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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痴人

 泠申 2021-11-23

若不是亲眼看见,游明绝想不到弟弟游亮瘦得剩下骨架。

上次他看见游亮躺在床上无助地呻吟,还是小学时候。这孩子意外从一楼平顶摔下,屁股砸出了一个土坑,往镇卫生院躺了半个月,泪眼和含糊不清的言语,可爱又滑稽。他私底下忍不住畅笑。今天笑不出,他觉得弟弟快要死了,像断了根茎的花,在空气里一点点萎黄,将在完全丧失形状后,和灰尘一同扫进铲斗。

他坐在旁边掉漆的椅子上,镇静地问道:“怎么样了?“

弟弟摇头:“有点抽搐,我害怕!”

父亲站立得如一株树,母亲则失态地让眼泪沾湿了衣襟,嘴里嗫嚅着“我的孩子┈”

青年死殇作为人间世无数悲剧之一,就这样走进了他们家,听遍了哭喊,浸透了眼泪,四处撞击凌乱,又急急地跑去下一家。父亲沉默良久,给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答案:游亮是被他前世的仇雠招走了。

游明常对一些荒谬说辞不置可否,只以缄口来表达反对。因此当父亲目光扫来,意图寻求支持时,他垂下脑袋佯作悲伤。

他根本不相信这种迷信的说法,按照以往,定会跳起来骂了,但父亲的痛苦也不小,他虽失了兄弟,父亲却是死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大哉,这时候唱反调,无异于雪上加霜。他也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说,一般的看法,年青人因病而死,大多因为遗传,既为遗传,父亲首当其中。似乎是这样的,他想,父亲害怕背上杀子的骂声。

夜深了,母亲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当中,不停地流泪,用哭腔呼唤孩子的乳名。

窗外寒风凛凛,响起刺耳尖锐的声音,仿佛厉鬼哭夜。

“明明,小亮走了,你成了独苗,成了家族延续的希望和火种,要好好活着,不要辜负我和你妈妈的期望。你和诗音扯了半年了,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挑个日子结婚吧,家里看着也喜庆一些。”父亲说道。

游明深吸了一口气:“我们都有工作,新年的工作刚推开,都还很忙,诗音比我还忙吧,一时间顾不上。”

“你把工作辞掉,这些月就操办此事,诗音当新娘子总简单,婚纱一穿,入洞房,第二天照常工作。”

“爸呀,工作随便丢掉,这┈像话吗?”

“你在那个什么青鸢公司上班,上个屁,糊弄鸡巴,公众号的稿子我看过了,有趣,写得不错,但你怎么天真到靠这种东西吃饭?现在年青人玩手机,都看电影呀视频呀,看字不累吗,不长远的。所以你别把精力花这方面,来手机店,把家里的事业学好、把握好,比什么都强。要是当年亮亮听我的,高三不重读两次,兴许没这祸事。你别犟了,我是过来人,听我的不会错,即使错了也是稍微有些偏差,轨迹大方向上不会有问题。听懂了没有?我家说不上很有钱,但不差钱,听懂了没有?!”

他点点头,颓丧得如同一桩久晒斑驳的木头。

临走前,银行卡里进账五万块,父亲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贸然提出结婚,诗音也许有抵触、有情绪,带她去街上逛一逛,买点喜欢的东西,好好安抚一下,女孩子嘛,只要有情又有钱支持,不怕不肯的。”

蓝色的宝马在黑夜里穿行,镇上距离信城的寓所近二十公里,只需不到二十分钟。

虽然已经同居,诗音一周仍有三四天住在自己公寓里,开门唤了一声无人答应,很显然今天她又不在。晚餐吃四盘素菜,没口味下一碗饭,这会子到了十点,肚子已然空空如也。他在外卖网点了四个麦当劳汉堡,外加四个鸡腿,四个蛋挞,四十分钟后送到。冰箱里还有可乐,但他不想喝冰凉,只冲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划了半晌手机,按照往日习惯,手机从醒屏刹那到黑屏瞬间,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这会儿却不到十分钟他就扔掉了那发热玩意儿,浑身无力尸躺着,手臂盖在眼眶上,视觉里一片暗色,游亮的身影一帧一帧浮现,他侧身挤进沙发的缝隙,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段漫长路程走完,内心陷入无欲无求的境地,十六年的学堂生活画上句号,在所谓的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背对了俗世的竞争,选择了昼寝和夜酒。父亲为了让大儿子带好头,许以丰厚的物质,准备诱利他接班。年近六旬老人温和建议不见作用,叛逆之言刺耳。

“一手脏钱,我才不要!”

父亲愣愣地坐在原地,好像灵魂出窍。

“你说什么?”

