示离人的难舍难分之情;杨柳发芽抽绿时值春意萌动之际,赠人柳枝又含“春光常在”的祝愿。这样,柳不仅具有离别相(乡)思之意,且兼具时间象征寓意。折柳赠别之风,在唐、宋盛行。千百年来,古人留下无数家喻户晓的名作,譬如《诗经·小雅》之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村里的老媪除一日三餐外,从早到晚几乎都坐在柳树下。妇孺皆知的寻常思维和习惯描述大抵是特定群体间的感同身受与共同话语、遗失存在价值的惊慌失措与无所事事、多层孤独交叠的期儿盼女与沉湎过往……不妨尝试将聚光灯从主角身上移开,转至身后的背景墙,仔细一窥柳树之状、聆听孱弱之音。远远的,仿佛听见一曲古老、苍茫的音乐,穿破历史的壁垒,拨开层层迷雾,徐徐入耳,似哀婉,似悲壮,似惋惜,似诀别。总重复一个字,不断回响:“柳——”或“留——”。

我如获至宝,好像在坚固的思想堡垒中寻见一缕曙光。也许,此群老媪早就听闻那阵盘桓的回音,心领神会,觅到另一种生命的存在,缄默不语罢了;不然何以整日依附柳树,摆出一副醉生梦死的假象,枉顾年岁苍老。原来,她们在柳树下悄悄续命,一如手机在充电。“柳——留——”便是“芝麻开门”式的暗号与密码。于是,大可掰指一数,多为耄耋之年。

然柳树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自然规律,必须遵循。即使有心挽留,当生命发出倒计时的讯号,一切无计可施。诚然,柳树做得已足够多了,人毫无谴责之意。与此同时,它在酝酿一种别开生面的计划,其思绪不断往返穿梭,无数历史场景历历在目,一番辛苦筛选后,似乎有了眉目,事情就这般定了,人们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她”被抬上山林深处,与风为伴,同土共眠。

又是来年清明。有人爬上柳树折下几枝,在家门口、屋檐前插柳枝,女子头上簪柳,男子身上戴柳。往大山深处走去,故人埋在那儿。

清明折柳、戴柳、插柳的习俗由来已久,可追溯到魏晋时期。一说为纪念“教民稼穑”的农事祖师神农氏。二说是防病虫。清明前后气温渐升,各种病菌开始繁殖,人们希望通过插柳戴柳,以避虫疫。三说是辟邪驱鬼。柳树俗有“鬼怖木”之称,清明祭祖,事涉鬼魂,插柳戴柳,可佑家人吉祥安康,以致民间谚语有“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的说法。四说为纪念介之推。介之推为明志守节而焚身于柳树下。次年,晋文公亲率群臣祭奠介之推时,突然发现介之推母子环抱的柳树长出了新枝,晋文公遂赐名“清明柳”,当场折些柳枝戴在头上,墓上插一些,王宫内供奉一些,以示怀念之情。

