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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泠申 2021-11-23

还有十天就要考试了,六门功课,有底气考的只剩语文,数学英文怕是无力回天。雅美心里沉沉的感觉。面对那个空荡荡的家,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过多埋怨,她照常进门,放下书包,喝一杯温水,咬一口苹果。

像往常一样,她知道如何用手机把外卖点了,然后做完当日的作业,看会儿电视,洗漱睡觉。可是每个往常,她都没能一贯做下来,所以往常便如此:吃完饭,发会呆,打开电视,拨芒果台笑上一阵,睏了便在沙发上休息,深夜了,便去房间看会儿起点上的小说。往往这时候,父亲尚未回家。

确实如此,长年扑在麻将桌的母亲和长年扑在交际场的父亲不会在意过晚回家会对孩子造成怎样的伤害,成绩不见好,动辄叫骂,重辄挥拳,成年人绝少内心自责,可能的,倒是他们孩童时期受的冤屈过多,如今是释放的过程。

快十一点了,卧室门被推开,父亲探头,没有开灯,他走到厕所,关上门 随后雅美在被窝都能听见父亲呕吐的声音。他喝了过量的酒。

这是一个身处政治基层的中年男人必须承受之轻。雅美曾经问他:

“爸爸,你为什么要喝酒,你肝不好,不能喝酒的。”

父亲笑了笑,抚摸她的秀发,亲了她的脸颊。“你再长大些,爸爸就不能亲你了。”

雅美很恨不是男儿身,这比考试全班垫底还可恨。爷爷是个急性子,雅美有一回去老家过节,犯了小事,爷爷便指着她鼻子骂,“你个没出息的,趁早消失,好生男崽”。雅美跑去桃树林下啜泣,她明白“消失”什么意思,这就是让她死。“我偏要活得好好的,让你血压高一高。”雅美思忖着。

两天考试,雅美写得手心老冒汗,成绩下来,她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眼神幽怨。老师在窗边招呼她,第一句就是劈头盖脸的反问句:

“你知不知道拉低了多少平均分。”

她支吾、结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叫你家长给我来个电话。”

她点点头。

铃声响了,金色的阳光铺满校园,孩子的笑声充盈。雅美伏在桌上遥看操场,感到心中弥漫着凄凉与伤感,而且无从排遣,她忽然作恶念想毁灭这一切,像电影里的恶人,用变异的充满力量的身体撕碎庸众。

接到班主任电话后的父亲没有过多和雅美谈论学习,在一次早餐中,父亲说要一家人趁着十一假期去厦门旅游。“小美,你喜欢看海么?”父亲问她。雅美已经见识过三亚的海湾,那次因为过多逗留在沙滩,且毫无防晒措施,她和母亲都晒得脱皮。她记得历史老师说,郑成功收复台湾,练兵之地就在厦门,那儿还有所极为美丽的大学,历史老师女儿在读经济系。

“十一嘛,我想……看些文学书。”

母亲说:“那你做爸爸的还不给女儿买书的钱。”

父亲说:“该给的我自然给,不用你说。”

母亲投来鄙夷和怀疑的眼神。火药桶仿佛要爆炸了。

雅美赶紧下桌,收拾书包:“爸,快,我们去学校吧。”

多年后,郑家华家徒四壁,面临银行起诉时,想起一生中最为壮阔的日子,他应该会叹息一声。

灯火阑珊,有夫之妇阿莉躺在家华怀里,她右手抚摸着家华已经疲软的下体,柔声道:“这次没有防护,你猜会是男孩么。”家华走了一会儿神,琢磨年中检查组要去局里查财务,作为局长,他需要疏通什么。

“你说什么?”

“死鬼,我要给你生儿子呀,你娘你爹不是逼着你要孙子么。”

“这事儿不急。”

“你不急,你不急的话其他也别急呀,看你脱裤子那么快。”

“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我不管,这胎要是男孩子,我就要你正式娶我。”

郑家华颇有耐心地揉捏着阿莉的两颗黑葡萄,笑了笑。

“你们女人呐,一个比一个务实。”

除了习惯流连红灯区,郑家华也越来越爱上运动,在市政府楼群之中,他常出入教育局的大楼,这楼的顶层有一间两倍教室般大的乒乓球室,地面铺着红毯用来增大摩擦,立式空调左右各一台。

陪练球的是个约六十年纪的老人,他快退休了,但两腿稳健,以防守推挡闻名于市政。打球人都喊他卿哥。

郑家华乒乓球功底并不好,两年练习下来,提拉球也有些样子了,实在不容易。

卿哥一面推挡一面还做思想教育:

