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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路

 泠申 2021-11-23
在虎岭的西边,一条很窄的路直通漫漫水塘,水塘之外坐落着古老的村庄,这些村庄依山而建,每天不论阴晴,村庄的上方总是弥漫着灰黑的雾,林子忽隐忽现土包阴坟,偶尔从里面扑腾出几只不知名的鸟雀,随之而来几声怪叫。虎岭的孩子都不往水田边缘走,往往晃荡在窄路的终点,就童心四散,低着头往回走了。
沿窄路的十几户人家在十几年前是非常热闹的,后来肺癌死了一个男人,车祸撞死一个男人,陆续便又死了几个,都是男人,老的不过七十岁,年轻一点竟不足五十岁。短短三四年,已经死了七八个,都是每户的家长。剩下一手能数的男人们便急切地张罗搬家,在此之前,他们请了远近有名的李先生看风水有什么问题。
彭晨,我的堂舅,就住在窄路沿边。他不着急,他爸很着急。李先生来了,大家就请到彭晨家里,前面一块空地,一条小路把桔园分开。七八张凳子端出来,彭晨他爸——我的七外公,坐在中央,李先生坐在对面。
“先生,这有什么说法吗?
李先生抽了一杆烟,不紧不慢说道:“我看了看,这条路有问题,阳路和阴路重了,阳既是阴,阴既是阳,过往的魂灵每天要在路上赶,这里曾经阳气太盛,冲撞了他们。不断死男人,是平衡阴阳。
这一番高论让男人们聒噪起来。村支部的党员站起来说:“这是社会主义了,鬼能比人大吗,他们也该学着让步了。
李先生说:“这些灵魂不是鬼,是虎岭的先人,有一些灵魂活着太苦了,死的太惨,在投胎路上徘徊。
“那总该有个办法吧。
“修缮祠堂,迁移乱葬岗。
虎岭东边是延绵的山,其中一个山坡在五十年前死了数百人,尸骨没有认领,胡乱埋了几层土,就算过关了。老人们教育孩子不要在那边晃荡,半世纪过去,乱葬岗早就林草丰茂,没有路,也无法找到什么坟。如果硬迁,不是不可,但迁坟是件大事啊,迁哪去,谁出钱?迁了就不再死人?不确定的太多了,男人们不会冒这种人财两失的风险。所有人都阴黑着脸。
李先生看出端倪,于是说,那还是搬家吧。他用烟杆在地上画了一道杠,又划了一条垂直线,延伸着,两条线仿佛十字架一样,最后他在垂直线的末端画了一个小圈。
“这是明处,鬼魂不侵。
男人们暗自缓了一口气。付钱,摆席,上酒、鸡腿,招待先生。李先生拿过红包,捏了捏,嘴角露出笑意,塞进怀里,和大伙饮酒。
这事儿原本这么过去了。原本。
晚上家常菜,我那学过马克思主义、深信唯物论、本科肄业的彭晨堂舅在饭桌上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老东西拿了多少钱?听说还让我们搬家?
七外公黑着脸不说话,吃白饺子,喝啤酒,当耳旁风了。七外婆沾醋吃饺子,吃了六个,饱了,饱了就想说话。说话前,她比出食指和中指,不过很快拳握住。
“两千块?