新中国成立以后,插戴柳条有了更加健康和积极的寓意——“插柳留春”,一如对青春、生命、美好生活的挽留与珍视。


02/

每年农历六月廿五是白族火把节。从火把节的习俗可看,村人似乎自降生人世,便同青松有了生命关联。
在我们村,喜得贵子、添丁加户的人家,须从山上砍下高壮青松,绑上薪柴,其间插上各种时令水果,如梨、花红、李子等,还扎上小彩旗,再竖立在村口或宽阔的广场中央。薪柴颇有讲究,农历平年扎十二层,闰年扎十三层,寓示着年年顺利。清晨,倘谁家亲人新逝,家人手擎小火把,至坟前摆贡品、上香、敬酒、磕头。点火把,燃灭方能回家,持续三年,这是“死的礼赞”。太阳落山前,各家提前吃毕晚饭,携老扶幼出门等待点火把。夜幕降临,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领头献祭品,向火把磕头、祈愿。“生的祝福”如约而至。青年、小孩各举一小火把,逢人,从身上斜挎包内抓一把松香粉,往火把撒去,迸出耀眼的火光。松香粉也是从松树上采割下来的,是松树的树脂经粉碎而制成的。老人通常卷起裤腿,感受来自后辈子孙虔诚的祝福,“轰”的一声,扑向对方,燎去身上的晦气——“嗨赛额斗”(白语,即健康长寿)。一把敬庄稼,五谷丰登;一把敬生产,六畜兴旺。
村人与青松共生共长,然而“共生共长”之生、长二字,必须放在一种平衡的维度与语境,才可心平气和地彼此包容、升华,否则很可能演变为对抗与掣肘。早些年,村庄重男轻女之风尤重,立火把的资格有两重,生孩子之上还以男童为必要条件,倘是女娃,很遗憾,与之无缘。这样,“生”之条件已然满足,但“长”处于失衡之境。不知弱势一方会滋生怎样的想法,是暗自作一番无声的抵抗,发出某种低沉的喟叹,还是心无旁骛地守着威严的风俗,甚至痛恨自身的无能?时过境迁,特别有些年月,村无男孩出生,仅有女婴,若遵礼仪,此年火把节岂非惨淡收场。于是,无形却牢固的村理第一次向现实妥协,接纳女子。
“长”不仅暗含成长之意,还有与时俱进之觉悟。近年来,中国老龄化问题加剧,政府出台“三胎”政策,鼓励民众生育。人口低出生率同是严峻的社会问题,我的村庄亦然。好像从去年始,火把节的主角变成了喜结良缘的新人,用意不言自明,料必很多人稍感欣慰。何为“稍感欣慰”?借用信仰之力,以“揠苗助长”之举祈愿村庄人丁兴旺,可谓用心良苦,虽与时俱进,但同现状而言,毕竟举步维艰。
松树包含的美好寓意使其成为历代文人墨客歌咏的对象,李白就有一首《南轩松》:“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诗人借歌颂松树冬夏常青、潇洒挺拔的品质,比喻自己如松树般意志坚定、坚强不屈的精神,抒发自己远大崇高的理想抱负。在传统文化的耳濡目染与长辈的言传身教下,我们以松之高洁傲岸为人生信条,直面生命、生活中遇见的诸般困境。此外,松长寿不老,常有“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民间祝寿词。
古人视死如生,基于灵魂不灭观念而衍生的思想。松树象征万古长青,精神不死,意念永存,有福禄绵绵不绝、福荫后人之寓意;还有防虫侵扰、水土保持、保护坟冢的作用。
再瞧村子附近诸山,植被几为松树:松树的根系很发达,能吸收贫瘠旱燥土壤里的无机物,不至“饿死”;又因叶为针形,可避免水分过度蒸发,不至“干死”;山上风力较大,针形叶子所形成的阻力很小,大风难以刮倒。
一切的安排合理得宛若等待某种特殊仪式的到来,松树又一次勇敢迈向生命的终结。砥砺奋进的一生,最终完成轰轰烈烈的谢幕演出。那一片坟茔周围,松涛阵阵。