“家华你看,你越来越好了,无论是步伐还是挥臂都进步很大。打球无非练的是肌肉记忆,把动作搞清楚了,一直练下去,就非常好了。”

郑家华有个发小兄弟叫做何必应,混黑道,但给市常委开车,也经常来这儿打球,球风异常犀利。他总是看家华温吞的样子不过瘾,让他多杀球。于是家华就杀球了,屡屡撞网。何必应一旁偷乐:“我看你说什么进步,还是那样子嘛。”家华涨红了脸,捡球器装满了篮子,手抄起球,喊卿哥再战三局。好容易打得有些气象,何必应跑去洗澡,也没看见。等从浴室出来,何必应又说他姿势难看,主要原因还是太胖了。

“人胖了有福气,能当局长,但有些福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比如艳福,家华你说是不是呢。”何必应笑得满脸横肉跟着颤抖。

“晚饭去哪?吃包子还是补点啥。”家华在擦汗。

“喝些粥吧,卿哥?”

“我都行。”

信城规模最密集的产业只有两种,两种不同的指向型,一种指向人的肠胃,一种指向人的下体。要说喝粥,好地方去处多了,不过郑家华最心仪狗肉馅包子,这店距离市政府十公里,不过开车十来分钟便到了。奇怪的是,尽管地处偏僻,一到饭点却热闹异常,长满茅草的开阔地停满车辆。老板娘见是福特锐界,便知郑局长到了。

“老地方?”

“老地方。”

同来的还有何必应的老婆戚氏。

司机老张忙着给每个人的碗用滚开水烫一烫,忙着给每个人倒茶,一叠瓜子也是他端上来的。

瓜子很快剥完,何必应敲着桌子喊老板娘:“这不要钱的东西才上这么点,怕我们吃穷你啊。”

老板娘只好赔不是。

老张坐在一角刷着新闻,何必应瞅过去,便用鄙夷的眼神看他,说道:“什么年代了,你还这种手机,快换个吧。”

郑家华的手机倒是华为新机子,外面包着一保护壳。何必应就嘲讽说道:“喂兄弟,你套个包皮,这是要传宗接代嘛。”

戚氏便说:“何必应你嘴巴也该收一收了。”

何必应道:“这不就是嘛,难道不对?哈哈。”

老张插嘴问道:“局长,饭后我们?”

郑家华面无表情:“老地方就是。”

多年后,郑家华回忆这一幕、这无数幕时,他有没有悔恨自己的青春年华就这么无端消逝了,这没有人知道。像往常一样,他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老婆还没回家。按以前习惯,看了一眼女儿房间,这次开了灯,女儿睡得很安详,手里还捧着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他抽出来随意翻了翻,竟然是竖繁体,自己看得吃力,孩子看得懂么,明天要问一问。

在离婚七年后,女人崔欣月孤身来到体检医院,面前一张诊断表让她内心忐忑,翻开,“HIV阳性”几个字使她昏倒在地。

她恍惚了半天才勉强接受这个现实,自己确实患上了不治之症。

四年前,在娱乐中心KTV,好友卢玲劝她:

“你条件这么好,该找人陪陪你。说了你不喜欢,那个死人郑家华现在不是风流快活?”

郑家华三个字让崔欣月恨得牙根痒痒。三年以前,崔欣月和郑家华离婚后,才发现家华背后的小三居然是牛小莉。牛小莉别的不会,打麻将、偷男人是全街道有名的。牛小莉遭女人恨是因为那双狐狸眼睛,任何男人与她对视一分钟,不说勾了魂,起码的好奇就有了,还有她细小的腰肢让人忍不住掐一掐。关键牛小莉是有夫之妇,他丈夫常年戴绿帽子不以为意。他是个冶金工人,老实的工头。

崔欣月想不到郑家华也会有女人爱,至少愿意献身。在欣月眼里,家华除了官场人际得心应手,其他便如孩子般幼稚。首先他管不住钱,财务有一分钱便花光一分钱,有时贴上三分钱。其次他身材肥硕,肚皮赛西瓜,别人轻巧过门缝他得龇牙咧嘴生挤进去,再喘上十分钟。再次是他打呼噜奇响无比,还没有节奏,崔欣月很多深夜做梦,忽然被雷不断地劈中,醒眼了,家华呼噜声震耳欲聋,终于有一天,欣月赶他出了卧室。最后是他的性功能,就三分钟,毫无做爱的享受。崔欣月想不到为什么牛小莉喜欢他,还甘心替他生孩子。