“我不想和你一样卖山寨手机,骗一群无知民众!”

父亲忍住怒气:“那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我在找。”

父亲摔折了绿玉筷子,却也无可奈何。

一个月后,全家人都知道他找什么了,除了酗酒,还有一些身着凉快的女孩子,他不断地把红裙子、黑吊带牵进信城那处复式楼里,体液沾黏,夜夜欢声,同时烧烬的还有银行账号上的阿拉伯数字“零”。父亲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母亲唠叨几句,不外乎是“姑娘要找心善的,不要太漂亮,要贤惠顾家”之类。每次回家只是伸手要钱,在最初那段时间,他仅愿意发寥寥短信求助,后来父亲不搭理他,改为电话,后来不接电话,只能跑镇上一趟,吃回家常菜,父亲才会给他打钱。走的时候,他不忘聒噪,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派!

时间久了,世俗沉醉的生活开始腐蚀他的内心。睡过谷雨后的一个大晴天,夜里月光出奇地皎白,灯光熄灭了,敞开睡衣,闭上双眼,将身体坦然在弦月之下。他的皮肤被月光深深刺痛,内心爬满了空虚的藤蔓,他暗问道理何在?一米七八的个子无力地摔向栏杆,倒在地上,丑陋得如同一只进食的猪猡,还要靠女人扶进卧室,液体、器官、温度、呼吸,一切他曾痴迷过的,如今都令人作呕。

“我肏,怎么这样?”

他替女人穿好衣服,恭敬地送离。

酒吧里,第三次见到那个含颐盛开的陌生女人时,调酒师才告诉他,她叫林音诗,是个公务员,在税务局上班,能喝两斤白酒,不在酒吧的晚上,大都盛装宴席,替领导挡酒,“除了用嘴,还用胸!”调酒师笑得贱贱的,下颌溜滑得好像清末太监。游明喝了一口酒,才意识到话里的双重含义。他远远瞅着舞池里蹦迪的她,内心的空虚又开始滋蔓。

应该是跳累了,她提拉着裤腰,走到吧台坐下。她的皮肤白皙明透,塑身衣穿在身上,好像什么都没着。她坐在凳子上,凳子仿佛缩小了一圈;两乳之间,足以淹没一只酒杯。但她的眉眼和神情,却让他心驰神往,不知是自恋还是自信,他觉得这个女人,不用酒和身体,可以解决自己的困惑。

“美女你好,认识一下,我叫游明,游泳的游,明亮的明,你很漂亮。”

林诗音轻蔑地笑了笑,不答话,很干脆地将酒一饮而尽,他跟着喝,到了五杯,眼里的七彩开始变幻,红绿、黄白、蓝黑揉搓成三种色调,他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三色彩笼为一类,化成一根粗粝的尼龙绳,长蛇一般缠绕着他,紧紧束缚,他的腹腔翻天覆地,一头栽黑。

睁开眼,他已在寓所,据说醉酒之后,女人不置一词,兀自离开了。他淡淡一笑,坚信这是考验。

往后,关于称赞他多金、大方、豪爽的言语充斥酒吧,他在舞池,她饮酒,酒保和调酒师不断在她耳边谈起他,久而久之,她的态度变了,妩媚、柔情,她觉得这个有点小钱的小镇青年,也是激荡在悲伤河流的其中一位。某种程度上,她觉得他有自己最初的影子,急速堕落,懒懒活在世上,只求一口酒喝。数天后,俩年青人相约沿河路,锈蚀的灯杆和寂静的流水倾听了他们的私语,她的动心在于他不经意间的关照。是深秋的凉风灌进了衣裳,引发了她的轻咳,第二声忍住了,脸颊被憋出了窘迫,这时他说:“你穿得少,回去吧,注意穿衣保暖。”夜里她辗转难眠,叹息一声,对着窗外的黑夜自语,给他一个机会吧。

吃饭、牵手、接吻、上床,时间流逝,但一切如春梦般自然流畅。他发现恋爱之后,她就不再浓妆艳抹了,晚上如没有加班,也是很早回家,她似乎不爱整理杂物,喜欢光脚跑来跑去,竟然还能坐在灯下看书,那本翻出书浆的《包法利夫人》在她手里焕发了生机,熄灯之后,她背对着他,捂着脸。为什么?他问。好吧,她转过身来,显露出了柔弱一面,他惊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税务局公务员,一时哽住。
    “我看不了这种书,一看就容易哭。”她擦着眼泪说。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谢上帝,感谢上苍,感谢命运,无不深信同被共枕之人就是上天的礼物,且拥她入怀,让泪水沾湿自己的胸膛。

(待续)

(很久不更新,抱歉。下周继续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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