03/

春天的气味究竟是什么样的?有人说,是花的芳香,是草的清新,是风过雨落的土腥味儿。其实不用看、不用想,村里猪粪味浓郁的时候,春就到了,一种只属于春天的腐熟味儿。
踏入田野,目光所及之处,垒满猪粪堆,比起新鲜的猪粪,这味儿更杂,有松针味、玉米叶味,还有点淡淡的刨花味。汲取日月精华,酝酿几个日夜,便将其撵进田里,为庄稼增肥,迎个好收成!
莫瞧它臭气熏天,可是农民的宝贝呢,堪比玉盘珍羞。某一年,村里有人来卖兔子屎,两百多一袋,据说效果比猪粪还好哩,村人争相购买。庄稼蔬菜吃它们,人吃前者,最后后者被人间接吃喽……多么神奇又共生的大自然。
家中好些年没养猪了。前几年,等别家宰杀,提前知会一声,大都年前称些百十斤零散的。记得2019年初非洲猪瘟横行,实在出人意料,旁人夸我父母及早备下存货的意识好。
政府提前下发通知,尽早宰杀家猪,以防意外。如此,集市猪肉铺生意惨淡,买家自是担忧,私底下寻街问巷,只盼分得些许。倘运气不济,卖家亦犹豫,毕竟家中只存一头罢了,还需另觅他处。
从二姑家买的猪,围在小卖部北边,那儿有两个猪圈,原先养着鸡。仅与小卖部一墙之隔的储物间堆满新碾的肥料。
这猪,也算瞧着它活了几月。眼角双侧生得一勾黑纹,肥硕健壮,板一身嫩粉色,泛白之毛稀疏,眼神深邃。说来也怪,这些年,难见黑白相间的猪,剑川白语谓之“汉普相”。
它平时很乖张,深谙老庄之道一样,喂食前,半蹲着,不抢不争,静观其变,着实老练,待埋首猪槽,吭哧吭哧地细嚼慢咽,永不起急,颇为满足。无论给其多少,吃完就站一旁。可窥猪之处世哲学,一来享受生活,二来知足常乐。
村人几乎赶在冬至前宰猪。我家临时决定,没有预先起意。每回说干就干,总遇对日子——农家宰猪,须看黄历,避开主人家的生肖禁忌。
晌午,父亲到村里屠夫家运来大铁筒,塞柴烧水。约一小时,屠夫从邻村赶回来。这几日,是他们忙碌的时节,沸水业已滚烫而出。
入猪圈,放猪。屠夫把小卖部小门微开,留条细缝。待我探头一瞥,绳索套住猪脖,半悬梁上,对面几人用力拉绳。它气喘吁吁,身体剧烈抖动,眼神怒可杀人,又存丝丝哀怜。平日里,当我投去食物,眼神充满期待,同它说话,它似乎听得懂。
门外,气息影影绰绰,最后弱无声息,父亲端进一大盆奔腾的热血。它瘫在盛满滚烫的沸水木桶中,屠夫持刀刮其毛,刺其皮,割其肉,把内脏塞满盆,那不屈硬骨使得刀口裂了痕。
席间,煮一锅鲜肉拌白菜,言之悲伤,化为食欲,一尝,肉真美味。
隔几日,可腌制排骨、制作火腿、穿腊肠。撒盐、浸辣、拌花椒、塞老缸、风干,一轮接一轮。
年至,村里老者忙不迭地头顶大铁锅,拎一大柴刀(有时也拿菜刀)集于村东小水潭,不住传来颇有节奏又刺耳的咯咯咯声。常年烟熏火燎,锅底舔成厚厚黑灰。“杀灰”后,锅底似薄了些,收拾屋室,驱尘,迎新年。
年味愈来愈浓。晨曦,村中广场热闹非凡。骑三轮车的老师傅如约抵村烧猪头猪尾,村人或背编织袋,或手托簸箕。打气、点火,喷灯上钻出钴蓝泛黄的火焰。用火钳不时翻翻猪耳、掏掏猪眼。肉黄色渐变为熟黄,至香脆,像一块木板,渐渐皱缩,末了变成黑不溜秋,其氤氲的温厚年味与家的温暖无论何时都会萦绕在心。
年三十祭拜猪头是大理地区白族人过春节时最隆重的仪式之一。年猪杀完后,晾晒猪头,年三十前两天再经烧、泡、刮、煮等程序用心加工,年三十晚上同猪尾及其他祭品一起用于祭拜祖宗、水神、灶神、门神、土地神等,祈福来年健康平安、风调雨顺、六畜兴旺。祭拜结束,方才吃年夜饭。
其实,乡里乡亲始终不忘猪之功德,无论婚丧嫁娶或起房盖屋,总把猪头摆前祭祀,虔诚叩拜,足见其在民俗文化中的神圣地位。

