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日记出名的,肯定没人,是名人因为日记更有名的,大有人在。比如胡适、季羡林,日记所记载的打牌与看大长腿,已成了娱乐群众的材料。喜剧的产生,在于语境冲突。胡适、季羡林,一方面是那边承认的大师,一方面是我们官方认定的大师,青年日记里的内容竟然如出一辙地颓丧、抱怨、不入流、荷尔蒙充盈,与其大师的严肃形象大相径庭,所以我不免想,人这东西,究竟是披着华丽的外衣而习以为常,还是假装习以为常披着华丽的外衣。 当然,人的智性逐渐好了,趣味转向也由低到高,人老了,情色之事不谈,说的多是学问、做人,以学人身份兼做了人生导师,文章开始说教起来。不再是和以前一样,以前日记是自己的,喷官僚体制,洋洋洒洒荷尔蒙,这都无所谓。一旦导师或行业领头羊的形像清楚起来,便大行套路,说些百十场演讲都照葫画瓢的东西,令人大为反胃。 所以看很多名家后期日记,气息少了,很平淡,好像男人丢了卵子,女人卸了卵巢,字字句句稳如浇铸的水泥模型。这等,说到底还是自己心如明镜,归西火化之后,日记印刷铅字,收入文集,以俟后学寻踪。 问题来了,好日记的标准。 中学生写不了日记,因为日记变成日常记录,拉屎、吃饭、睡觉,每日必修课,每每记下,三日后,索然无味,七天,索性丢弃。如今的中学老师也晓得个中难处,往往布置日记,提的要求是写不了一篇内容就写一行,真实发生。我在想,偷懒的会不会这样写: 今日拉屎,十分钟完毕。 拉屎,拉了两次。 没有屎。 吃了很多,肚子疼,没有屎。 苍天,便秘来了。 …… 今天去医院,女护士被我五天不拉屎所惊倒。她指了指我,说道:“岂不是喉咙以下,全是屎呐。” 好了,这便是七天琐记,作业交上去,也大不必忐忑。也记得我是这么应付周记。那在小学,写一页纸,我写的是小表妹放屁熏倒众人的故事,老师让同桌当场大声朗读。只是已过了两星期,内容忘了,待记起时,自己伏在课桌上笑得肚子疼,全文读完,班上二十余人都已笑得左右摇摆。班主任评语,稍有滑稽,内容真诚。那时不晓得滑稽解释,翻了翻字典,从此就记住了,后来变成我的口头禅。 应付的方法发明出来,是真的因为写日记,太累了;写好日记,太不容易。 拉屎、吃饭、睡觉究竟能不能成为日记内容,这自然是可以的。如上例子,不会错,但也不充分。好的日记是如实观察自己,文字叙述,几天内容连缀起来,变成自己的画像,画颓丧、失意,画进益、突破,画螺旋线式的上升或下降,画一种温和的稳定。由此出来的形象,十分立体,今昔予以对比,知道补不足从哪里下手。这便是日记的最大效用。 倘若和蒋中正日记那种,漫长鏖骂敌对群体,泼妇似的,情绪和语言上纠缠到底,实在不可取,也不必要。 如能画自己的同时,画进世俗和时代的一部分,那这种日记的份量和意义,几乎与清明上河图相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