七外公瞪着她,也瞪着彭晨。他吹干了瓶里的酒。
“钱能买命,这钱就值了。如果钱拿给你这没出息的买书,那就打水漂了。
这么一解释,彭晨就乐笑。说了一通书呆子的话,不外是新世纪还不改迷信、李老头是骗吃骗喝一类。接着彭老舅挨了青年时代最后一顿毒打。七外公撂下扫把棍的同时,撂下一句话:“你的马克思、唯物论能救你吗?书孬。
随着红色的土壤挖出来,七八栋崭新楼房拔地起,窄路两旁彭氏逐渐搬离这个阴鸷古怪之地。旧房子不空置,也不废弃,低价卖给当年安置在这里的四川佬。李先生说过,本地魂只闹本地人。因此对四川佬不妨害。
我可爱的堂舅彭晨写日记,在最新的一页里,漂亮的行书字迹写下这样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他明确跟七外公说,不搬,老房子不卖。老人家打了成年孩子,心底不是滋味,柔软许多,同意小孩不搬,房子不卖。留彭晨一人住那儿。七外婆面对这荒唐事儿心神不宁,去灵菩萨求了开过光的符,小的挂在彭晨脖子上,大的贴在堂上。这种异样不免被村民议论。
还是出事了。
虎岭水库鱼获大丰,家家户户分得五条十斤以上的大鱼,七外婆施展厨艺,端上一锅味道鲜美的煮鱼。七外公吃快嘴,一根鱼刺卡在喉管,说不得话,涨红着脸,指着嘴巴咿咿叫唤着。“用醋吗?”七外公拼命摇头。七外婆知道他讨厌醋,也不勉强,只好找了三四个饭团,夹进嘴里,第一个尚小,没作用,第二个大了一倍,好容易含在嘴里,生生往下吞,鱼刺没了的一瞬间,七外公异常欢喜,他想张嘴骂娘,饭团就塞住了呼吸道,没多久就憋死了。
虎岭的人们话生忌死,提到死人,总说“那个谁”,备棺、送殡、下葬、吃白事饭之后,七外公也逐渐被忘却。人们不再说彭晨,也不再说七外婆。
我的堂舅搬到了新居,和母亲住在一起。
十年之后,当我第二次踏进这个村落的时候,除了干道不变,这里的面貌已经完全改变了,沥青路、直高路灯,沿县道的两边民房修葺一新。彭晨和七外婆搬回了旧居,老房子也已重新修建,成了三层楼的洋房。他仍然没有娶妻,有工作,在村支部任干事,打电脑,写简单材料、贴告示。除了常年保持日记习惯,他会在每天晚八点,即戌时期间,从虎岭的东坡骑电驴回家,电驴上插着一杆小白旗。
“岁前父没,沉痛之余不得其解,求解李先生,先生知我家事后,摇头叹息道:众魂灵需一个引路人,就是你的父亲,实际上你父亲也不识路,于是就要你领着父亲,你父亲要埋在东坡,一杆开光白旗,需在戌时从东坡引至西边水塘,魂灵随后,长此以往可保平安。我信然。
这是彭晨写给堂兄弟的解释,后来我看到了。据说彭晨还是很有信仰,写了五年的入党申请书,支部书记对那杆小白旗不能释怀,于是这些漂亮的硬笔书法,都一同放在“党员发展”的文件盒里,盒子塞在书柜的最底下。
在外公家做客的最后一天夜晚,鉴于和诸堂舅亲如兄弟的关系,我决定前往彭晨那儿看一看,步行过去,房门是关着的,邻居告诉我他在加班,于是我赶去支部。在一个洁净敞亮的办公室里,我见着他。彭晨上身靛蓝衬衫,下着西裤,脚穿皮鞋,精神很好。他欢迎我来,开口竟然说“你好”,这是工作习语了,招待我坐下,放茶叶、倒水。随后的无所不谈让我诧异万分,他欣喜地介绍近年附近几个村落的扶贫情况,并说自己还有机会考公务员,这几个月都在看书准备。
“一切欣欣向荣”,他说。
我倒是无话可说了。
“走,带你转转”。
夜晚的虎岭灯光灿烂,坐在电驴的后座吹着风我感到无比惬意,轮胎碾过沥青路,从南到北,彭晨一路畅谈变化,到了东坡,他戛然而止:“小果呀,那边就不看了,在加紧建设公墓,扬灰呢。”我抬头向东边望去,施工的强灯显示出茂密植被的中央开进的一条土路,隐隐约约看见垒起的石料和推土机身影。
剩下的是西边。只见彭晨从前置盒子里拿出一盏白旗插在后视镜位置,发动引擎。
“走,我们回家。
我愣了几秒,听见身后的风发出诡异的响声,背后滋滋冒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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