04/

父亲与我的堂兄皆喜茶和花。然而我不懂花与茶,辨不得几种。
堂兄是园艺师,习得一手打理草木的好技艺。他家在村南,距我家百十米远。堂兄每天起很早,烫一壶好茶,暖暖胃,观草木一秋。有时瞧这株枝条略偏,形态怪异,总爱拨弄几番,遵循植物生长趋势,顺势而为。如此,各种盆栽造型几不相同,异于理发师剪刀下种种类似流水线的大众发型。堂屋前摆满造型独特、花枝招展的小盆栽,泥水匠常用的拉胚机很显眼。他抽出整齐的工具不断修剪、打理枝叶,用尖嘴钳绕着一小节铝丝缠缠扎扎,固定和控制小枝干,微微转动轮盘,全方位细察落下的部分,或抬头、或垂首,时而蹲下、时而站立。过程行云流水,是由于长年累月的积累,也源自对植物的敏锐、热爱与钻研。
偏房位置,围满一簇绿篱墙以及刻意缠成拱形门状的大叶黄杨,木栏小门一关,庭院深深。晌午,我大多来此品茶、赏花,茶水清香偶有苦涩。黑夜,我又来喝熟茶。堂兄摊开吉他谱,以灵动之指拨动琴弦,余音绕梁。堂兄一直把这里亲切唤作:木叶些子园。
由此想到,千百年间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茶叶,以及雄浑曲折的茶马古道。听,悠长的马蹄声犹在回荡,山遥路远。谈笑间,烫一壶弥香的烤茶,放入土陶中的茶叶舒心翻腾,渐渐微黄。待味沁香盈堂,又轻泻沸水于陶内,只闻嚓嚓之声,欲溢不溢,浓郁茶水化泡沫翻上陶口,漂转不停。喝几口,温入胸腹,马帮走过的山不再崎岖,趟过的河不再湍急。千百里,袅袅炊烟,炉灶腾腾,一个土陶下孕育的茶世界,足以驱寒、入药,再矍铄精神,朝边关。
应该承认,我不懂茶道,也品不出什么,遂不敢大言不惭地道些高深的道理。至于茶的种类也仅晓绿茶、白茶、黄茶、青茶、红茶、黑茶,无非懂几种熟见之物:普洱茶、下关沱茶、铁观音等,对其他茶叶实在孤陋寡闻。
有时,也就“望色生义”地唤红茶为“red tea”,至于“black tea”只好勉为其难地代替黑茶喽。此等贻笑大方之举,似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经约定俗成下顺理成章,未有波澜。当然,仅限堂兄家喝茶的那群人。
一般而言,爱茶之人必有套茶具,一番精心准备后,所需氛围渐渐萦绕四周。取一小撮儿茶叶倒入盖碗,顺碗沿灌入沸水,加盖浸泡,茶香随开水之上的水汽曼妙浮动,晶莹的水珠嵌满杯壁。等茶叶完全舒展,似浮未浮时,举碗压盖,缓缓泻下一注注或青绿、或橙黄、或红亮的茶水,烫进一个个小圆杯子。茶汤溅起的水粒湿哒哒的,茶桌布旋即现出红艳偏黑的不规则颜色来,如稚童尿床,分外显眼。不过处境、场合不同,结局、审美便不一,有人谩骂,有人欣赏;有人品得锦上添花,有人觉得丢人现眼。人们悠然伸出或粗糙或纤细的手来,抬杯入唇,又是一番迥异之景:有人似品酒,先以鼻轻闻,微阖双目,迎至唇边,轻啜一口,缓缓过喉,如一清泉给人以醍醐灌顶之恩泽,毕恭毕敬地品着,细腻地品赏,企图激发周身的溢美之辞来赞叹,说得旁人云里雾里的;有人举杯一饮而尽,面无表情,与白开水无别,索然无味,还疑心这茶或沸滚了数遍,失了新鲜劲儿,总之,不合口味。