孩子是在离婚前生下的,崔欣月因为这事儿逮住郑家华不放,告得他不得安生,背了组织的处分。

离婚后的三年里,崔欣月没有找其他男人。近四十年的阅历,她很明白男人什么东西。她感觉老了,色衰了,对男人毫无吸引力了。但卢玲那句话像是唤醒梦中人似的,在家里的落地镜子前,崔欣月反复打量自己的身材,再换了十二件衣服后,她心中升起了月亮,“我还有希望,还能冲冲看”。

第一得有钱。家华净身出户,光是存折可供欣月花半大辈子,还有两处房产,一些股份和金子。对于家华净身出户,欣月高兴且认为理所当然,“他财务能有今天还不是我这会计帮忙?”。

第二得风韵犹存。有一次在购物中心四楼,在那电影院候坐,二十岁出头的年青人在她旁边走过,一分钟又走过,三分钟又走过,不用第六感,她也仔细瞧得出来,这孩子锁定她很久了。那种目光让欣月想起十五年前的郑家华,有点怯懦,却露出一丝色情。这让她很开心,虽然是悬疑片,但整场看着心底乐滋滋的。她暗下决心,要做郑家华一样的荒唐事儿,体会曾经不曾拥有的关于肉感官的滋味。

于是事情便那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像是在岸上一条柔软的鱼忽然滑进水中,在水底畅游。很多男人,很多粗细,很多肉,很多汗。居然自己也可以高潮了。她忽然不那么恨牛小莉了,甚至有些嫉妒这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当初只怪自己太理性,充满了偏执的道德感,现在全部释放了,美好而不容易忘却,回味无穷。

就像中文词汇常出现的“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之类,肉体的甜蜜终是有限,那是一次酒会,那个嘴角长痣的男人盯得欣月心底发毛,隐约有种坏事的感觉,她闭上眼睛,联觉到那次高速驾车违规的倒霉事儿。卢玲已经醉了,这个骚娘们被男人拉进包厢。欣月没喝几杯,但奇怪的是,眼睛有些迷离。

那个男人走过来,把她抱走。

事后,男人说:“你是我的一百零一。”

“什么是一百零一。”

“三个月上的一百零一个女人。”

“这你都做记录。也是会计?”

“不,我是一个悲伤的男人,我负责祸害你们。”

欣月笑得乱颤。但很快,她明白这个男人是在说老实话。

欣月静静烧完诊断单,给雅美安排了全部财产。她终于信了命。在一天夜里,切了动脉,跳进江里。她只许自己看的那条朋友圈状态是这样的:

没有什么可以洗去我的污浊,就让这污浊融进大江大河,一起永存,祸害人间。

大学毕业了,六月,雅美着学士服在学校主楼前留影,如同盛开的牡丹一样。这张照片出现在全校官方网站首页。

作为人文学科毕业发言代表,在她的毕业致辞中这样写道:

我经历过家庭破碎,至亲离去,我说不准未来,我也不奢望未来。光阴在指尖无情溜走,我所能做的,只是做好手头每一件事情,于是有了今天的成绩,这都是微不足道的。令我最欣喜的,莫过于当我回首四年时光,想起我的室友、系友、校友,我感到心满意足内心平静,这就是我爱你们的理由。我爱你,再见。

校报记者采访她,问她当初为什么选择这所校门外便是大海的学校。

雅美开心地笑了:

我爱我的妈妈,每次见到海,我就仿佛看见她。

当然,雅美也不会忘记在崔欣月葬礼后牛小莉那番话。

“莉妈妈,爷爷说坏人才短命,你说我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呀?”

牛小莉眼睛缓缓地眨了眨,说道:

“好强,理性,争执,强识,聪明,但理解不了什么是爱。”

“那么什么是爱呢?”

“爱就是无差别地理解别人,原谅自己,体察难言之苦。”

这些话后来几乎支撑了雅美在应试备考中最难度过的时光。

备注:星期一开始写,写到星期三上午。近些日子最为完整的一篇,基本上是我的一些小感慨。我想,人的生活中,那些看不惯的人,写在纸上,感觉层次上去了,不伦不类似的,但其实你又怎么知道别人层次不高呢。生活的皮相足以蒙蔽一个不善观察的人。至于那些庙堂之高,看起来层次高得可怕,实际也就是那样,早晨邦硬,晚上嗜睡,行事如鬼。人在面前走过,就是一阵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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