庭内,月色清冷;庭外,月光盈衣,有人尚在奔波。月下生活,观者自生出别致的感叹,或企望,或相思……庭内茶室气氛骤然生出洪流,话不投机者或沉默、或茫然、或起身。于是心生疑问:喝茶,或说文雅些的品茗,确为高雅与粗俗的现形记吗?
茶有品级之分,为此,只好另眼相待。我煮熟喝的茶大都是一般品级的,我便粗暴待之。我常用于煮茶的工具就是一电磁炉、一带柄小圆锅、一竹筷,难唤其为茶具,说白点,乃为炊具,简陋却也有模有样哩。惯常的蒸煮,茶叶于沸水中似抽丝剥茧样。不久,提锅微倾,手持竹筷搭在锅的一角边缘(以替茶漏,挡住完全舒展的湿茶),茶水徐缓入碗。一品,香味依然,不输专业茶具,虽瞧着老土,却添几分大气。
熟茶水一般呈褐红色,有些色泽浓黑,仿如一杯中药,助消化,易去脂化油,我叫之刮胃。饱食之人,未久,便觉饿意顿生。若不知缘由,尚会诚惶诚恐地疑心身患糖尿病哩……暮夜茫茫,说话间,我们又喝起熟茶。不多时,一人肚疼暂离去方便,几人在后如数家珍般探究起关于腹泻的诸种经历,说得绘声绘色,面上全无羞涩之貌,声儿愈洪亮,茶水愈不歇,早已口干舌燥,犹自在旁续之又续。我们未有不适之感,想必确是一丘之貉,不然,喝茶应该谈些文雅的话题。俗人自有活法,不过是将众人讳莫如深但客观存在的事物,无思想包袱地脱口而出,这比粉饰伪装显得实诚多了——非倡以丑为美,理应以尊重。
又忽而想到喝茶之属性,权且当成高雅的艺术。其间,一种人佐以各种天花乱坠的说辞,云遮雾绕的,久久不现山峦与大海的真容,只顾品着,仿佛显露他的高深莫测;又未曾起身向旁人倒茶续水,这与生俱来的绝佳口才倒显出上天的公平——姑且将他看作瘫痪人,谁会无故刁难这不幸之人呢——周围人也挺悲哀的,不过渐把阿Q的精神胜利法习得驾轻就熟:“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地得胜走了。”明儿,太阳依旧打东边升起,也就安然入睡了。另一种人语无伦次,不会说话,却古道热肠地端茶递水,索性于沉默中绽放:无言却耀目如光,和煦温暖,令人如沐春风。
人的心绪起伏,为茶开辟出无数种象征意义,“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真乃一语中的。实际上,茶,终持一以贯之的姿态同人休戚与共。
将目光转回堂兄家。前年冬天,暮色苍茫,气温骤降,乡间众人围炉之景是常态。白天,恰逢堂兄家砍芜杂的树木,今晚生一塘玉兰大火,闻之通鼻清凉。玉兰花,如莲,瓣白。往年,鼻腔有恙,我曾用开水浸泡玉兰花叶片,拿毛巾蒸一阵,裹鼻舒吸,尽得其味,舒服极了。尤冬日干燥气候,适去火,再沏壶茶,围炉闲聊,不觉月明星稀。
木叶些子园自2018年建成,环境颇为清幽,如今在钢化玻璃间垂下几盏橘黄灯,尤夜色深处,更显柔和,一种别致的魅力,美至极致。听着花丛里各种飞虫的扑腾声……香得掸都掸不开。
夜里拾趣,而在赏梅尤甚,凑近,深深嗅一嗅,有丝丝蜂蜜味儿,有些淡,尚能闻出。暗夜摄花,格外诱人,立体感与层次感凸显,漆黑的夜色与洁白的花蕾泾渭分明,那般纯净如诗,如晚上的月亮,皎洁轻柔,像一个禁不住触碰的薄梦。

05/

一草一木,皆有寄托。
家里种了些草木蔬果,尤感多了不少生气。正如叶圣陶在1931年9月写的《牵牛花》所谈:“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
早已过了新燕衔着湿泥在檐下筑巢的时节,夏日的浓稠已然趋于平淡。我家隔壁有一小片傲然挺立的小竹林。后来,邻居盖新房,竹子悉数没了踪影。台阶上散落一些广告纸,是走街串巷的商贩留下的。墙壁下的阴凉的一隅青苔遍布,有时稍不留意,常叫人匍匐而行。
步上石阶,大门终于开了。嘎吱几声后马上被一声急促的“咕”声取代,之后又是悠长的沉默。
院子狭小。一低矮的白墙,几盆新栽的花,轻易塞满小院,称其为狭窄的过道更准确。我叉开双腿,抵达过道两端似乎不是一种奢望。在这方角落,只能抬头仰望深邃的苍穹。除天空之外,只有白得发皱的围墙,如同置身幽深山谷,沿着清澈河流穿过漫长云海。只有流经山谷的风,充满萧瑟的情绪。而我是断翅孤鸟,柔弱的挥羽声,连同它的回响,响遍空寂的深谷;飞不过巍巍城墙,这城墙便是这围墙,一直延伸下去……
阳光爬过围墙,撕下温柔,晒疼了我的冥思。我的影子覆住四处张望的蚂蚁,它不回头,一直向前爬去。墙外的青溪潺潺而鸣。
手扶栏杆,宛如拾着一截折断的树枝划着土墙壁直没于衢巷尽头,路旁的街,灯火阑珊。阳台上另有光景。
蹲下身来。跃动的绿意悠然浮现的一瞬,眼睛对它甚是欣喜,所有的清醒原来都是蓄谋已久。我不懂花,也识不得几种,但总有说不出的情愫。先前,屋后未耕菜地,于是阳台右侧种了几小盆葱蒜韭菜等。韭菜有着白白的细长的茎,韭菜花盛开在深秋,不屈不俗;圆圆的花瓣如婴儿手掌大小,饱满欲裂。闻香飞来的蜜蜂们耷拉着脑袋,呼扇的翅膀支撑全身以保平衡,汲取最理想的花粉维系族群生存。本是自然界发生的平常事,而我又怎会联想到无私奉献、勤劳勇敢和团队精神?牡丹却在一旁自顾自怜,该是后悔雍容华贵的打扮禁不住风吹雨打,早已垂下枝叶,埋首角落,瑟缩身躯迎接寒冬。苍松急忙递来一丝青涩的问候,无嘲笑之意,只在言说那些不妥协的结果。最终它绿过了整个四季,但并非毫无遗憾,关于被大雪覆盖而不见曦月的过往。我企图说服一旁的牵牛花摆正姿态,可它喜欢顺着楼栏肆意地舒展并蔓延而去。青葱见状,倏忽跃跃欲试,不言而喻的是势单力孤的共鸣之感。
我不晓就此匆匆定义为菜园,抑或花圃。隔着不远,赫然乍现的一筒青灰色烟囱已好久没生烟。滚滚沸腾、破管而出的太阳能热水倾泻而下,一下把我拉回到午后的阳台。
我没有近视,但却难望清楚远方的脉脉青山。转身回屋,举着望远镜细细端详。我所立位置,白云竟妙不可言地挂于晾衣线下,一帧帧浮动的迤逦风光如一部部动人的默片电影。山腰别着断断续续的大丽高速公路,它上可触天,寄人九天揽月的勇气;下能接受芸芸众生的一次次俯拜。而我们更需中间忽隐忽现的桥梁石墩来连接外面的世界。我依然望不到尽头,远山之外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望远镜下的世界仅是我目光所至之处,而非亲自抵达之地,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则需一步步跨越。看得久了,望得远了,身体仿佛悬空,腿倒挺知趣,有些颤抖。
阳台左侧花种繁多,树栽小盆景为最。荀子树尤多,枝杈各异,入秋,红果闪烁,叶色渐红。前些日子,父亲重加了层花台。放眼一扫,不再杂乱无序,赏之更有兴致,然而前提是量不可多。
前不久,我才爱上花,想象它们在山中的光阴。
植物告诉我们季节的信息,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然而却有细微的不同,春天是嫩绿,夏天是翠绿,秋天是沧桑的绿,冬天是硬、冷的绿。
黄昏,起风了。我转身迎风,舒心引鼻,微微展臂,像极了一棵树,抽枝发芽,昂然立于天地间。

06/

夏初,游人纷至沓来,仅是早晨就觅见几拨人。剑湖湿地公园前散落三五家零售小吃摊。往深处走,宽敞空地停住几辆汽车,路旁新栽一排棕榈树,略矮小,与冲天白杨相映成趣。
朝南,土路上有几分绿意,倒非夏日的浓郁之气,而是覆在白杨树下层层叠叠的青草,延绵不绝。喷水管遍洒四方,水珠嵌草,晶莹泛光。得益于湿地公园的绿化与保护工作,土地随之焕然一新,陌生间忽现惊喜。
远方,或小径、或青杨、或檐瓦,好似一卷长轴山水画,霎时将我迷醉,猝不及防,又处处可观。那最初的夏,如不老的山色漫延,带着泼墨之后的洒脱。更南处,转入一片林,这才是真正的“小树林”。昔日,游人烧烤玩乐俱在此,尔后,为保护湿地,禁绝烧烤。飘落的云凄丽慑人,一抹一抹,稀稀疏疏。它们从西边山林冲出,落在茂密绿叶上,落在黝黑泛灰的屋瓦上,落在沉默伫立的电杆上,缕缕细细,聚成云筏,无比缱绻。这一片树林,淡雅如水,散落一地光影,与尘土同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美感。
远近各处,猪群低头默默啃草,或奔开、或扎堆儿、或身蹲、或摇尾,惬意得很。老翁撑开折叠凳,间或直卧草地里。几个稚童四散开,去湖边捞鱼、去水柳下打盹儿、去赶牛、去打滚儿、去骑车。牛儿哞哞,羊群沿小溪恣意而立,安逸极了,放羊老倌倚树磕水烟,吐出的烟圈片晌便叫绿气吸尽。再走走田埂,双臂张开,身子左一倾右一倾最刺激。回首只剩那片模糊的田野和模糊的站着都不曾直立的身影。
晨风微寒,不温不燥。水鸟翻飞,鸟鸣幽远。雾霭深深,一抹氤氲,如幻似真。远方的山模模糊糊,湖水倒映东方群山,剑湖湿地巡护船轰轰驶过,拂起涟漪,碎光在摇曳不定中闪闪烁烁。那若有似无的韵律,似大海轻声叹息。一株水柳卧在湖心,颇有遗世而立的精神。金光在树梢盘旋流连,朝远山一寸一寸回逼,去描绘季节的故事。高速路在很远很近的山腰,村落建在很近很远的山麓。这种时间停格的错觉诱惑,叫人傻傻地蹲在湖边编织故事。真有夏魂作祟,剑湖的生命皆为之疯狂。
淡蓝的天、稀白的云、翱翔的雀、清疏的树,近处荒地已成林,这方原野如珠串洒落,清脆着远山的呼唤。你可择一晴天,与亲朋好友踏青叙旧,赏迤逦风光。而所见那些未开的花,尚在等待她的夏雨、她的和风、她的幸福,在等待的年代,风月描写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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